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憲率弟子、匠師數十人,林縛要陳恩澤照顧一切,將觀察日蝕一事,暫時都置于海東行營軍參與高麗內戰之上。
宴后,其他人皆散去,陳恩澤這個濟州都督反倒不能馬虎,問過隨從,才知宋石憲與趙舒翰往安瀾山而去。
安瀾山是濟州城北的一座獨山,高不過四十余丈,但在林縛決定令宋石憲、姜岳二人主持觀察日蝕之時,也先一步命令濟州這邊做好準備,待宋石憲過來即進行觀測日蝕。
陳恩澤近一個月都在海州,城北安瀾山乃濟州知縣事周貴堂所選建觀星臺的地址。
下船后,宋石憲給陳恩澤拉到濟州城里,但其子弟及一些匠師則拉著數車觀測儀器先去了安瀾山營地。
時間很緊迫,除了觀察日蝕外,還要進一步的觀測天體星象,以證“星移斗轉”。
所謂的“星移斗轉”,實是千余年之前,閬中天文歷學宗師落下長公總結前人星學之經驗,認識到隨時間推移,星象在渾象(即星表)上的相對位置會發生變化的一種現象;故而千百年來文人騷客,常用“星移斗轉”來形容時序變遷、歲月流逝。
除了時間因素外,隨著南北方向的不同,星象在渾象星表上的位置實際也會發生變化;當前淮東海商船縱橫東海、南洋使用來比對南北方位的測星術,就是起源于這個原理。
宋石憲他們這次到濟州來,還要順便觀察一下,在東西方向上不同的觀測點,會不會發生“星移斗轉”的現象。
雖說當世的天文觀測手段還頗為簡陋,日蝕之觀察僅僅是用目視,但對星象之觀測,早在數朝之前就能夠制造出精密、能準確定立當年歷法的渾天渾象儀來。
姜岳便是因主持監造渾天儀而名噪天下。
他所監造的渾天儀,可以說是集有史以來天文歷法及機械制造之大成,儀高十丈,耗銅數十萬斤,星表儀環皆用流水驅動——便是姜岳沒有在雜學匠術上,為淮東所做出的種種貢獻,僅以他監造渾天儀一事,就足以叫他站在當世宗匠的顛峰。
燕京陷落時,有近十層樓高的渾天儀,自然沒有辦法從司天監的觀星臺轉移出來,落入燕胡之手。
不過江寧為元越之陪都,同樣設有六部九寺等中樞部寺,江寧司天監也同樣正常運作著。
雖說江寧司天監沒有燕京那么大型的精密渾天星象儀,卻也有兩座從前朝傳承下來的銅儀,皆大有丈余,能人置其中、以觀星象。雖說姜岳、宋石憲等人有意再造一座超大型的渾天儀,只是一直沒有這個精力;兩座小儀,說小也不小,足以應付當前的修歷所需。
宋石憲這次便是要將其中的一座,永遠的安裝于濟州城北的安瀾山上,用于觀測星象。
陳恩澤坐馬車趕來安瀾山,宋石憲已經迫不及待叫子弟連夜將渾天儀安裝于剛剛鋪下石礎的觀星臺上。渾天儀的安裝、調準,遠非一天能夠成功,倒在石臺上,先架起一只長筒望鏡。
陳恩澤登上安瀾山時,宋石憲正要拉趙舒翰一起借望鏡觀察星空…
“都督大人,也趕過來了。”趙舒翰看著陳恩澤登臺而來,欠身致意。
面對趙舒翰的小翼姿態,陳恩澤心里不好受——趙舒翰受林縛所邀,在江寧竹堂講授雜學之時,陳恩澤、胡喬寇、胡喬中以及曹子昂之子曹文龍等人其時還是少年,實際也是皆從趙舒翰學習雜學基礎。
在因政見不合而生隔閡之前,林縛視趙舒翰為友,陳恩澤等人又何嘗不是視趙舒翰為師?
只是時過境遷,陳恩澤時年才二十八歲,已身居濟州府都督的高位;趙舒翰偏偏自我放逐來海州,在濟州都督府僅領參事之閑職,與陳恩澤站在一起,上下之別便顛倒過來了。
陳恩澤笑道:“我便想趙師給宋學士拉來這里,”看向穩當當架在支架上的望鏡長逾一米,跟宋石憲說道,“我在海州里,聽說在造觀星望鏡,沒想到真造出來了…”
“雙鏡乃葛老工官親自用水玉磨制,堪堪制好兩架,我拿了一架到濟州來。”宋石憲說道。
陳恩澤想著打消他與趙舒翰之間的尷尬,故意指著長筒望鏡,問道:“趙師可知此鏡為何物?”
“泰西國傳有幻鏡,能使遠山水近如眼前,”趙舒翰學究天人,雖說還沒有站到望鏡前細看,但憑著過人的見識,便侃侃道來,“適才宋學士嘗言,此鏡不能視日,視日如灼,久之必瞎,又言此物乃水玉所造,白琉璃亦可造——前漢方技《淮南萬畢術》記有:削冰取火之法,而前朝《蘇沈良方》里也記用火諸法,云:‘凡取火者,宜敲石取火,或用水玉鏡子于日得者,太陽火為妙’;前朝《陳書》記載,‘東南海中有婆羅國,出火齊珠,大者如雞卵,扁圓類水玉,日中以艾承之,則得火,置蟻字之上,視之如蠅,又名朝霞大火珠,后入占城國,貴人視之為天下珍’…而其種種世人不察之妙,世宗時進士趙友欽在其《革象新書》,稱之為‘煦透想聚’之故。而《墨子書》亦嘗言,‘光之人,煦若射’也…”
趙舒翰這一番言,不僅叫陳恩澤大為動容,宋石憲也長揖拜倒,說道:“江寧諸人稱我竊了趙兄的大學士之位,我心里還頗為不服;今日聽趙兄這一席話,心服口服,乃歸江寧,我便向崇國公辭去大學士之位,使趙兄居之…”
宋石憲這一番話,完全是不考慮政見有別的書生之言,陳恩澤也不去管他,但趙舒翰這一番話,的的確確是將光學之原理說了一個透徹。
“光之人,煦若射”,譯成通俗一點的話,就是說:“光線照射在人身上,有若射箭一般筆直”;削冰取火或用水玉(水晶)鏡取火,實際是凸透鏡會聚光線的作用,前人趙友欽則“煦透相聚”簡單四字解釋得一清二楚——“煦”便是意指日光,而置“蟻字之上,視之如蠅”,則是說半凸透鏡或凸透鏡的放大作用。
這種種光學之現象以及背后的原理,千百年,古人實際上都有記載跟深入的思考。只是這些涓滴之思考,沒能進行系統的匯總跟思辨,不得不說是一個遺憾。
包括望鏡的雛形,實際在泰西國也早有流傳,只是泰西國將其當成戲伎表演迷惑人的幻鏡,還沒有用于軍事、天文觀察及其他實際用途上來。倒是江淮時人富貴者,有用水玉磨制放大鏡以便眼盲瞎者視物的。
從放大鏡到望遠鏡,之所以這么難,就在于兩片焦距、曲率相當的鏡片,磨制很難,非常的耗人、耗心。也是過了好些年,才培養出十數個熟煉的磨、鏡匠工來,所幸制造的望鏡軍中非常實用,有大的需求,才能持續不斷去改善磨、鏡技術,培養更多的專業匠工。
淮東軍中還是在去年下半年,才小批量的磨制單筒望鏡,能視三五里外的細物,但真正能用于觀察星象的望鏡,要求更高、更苛刻,還是最近再造出兩架來。
趙舒翰能根據看到的望鏡形狀,就能將其中的道理猜透——實是當世博聞識、能長于思辨的三五人之列也。
這等的人物,要是不能給新帝國效力,才叫人感到異常的可惜啊。
趙舒翰當然明白他為何不能列入崇學館,叫宋石憲毫無機心的一說,在陳恩澤面前倒是更尷尬了,心想自己剛才那番話,賣弄的痕跡也有些明顯,實不知傳入林縛耳中,會叫人怎么想?
宋石憲一心鉆研雜學,不諳俗務,與趙舒翰說道:“趙兄當記得《天官書》所載‘歲陰在午、星居居酉,以五月與胃、昂畢晨出,曰開明’等語吧?”
叫宋石憲岔開話,趙舒翰問道:“宋學士是要觀測歲星嗎?”宋石憲剛才所背誦的那一段話,實是指歲星五月時在天空上的方位,也只有趙舒翰如此博聞強記之人能迅速明白過來。
“然也,”宋石憲說道,“那趙兄還記得前朝瞿曇在《開元占經》里所記歲星之語嗎?”
宋石憲所提及的前人書編之孤僻,除了趙舒翰外,世間還真是沒有多少人能跟上;當然,趙舒翰能知道,跟他近十年來梳理天下典冊、編寫《匠典》有很大的關系,他稍作回憶,便將《開元占經》里有關歲星的句子大差不差的背出來,“《開元占經》有曰:單閼之歲,攝提格在卯,歲星在子,與須女、虛、危晨出夕入,其狀甚大有光,若有小赤星附于其側,是謂同盟…宋學士是要借助望鏡來看這個赤色小盟星嗎?”
歲星即后世所熟悉的木星,是肉眼在夜空之上能看到最明亮的星體,但木星不是孤星,在星空暗處,木星外圍還有諸多衛星環繞——古人視力好的,也只能隱約看到一顆赤色小星,稱其為木星的盟星。
雖然離觀測日蝕還有半個月的時間,但宋石憲、姜岳等人,他們心里實際已經推翻日月星辰繞地經天而行的舊說,其依據就是利用這長達一米的望鏡對歲星的觀測。
除了前人所記載的“小赤星”,他們還清晰的看到其他四顆小星圍繞歲星而動——僅這一點,就能證明他們所立之地,不是渾天星象唯一的中心,就已經直接動搖了“渾天地心”舊說…
這個結論,林縛沒有叫宋石憲、姜岳他們急著公布出來。
畢竟眼下只有兩架大型的觀星望鏡,把結論通過邸報公布出來,只會引起劇烈的爭吵。儒學立為官學,為帝王家所用,始于前漢,其地位經過千余年的鞏固,哪里那么容易給動搖掉?
日蝕之觀察,卻是一個諸多士子及普羅大眾都能參與的事情;不同地點,日蝕出現會有時間偏差,這將是一些諸多士子及普羅大眾都能參與實證的。
即使有些頑固者,即使親眼目睹也不會相信,但必然也會有人相信親眼所睹之事。
宋石憲在宴席上與趙舒翰一席話,見他差不多也獨立推演出日蝕時差之事,遇到能比肩的知音,自然是迫不及待的拉他來觀星臺觀測星象。
有弟子對照渾象星表,將望鏡對準歲星方位,宋石憲示意趙舒翰先過去觀看歲星。
趙舒翰一直都記得這顆前人瞿曇所記載的歲星之畔的小赤星,但他沒有一雙天生異稟的眼睛,多少次夜觀星象,都沒能看到那顆小赤星。實際這顆小赤色多少年也只是傳說,正統儒學之士,絕不可能承認歲星有衛星的存在;而前人瞿曇記錄這顆小赤星,也是謹慎的稱其為歲星的“同盟”。
望天星河如洗,又有觀星望鏡之利器,趙舒翰也是迫不及待的想更清晰的看一看歲星;當在宋石憲及弟子的協助,將望鏡微調能看到歲星,細眼看去,愣怔在那里,除了傳說中的小赤星外,歲星之畔還清晰可見有三顆小星…
“如何?”宋石憲頗為得意趙舒翰的震憾樣,他半個多月前看到歲星之畔有四顆小伴星,心間也是波瀾翻涌。
見趙舒翰不言,陳恩澤走到前面,只見他臉頰上滿目晶瑩之淚水,輕呼道:“趙師…”
“朝聞道,夕死可矣,”趙舒翰轉臉看向陳恩澤,放下一切世俗名利,說道,“當請恩澤向故人捎一句話,趙舒翰此生唯愿守這觀星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