安,李清住在崇仁坊的益州進奉院里,所謂進奉院,方設在京城的長駐機構,相當于現在各省市的駐京辦事處,吃飯住宿,方便地方官員在京的生活,一般地方官員也愿意住在進奉院,這里所見所聞都是鄉人鄉音,心舒坦不說,而且食宿是免費的,這樣出差津貼便可以落入自己腰包,但更主要是這里官員云集,容易碰見個刺史、長史什么的,若套上交情,這對自己將來的仕途非常有利。
益州沃野千里,物寶天華,再加上百年經營,所以益州進奉院無論檔次、居住條件一直便是京城各進奉院之冠,堪和長安最高檔的客棧萬客隆媲美。
李清是從七品銜,按制應與人合住,但那進奉院的管事便是吃這碗飯的,誰是高品閑職,誰是低品要職,還有白衣幕僚,他無不了然于胸,所以李清節度使府兵曹參軍的品銜雖低,但職務卻重要,雖然在規格上無法優待,卻可以變通,最后兩人合住的房間只住了他一人。
李清此時正躺在床上,初到長安的失落,攫取了他的喜悅,他枯澀失神的眼睛,正茫然地注視著大梁上一只黑丑的蜘蛛,在忙碌地一往一來修補著破網,從街頭巷尾隨風飄來一聲半聲簡單而又熟悉的胡琴聲,弦聲錚錚當當,在他快要麻木的心上,深深地射上一箭,他輕輕撫摩臉龐,臉上的鞭傷已經不痛了,但他的心卻隱隱疼了起來。
從天寶元年墜山來到唐朝,不知不覺一晃就已經三年了,幾經坎坷,初來的豪情壯志已經磨去,才發現唐朝依舊是唐朝,并沒有因為他的到來而改變什么,他懵懵懂懂地過著,成為別人手上的棋,一步一步,身不由己。
可今天這一鞭,卻把他打醒了。
實力啊!有實力他才不會成為別人手的棋,有實力別人才不敢隨意用鞭抽他,有實力什么公主、郡主才不會將他當作一段木頭。沒有實力,一切都是扯淡!什么是實力,在他李清看來,就是權、錢還有刀。
這時,門輕輕地敲響,李清翻身起來打開了門,卻見外間站著一個清瘦的男,年紀和自己相仿,臉色異常蒼白,仿佛剛從戲院的化妝間里溜出來。
“在下成都縣主簿李長佑,李東主還記得我嗎?”
這個李長佑是宗室旁支,他和李清相反,職務雖低,品階卻高,他襲了祖上從五品的縣男爵,又靠父親之蔭,得了個望縣主簿的實缺,他與楊釗交好,去望江樓品過幾次雪泥,故識得李清。
李清撓撓頭,依稀對他有點印象,哦!了一聲,拱拱手笑道:“原來是長佑兄,怎么,你也來京里辦事嗎?”
“那倒不是,我家便在長安,過年回家探親,住得膩了,便來進奉院住兩天,看看能否遇到熟人,剛巧在登記簿上看見李東主,不!李參軍也在。”
他又探頭看了看屋內,笑問道:“李參軍可是一個人住?”
“正是!正是!”同住,這新年的孤寂實在將他壓抑得慌。
“長佑兄可愿搬來同住?”
李長佑早聽楊釗說過這李清后臺甚硬,他如何不愿意,便拍拍李清的肩膀大笑,“我正有此意,不過現在天色將晚,我帶你先喝酒去,晚上再搬來。”
緊靠崇仁坊的春明大街是長安城僅次于朱雀大街的另一條重要街道,它西通漕渠,橫穿東市,故沿路所住商賈極多,而在春明大街另一端是平康坊,是進京考生的聚集之地,因而春明大街的另一個特色便是酒樓、妓院云集,晝夜喧呼,不絕。
李長佑是長安鄉人,此地輕車熟路,三轉兩轉便帶李清到了春明大街。
此時天色黃昏,正是晚飯時間,春明大街上眼前滿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時而幾個寬衣大袖商人談笑而過,留下一絲銅臭;時而輕狂少年左右喝呼,策馬奔來,惹得路人紛紛避讓;一隊從西域來的駝隊從他們身旁經過,晃晃向東市行去,駱駝背上載滿了沉甸甸的箱,十幾個發碧眼的胡人高坐在駝背上打量著這座舉世最偉大的城市,眼充滿了崇敬向往之色。
萬道金黃灑在遠方東市的高墻之上,竟讓李清的心生出幾分自豪,仿佛他已是長安老客,可細一想,他不過只來了半日。
二人走了一段路,李長佑遙指街對面一棟四層朱紅樓高笑道:“那便是太白樓了,號稱長安第一酒樓,倒不是它規模第一,實在是它墻上所題詩詞水平之高,乃長安之冠,可惜那李白去齊州了,不然倒有機會一睹謫仙人的風采。”
李清仰望著太白樓,雖見它樓面平常,比自己的望江酒樓還差許多,但景仰之心,卻沒有半分減弱,它厚載著盛唐的化沉淀,就如同那半坡的瓦罐,雖簡陋不堪入目,但誰又敢輕視。
他心爽氣,一攬李長佑的肩膀笑道:“走!喝酒去,今天我請客。”
二人昂首跨入酒 有一個伙計慌不迭地引他倆進入大堂,大堂早已坐滿了二樓,只見每一面墻上都題滿詩詞,無數才墨客正移步瞻仰,其數李太白的《將進酒》下觀者最多,個個喃喃自語,眼流露出迷醉的神情,看那心態,今日定是不醉不歸了。
兩人走了一圈,不時聽見低吟淺唱,琵琶聲聲,二樓也已客滿,只得再去三樓,只走到樓梯口,便已聽到喝彩聲陣陣傳來,看來又有詩人再留墨了,李清興趣大增,三步并做兩步沖上樓去,果然見一群人圍在墻邊,叫好聲已過,眾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臉上皆解露出不解之意,墻邊一名白袍男一手執杯,一手捉筆,醉意十足,正腳步踉蹌,在墻上肆意潑墨,片刻,詩已寫完,他將杯酒一飲而盡,搖頭狂笑‘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又潸然淚下,將酒杯一扔,撲進屋內飲酒去了,李清擠上前,只見墻上寫有一詩:
三十始一命,宦情多欲闌。
自憐無舊業,不敢恥微官。
澗水吞樵路,山花醉藥欄。
只緣五斗米,辜負一漁竿。
字里行間充滿了失意和不滿,下面落款,江陵岑參。
李清心頭急震,霍地回頭向房內望去,他雖已入唐三年,但除了王昌齡外,他還未曾見過別的詩人,今日初到長安,竟無意遇到了岑參。
“這岑參是去年進士科榜眼,授右內率府兵曹參軍,看他此詩或許是嫌官小,此等書生,以為胸有點墨,便以救天下蒼生為已任,不通人情世故,官是那么好當的嗎?”
李長佑冷哼一聲,又拍了拍李清的肩膀,“陽明兄,咱們走吧!”
李清默然無語,他所知所聞,李白、杜甫、王維、王昌齡還有這個岑參,個個胸懷大志,但最終都失意而終,可見官場并不是做了幾首好詩便能混的,自己狗屁不通,不定到頭來反而成就一番事業,他心若有所悟,似乎摸到了做官的脈搏。
他見岑參門前堆滿了仰慕者,搖了搖頭,又上了四樓,四樓布置奢華,人卻不多,只坐了兩間雅室,其余都空著,其一間門口昂首挺胸站了十幾個士兵,看來里面之人有一點身份,李清進了隔壁雅室,伙計趕緊替二人上了茶,李長佑剛要點菜,忽然想起一事,將菜目簿一合遞與李清笑道:“我倒忘了,你便是酒樓大東主,真是班門弄斧了。”
“不妨事,賣酒不如喝酒的,我是頭一次到長安來,還是你點菜好。”
李長佑嘿嘿一笑,“既如此,我就不替你省錢了。”十幾個菜,又叫了兩壺好酒,
不多時,二人所點酒菜送至,伙計接過李清給的小費,歡天喜地道:“干喝酒沒勁,不如我給二位客倌叫兩個陪酒女來。”不等李長佑說話,李清擺擺手道:“陪酒就不必了,不知可有賣唱的,隨便唱兩曲便可。”
“有!有!”
幾杯酒下肚,李長佑笑道:京城赴任了。”
李清吃了一驚,這是為什么,歷史上楊釗赴京應該是在楊玉環被封貴妃之后,難道楊玉環已經封貴妃了嗎?自己竟不知道。
“這是什么緣故?”
“我們也不知,問那楊釗,他也是茫然,只說是節度使大人的舉薦。”
李清的心已經亂成一團,楊玉環若封貴妃,他不可能不知,定是間發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變故,此事關系到他的前途,李清的心著實有些憂慮。
眼一斜,卻見李長佑正用懷疑的目光盯著自己,似乎要從自己臉上探出什么內幕.道,不說這些,喝酒!喝酒!”
這時進來一個穿紅裙的歌女,涂著濃妝,和這李長佑倒是白得般配,她后面跟著兩個樂師,豎抱琵琶橫抄琴,歌女朝二人深施一禮,搬個凳坐了下來,幾個樂師也尋凳坐了,調了調弦聲。
“妾身小柔,不知二位客倌想聽什么曲。”
李清笑道:“隨便你,來個拿手的吧!”
小柔淺笑一下,“那妾身就唱一曲將進酒,這可是太白樓的招牌。”
她清了清嗓,低聲唱了起來,“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歌聲婉轉揚,時而激越,時而惆悵,急時琵琶如暴雨,緩時琴聲似泉水,李長佑聽得如醉如癡,李清卻有些心神不寧,就在這時,隔壁傳來‘咚!咚!’地敲墻聲,一女大聲喊道:“隔壁喝酒的,給老娘安靜點!”
李清一怔,這聲音似曾相識,這時又聽見一少年怨道:“三姐啊!讓你少喝你偏不聽,這下可失禮了。”
李清驀地跳了起來,這不是楊末嗎?那、那個自稱老娘的,就是楊花花了,難怪聲音耳熟。
他再無心聽歌,大步朝隔壁走去,只到門口便見到了楊末,他 舊憨厚,只身上早換成了錦袍,連聲道歉:“對不起姐姐喝多了。”
“楊末,你不認識我了嗎?”
楊末一怔,突然大叫一聲,竟跳了起來,上前緊緊抱著他,“李大哥,是你嗎?”
不等李清回答,他一把拉住他便朝隔壁跑去,“三姐!三姐!你看看這是誰。”
李清進屋,看到的卻是一個明麗的貴婦,她眼光朦朧,眉目輕佻,帶著幾分醉意,身旁站著一個白胖宦官,手執酒壺,正一臉媚笑替她倒酒。
她正是一別經年的楊花花,李清忽然想起了答應過她的青城山之約,自己早就忘得干干凈凈,心頓時有些不安。
楊花花斜眼瞟了李清一眼,眼睛驟然發亮,她跳下地,跌跌撞撞向李清撲來,楊末趕緊將她扶住,楊花花卻一把甩開他,一只光溜溜的胳膊摟住李清的脖,軟綿綿倒在他懷,打著酒嗝,媚眼如絲笑道:“你這冤家,總算被我逮住了。”
這一幕恰被趕來的李長佑看見,他打著哈哈道:“我還有事,就先走一步了,你們忙!你們忙!”
說完,曖昧地朝李清擠擠眼,便溜之大局。
李清將軟體動物一般的楊花花半拖半抱放回席上,回頭問楊末道:“你們怎么也到長安來了?你娘呢?”進驚,現在又遇到楊氏兄妹,這才是李清急于想知道的。
“我娘身體不好,在家呢!”信嗎?在望江酒樓。”
“我沒見到,你快說。”接受任務的第二天,李清又返回義賓一趟,接交了職務,隨后便直接從義賓趕來長安,壓根就沒去過望江酒樓。
“從去年十一月起,我們楊家仿佛時來運轉,從各地趕來的官員幾乎要將我家門檻踩斷,甚至還有從京里來的,那導江縣縣令還向我娘磕頭謝罪,開始我們不知,后來才知道,我姐姐可能要被封妃了。”
說到此,楊末憤憤道:“我們落魄的時候,誰睬過我們,現在卻一個個上門討好,和大哥比起來,哼!什么是人情冷暖,我娘就常感慨,大哥在我們落難時相救,現在卻不來了,這才是赤心之人。”
李清聽了卻老臉微紅,他何嘗不是一樣,只不過先走了一步,這時楊花花的另一只手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使勁朝自己懷一拉,嘴唇湊在他耳邊惡狠狠道:“你說春天來陪我爬山,老娘等了一年都不見你影,你要怎么補償我?”
“三姐松手!”她道:“敬酒一杯算是賠罪。”
楊花花也不手接,伸出紅潤的嘴唇,在李清手將酒一吸而盡,又張口將酒杯咬住,往旁邊一甩,撫摩他的臉媚笑道:“呸!你想得美,一杯酒就能了我一年的苦盼嗎?”她眼波流轉,瞟了他一眼,“要不你陪我去終南山玩。”
這時,旁邊宦官咳嗽兩聲,提醒楊花花要注意影響,眾目睽睽之下不要這么樓摟抱抱,楊花花卻眼睛一瞪,掄起一盤菜向他砸去,“你這個沒卵的太監,放什么屁!”
那太監措不及防,被菜拍個滿臉花,楊花花哈哈大笑,又拎起酒壺灌了幾口,嘴含含糊糊嘟囓幾句,頭一歪,呼呼睡去。
李清輕輕將她的胳膊從自己脖上拿下,心感慨,“看來國夫人的模樣兒已經出來了。”
他挺直腰和楊末對望一眼,同時松了口氣,“我還有公事未辦,辦完公事后我再來看你們,你們住哪里?”
楊末想了想,卻苦臉道:“我們是下午到的,那地方我也不知道,好象是什么太平公主舊宅。”
“我知道了,過兩天我來看你們,”李清瞧了瞧夢猶笑的楊花花,搖了搖頭,俯身將她背起,“走吧!我送你們上車。”
送走楊家姐弟,李清又叫了輛馬車回進奉院,這時天已經黑盡,春明大街上通明,到處是醉得東倒西歪的人,酒樓里的勸酒聲,青樓里的浪笑聲,交織在耳旁,李清在為今夜的遭遇而感慨,歷史仿佛走了岔路,此時此刻,他就象在做夢一般,恍恍惚惚,周圍的一切都不真實起來。
馬車轉了彎,前面便是進奉院,李清突然聽見進奉院那邊傳來叫罵聲,再一看,竟有大群士兵站在門口,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心吃了一驚,急令馬車停下,跳下馬車,借著夜色掩護,他躲在一棵樹后探頭望去,卻見李長佑被五花大綁抓了出來,他嘴被堵住,正嗚嗚大叫,李清的眼閃過一絲懼色,他忽然明白了,李長佑也是主簿,就住在自己的房間,這些士兵定是將成都李主簿當作義賓李主簿而錯抓,事情沒那么簡單,李林甫已經出手了。
李清慢慢離開大樹,掉頭便跑,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濃濃的夜色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