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塢隘的大壩于三月下旬開始合龍,最先僅是勉強截斷河道蓄水。之后不斷加高大壩,如今截河大壩從基座算起,已有五丈余高。整座壩堤長近六里,與兩岸桃塢隘的隘坡接上,將五夷山東北麓以及官溪嶺西南麓的溪河來水,都攔截在大壩以南。
今年贛東南的梅雨季似乎要晚于往年,官溪嶺前段在三月下旬到四月初近二十天時間里,才下過兩場雨。不過,作為信江上游的主支流,杉溪從官溪嶺、武夷山東北麓匯集的山溪林泉甚多,到四月上旬,桃花隘以南就已經形成一座周約十里的湖泊。
林縛站在桃花隘西側的嶺脊上,眺望短短二十余日所新造的懸湖,問身側的葛司虞:“要是浙閩軍不戰而撤,這座大壩能否加固以為民用?”指著懸湖周圍的地形,與身側諸人解釋,“杉溪出武夷,流短勢急,但出山林,沿河地勢又低,水流很難往兩側坡地上引,故而使這河谷之內水田的數量不多。要能保留這座大壩,將湖水抬高,從左右兩側各設引流渠,就能多灌溉數倍的水田…”
葛司虞搖頭苦笑,說道:“怕是不成,為易于潰堤,主壩下側有兩根樁柱受力極大。即使不用人力毀去,年歲一久,也會水蝕而斷——即使浙閩軍不戰而退,這座大壩也要在七月暴雨季來臨之前推掉。”
“真是可惜了!”高宗庭見大壩不能留下來,也甚感可惜。
傅青河笑道:“倒也沒有什么可惜的,要是不將大壩挖開,懸湖不與下游的河道相通,新造的戰船何以進入信江作戰?”
夕陽下,新造的懸湖微波蕩漾,近岸還有大片給淹沒的樹林露出梢頭來,在東岸有一大片空地,給兵卒嚴格跟南面的民夫營地隔絕開始,唯有站在這邊的嶺脊上才能看清那邊的全貌。
透過林梢,能看見那邊有十數艘中小型造船的龍骨豎立在高大的龍門架之下,數百工匠正緊張的裝釘船板。在稍下的位置,新造好的數十艘戰船停在離湖岸頗遠的空地上。看守船場的兵卒,實際也是從衢江調進來、在江寧戰事之后編入靖海第三水營的粟品孝所部。
從船場與湖岸之間,有如溝渠的船槽已經挖好,或許不用等到湖水漲到船場的位置,就可以通過船槽將戰船拖到湖畔去。
江州的鄱陽湖口是江西水系的總出口,那邊處于浙閩水軍的嚴密封鎖之中,林縛不能指望著岳冷秋去跟浙閩水軍拼命,淮東水軍想要進入江西境內的河流,水軍將卒及工匠調派過來容易,戰船卻要江西境內新造。
好在所有的造船材料走水路從崇州船場運入衢州不算什么難事,到鳳林埠之后上岸,用騾馬車運過官溪嶺,到杉溪上游新開辟的船場內進行組裝——這也是淮東精銳水營繞過鄱陽湖口封鎖進入江西境內作戰的唯一手段。
照當前的形勢奢飛熊不可能拖到等這邊蓄足湖水的那一刻再做決斷。時間推進到四月上旬,浙閩軍在東段鉗口、禮塘的駐兵就已經開始往西撤,奢飛熊有可能在近期內放棄橫山防線,徹底退到上饒以西去。
在前日,林縛就命令周同在西線轄劉振之、陳漬等部,對浙閩軍在鉗口、禮塘的關塞展開攻勢,務必叫浙閩軍撤走之前,給剝下一層皮來,但想要將浙閩軍在上饒防線的主力都截下來予以重創,卻非易事!
從上饒往西,沿路皆是信江流過之處,一直從贛江下游合流后再匯入鄱陽湖。浙閩軍在江西腹地有水軍配合,能方便出入信江兩岸;而淮東軍進入江西之后,要是僅有步卒,作戰就會受到很大的限制——也是林縛不惜耗用大量的人力、物力,將造船材料分開運入杉溪上游新造戰船的主要原因。
這時候有數騎從北面的前壘方向馳來,恰是敖滄海從前陣派來報信的驛騎。
“稟大人,得夾河防塞內線所報,防塞守兵有撤離的跡象!”
“我知道了,”林縛揮手讓驛騎退下,問高宗庭,“奢飛熊撤兵之前,有無可能反噬一口?”
“難說!”高宗庭說道,
奢飛熊也是善用兵之人,即使撤兵,也是千方百計的故布疑陣。他幾次派遣兵馬出夾江防塞反擊,也甚是堅決,叫淮東軍也有不小的傷亡,所以在沒有能確切知道浙閩軍撤出的時候,林縛勒令敖滄海不可急于將所有的兵力都壓上去。
用兵之道“以正合、以奇勝”,浙閩軍在正面對峙中已經徹底落入下風,但不意味著浙閩軍不能出奇策。浙閩軍還占據內線調兵的優勢,從鉗口、禮塘撤下來的兵馬,不是沒有可能填入橫山夾河防塞,對淮東在官溪嶺之下的前壘營寨展開凌厲的反擊。
淮東斥候想要越過崇山峻嶺,到信江北岸去偵察浙閩軍在內線的調動情況,頗為困難,也容易給欺騙。所以潛伏在夾河防塞之中的內線所傳出來的消息,林縛、高宗庭他們也只是用作參考。
傅青河說道:“浙閩軍在夾河防塞的駐兵還有兩萬之多,至少要確認有半數的兵力撤出去之后,才能叫敖滄海將兵力壓上去,更何況。夾河防塞之后,浙閩軍從橫山到上饒的兵力部署,我們都不能摸清楚,要小心奢飛熊留有反擊的手段。”
確實,在將近半年之久的對峙之中,浙閩軍在上饒兵馬,并沒有受到重挫。包括婺源方向的守兵,奢飛熊在東線能調動的兵力有六萬之多,其中出身八閩的戰卒約占七成。
即使奢飛熊率部往西撤出,淮東軍要追擊,始終要小心著給反噬一口的實力。
林縛摸著下巴,眼神游離,過了許久,才下定決心,說道:“著陳漬率部從禮塘正面撤出,即刻西進,到官溪嶺西麓待命,原防線由孫文耀接管;葛司虎即率輜兵上壩,隨時做好掘堤準備!”
從確知淮東軍在杉溪上游筑壩截湖,奢飛熊就知道上饒以東的信江上游區域再難固守,但淮東軍進逼城下,想將兵馬毫發無傷的從防線里撤出來,絕非易事。
從鉗口、禮塘撤兵,都部署在橫山以南、信江南岸,作出隨時填入夾河防塞、反攻進入官溪嶺西麓的淮東軍之勢。也唯有如此安排,甚至要先以謊言欺瞞中下層將領,才能叫留守鉗口、禮塘的斷后兵馬,沒有給遺棄的挫折感,從而避免士氣提前崩潰!
同時將從鉗口、禮塘撤下來的兵馬,部署在橫山境內,也是叫淮東軍不敢將所有兵力都壓上來強攻夾河防塞。
但在夾河防塞這邊,撤兵一定要快,而且鄧禹所說的方案也不可行。
鄭明經當初在固城湖東岸,為掩護主力兵馬撤下,從將卒中挑選死士斷后,兄弟從軍中,兄走弟走,父子從軍者,父留子走——這種方式不適合這邊。
夾河防塞一旦大規模的選拔死士斷,其撤兵的意圖必然會給淮東軍準確識破,那時,淮東軍將會肆無忌憚的將主力兵馬壓上城頭,使得斷后兵馬想要撤走,將會變得極為困難。
八閩戰卒一損再損,此時總數已不足六萬,奢飛熊怎么舍得再將萬余八閩戰卒舍棄在這邊?
不選死士,那這邊一旦開始撤兵,中下層將卒都將明白這要徹底放棄防線之舉,明白要留在最后撤走的將卒,又要叫他們如何去面臨淮東軍洶涌而來的攻勢?
奢飛熊與諸將最終密議的撤兵方案,就是夾河防塞的兵馬分兩批撤走,前后相隔不超過十二時辰,第一部由鄧禹、王徽率領,跟此時駐守橫山的兵馬同時沿信江南岸往西走。
留守夾河防塞的第二批兵馬則再堅守一日,也只能再堅守,一旦叫淮東軍的前鋒精銳楔入城中,想撤就困難了。堅守一日之后,就趁夜北撤。在橫山北的信江岸邊留下足量的渡船,以供第二批北撤的兵馬渡過信江,利用信江水道擺脫淮東軍的追擊。
鉗口、禮塘的駐兵,也與此同時沿信江北岸西撤,到上饒城與奢飛熊匯合。奢飛熊則率部堅守上饒城,以便鄧禹、王徽、施和金等將繼續率部往信江下游方向撤退,在橫峰、貴溪、余江等地加強守御,必須要利用信江沿岸漫長而崎嶇的內線縱深,拖延住淮東軍進入江西的步伐,拖延到北地局勢劇變之時,奢家才有可能尋到轉機。
通過數日的防務調整,前期在兩翼及南城守御、傷亡頗重的鄧禹、王徽所部,借休整的名義,都調到防塞北城。奢飛熊率本部精銳萬余人填入夾河防塞的兩翼,承接淮東軍主要從兩翼施加來的攻勢,親自留下來斷后,以掩護主力后撤。
四月十五日、十六日,連續兩天都是連綿細雨。
雨勢不大,不至于叫淮東軍攻勢停下來,但雨水天氣嚴重限制了弓弩以及使用絞弦戰械的使用。
同時雨水天氣雖叫撤兵變得困難,但同時也叫淮東軍追擊變得困難。
杉溪斷流之后,船只進不來,從夾河防塞退到信江南岸,只能徒步而行,但這段路段僅二十余里。對于一支精銳兵馬撤出,二十余里的雨水泥路還不構成撤退的障礙。
再者浙閩軍撤退途中,還有諸多城壘可以進駐暫避、休整,只要士氣不崩潰,處境不會比淮東追擊兵馬更差。
四月十六日入夜之時,退到防塞北面休整的鄧禹、王徽所部約一萬兩千眾集結校場之上,奢飛熊身穿玄色鎧甲,站在演武臺上,振聲說道:“朝廷倒行逆施,淮東軍助紂為虐,不顧杉溪河谷兩岸父老,悍然在上游筑壩造懸湖欲淹橫山——當兵打仗,要靠腦子,淮東軍如此陰狠,我們解不了上游懸河之危,怎么辦?是硬著頭皮死守吧?不,這絕不是英雄好漢。真正的英雄好漢,能屈能伸,今日吃了虧,明天再討回來就是。怕就怕,今日吃了虧,從今之后便喪了膽,那才是龜兒子王八蛋,丟到臭茅坑里沒人理會的貨色。你們要知道,今天撤兵,非為屈服,而是要撤到信江沿岸,將縱深有數百里的信江河谷,變成淮東軍葬身的墳地!所以,請你們先走一步,先去橫峰、貴溪、余江做好準備。就像獵人,再有勇氣也不應該跟野獸肉搏,而且要設下陷阱捕殺,你們先走,去設陷阱,我留下來誘淮東軍來鉆你們的陷阱!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