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江淮地區戰事平息,進入平靜期,北線的戰事消息也陸續傳到江寧來。
去年入冬十月,燕親王葉濟羅榮即統十萬步騎從秦郡西北迂回南下,十一月初與曹氏在固原的軍馬激戰于慶陽北堌原,曹軍不敵退守慶陽。燕軍輕敵東進,圍慶陽之際,遣軍東進寧州,恰遇曹義渠親率西秦軍主力來援,在寧州外圍大固原激戰,潰殺燕軍前鋒萬余騎,獲大固原大捷,葉濟羅榮被迫率部從慶陽撤圍北還。
曹燕之爭,第一次以北燕受挫結束,慶陽圍解的消息,于元月二十八日傳入江寧。
曹氏進犯兩川之后,江寧對曹氏的態度就搖擺不定。
早年左承幕就提出“聯曹抗虜”之議,但此議反對者甚眾,曹氏進犯兩川之后,對江寧來說也是“大賊”,不能出兵剿之,已經是忍辱負重,焉能再“聯之”?
直到奢家軍司侵凌江寧之后,許多人才認清現實。要不是去年入秋之后,北燕的兵馬側重于西線進犯關陜,淮東、淮西不會那么輕松熬過去年冬季。
相比較大義,現實的需要跟利益,才是掌權者要考慮的事情,江寧這邊復都之后,也格外關注關陜戰事。
關陜若陷,梁成翼在河中府就難獨守;而燕虜據關陜一方面可以出武關打南陽側翼,另一方面南下可進入漢中,奪漢水上游,往東威脅襄樊,迫使長樂匪羅獻成屈于蹄下——曹氏若亡、關陜若陷,江寧在戰略上也會陷入極大的被動之中,慶陽圍解,江寧諸人也松了一口氣。
“關陜大難未解啊!”高宗庭在樞密院白虎堂里,望著墻壁上懸掛的地圖而嘆。
樞密院與六部并列,原掌皇城禁衛的內侍省御馬監撤消之后,臨近皇城晉陽門的御馬監衙署就空出來讓給樞密院占用。皇城宿衛兵馬,也主要屯駐在晉陽門甕城之中,使得樞密院及晉陽門成為江寧城的核心之所。
慶陽圍解的消息,叫旁人松了一口氣,淮東諸人猶感壓力巨大。
慶陽隸固原邊鎮,位于后世陜西與甘肅之間,境內西河與柔運河相會,大塬縱橫,宜植麥粟,在關陜殘破之后,有隴東糧倉之稱的慶陽府就顯得格外重要;曹家三代據固原,才有割據關陜、進犯兩川的實力。
慶陽府對曹家來說,重要性就如同崇州五縣之于淮東。
要是崇州五縣給外敵打入,連番激戰,才將來敵逼退,淮東諸人在戰后必然不會有獲大捷的喜悅…看看江寧外圍的殘破,就可以知道戰事的殘酷;曹家雖然將燕兵逼退,解慶陽之圍,實際上可能已經傷了根本。
“曹家并沒有將大敵攔在慶陽之外的決心跟實力,”宋浮說道,“大固原之敗,是燕兵撤圍的楔機,但就燕兵來說,也應該沒有一次就攻下慶陽的心思…”
林縛將炭筆夾在耳后,仰頭看著掛圖,在關陜西部的慶陽、寧州、衛州一線,標上好幾個紅叉,從慶陽、榆林通往關陜腹地的要道也用色筆標注出來,說道:“燕主的心思,跟當年謀取燕薊的策略相類啊。燕軍兵鋒再盛,想要一次強攻下固原、慶陽這兩座給曹家經營數十年的雄城極難,先以戰事不斷的削弱外圍,真正的殺招會留在后面…”
當年的燕薊形勢,高宗庭是最清楚的。燕虜從崇觀八年破邊寇關,將河南北部、燕南以及山東北部摧毀了一個遍,又將漕道徹底破壞,要不是林縛經營津海糧道苦苦支撐,燕薊形勢根本就沒辦法拖到崇觀十三年再崩潰…也正是北線苦苦支撐了四五年,江淮的形勢才好看一些,沒有燕薊失陷后給燕兵摧枯拉朽的打垮掉。
曹家經營關陜有幾年了,慶陽、寧州、固原周圍陷為戰區,也許能從關陜腹地抽糧支撐西線跟北線的戰事,但能支撐多久,實在難說——曹家為割據關陜、兩川地區,這些年來,也是戰事不斷、擴軍不停。當年的三萬曹家固原精銳,到今天,總兵力已經增加到十二三萬之巨。即使曹家經營關陜腹地有所收獲,也必然給維持這么龐大的兵備消耗一空,不可能有太多的積蓄。
這也是沒辦法,奢家也是如此,打得越窮,卻越要被迫維持更大的兵備,奢文莊退入江州后,第一步就是募流難為卒;淮東要不是能利用錢莊籌款,也早就給龐大的兵備跟不斷的戰事拖破產了。
林縛經營淮東的手段,可謂古往今來所未有也,經通過海貿就獲得大量的戰爭資源,曹家割據關陜,可沒有淮東這么便利的條件,
但就算如此,淮東要維持不斷擴大的兵備,在財力上沒有積儲不說,還拖欠錢莊達三百萬兩銀的借債,占到淮東去年全年兵備開銷的六成。
這時候,侍衛進來稟報林續文過來,林縛將炭筆丟到案上。
林續文過來,看著墻壁上懸掛的是關陜地圖,說道:“你們也盯著慶陽戰事啊?”
“嗯,”林縛叫侍衛給林續文搬來坐墩,問道,“政事堂那邊有何議論?”
“程余張左都建議‘聯曹抗虜’,”林續文說道,“想要派使臣進關中,授曹義渠樞密副使、川秦總督之位。”
“倒也不出意外…”高宗庭說道。
往來“聯曹抗虜”是左承幕提出來的,陳程張余等人都強烈反對,視曹氏為竊國大賊,但時過境遷勢變,如此江寧都給淮東“竊居”了,他們也就沒有繼續跟曹家擰著的必要。
一旦正式承認曹家割據兩川、關陜,曹家就能減少在兩川的駐兵,將更多的兵馬、資源集中到北線與燕虜會戰,梁成翼也能在河中府正式跟曹家聯合結盟,削弱在邊境上的相互防備,以應外側…
“此事歸不到樞密院管,由著政事堂出頭即可。”林縛說道。
“對,樞密院不摻合這樁事。”宋浮也肯定的說道。
如今曹子昂、秦承祖、林夢得等人都隨林縛進入樞密院,控制中樞軍政,但各自都負責一攤事,平時都留在林縛身邊咨議要事的,還是高宗庭、宋浮二人。
就眼前的情勢,“聯曹”是必然之舉,但此時不摻合進去,將來還可以有推翻政事堂決議、“進剿曹家”的借口——這個事情,也不需要召集眾人商議就能決定,內政外交除了兵戎相見外,將來更多要打的是口水仗。
“程余張左倒是怕樞密院這邊反對,沒想過這邊會出多少力支持…”林續文說道。
“也是啊…”高宗庭笑道。
承認曹家,曹家也會承認江寧,會派人進江寧,到時候曹家就是程余張左能利用來壓制淮東的一支勢力,他們自然擔心淮東諸人反對這事。
林縛笑了笑,不再談這事,又問林續文:“戶部跟錢莊借銀的條陳,政事堂那邊有結論了沒有?”
“大體如此,但細枝末節還在糾纏,許是還要拖些天!”林續文說道,“不過也拖不過幾天,如此連官俸都發出去,拖得越久,壓力都會加在政事堂身上…”
“那就再拖幾天吧。”林縛說道,要周普備車馬,在樞密院耗了半天,看著太陽西斜,便想著回府去——江淮進入平靜期,江寧這邊更多的是各勢力之間尋找新的平衡,有林續文等人在外面撐著,林縛倒是輕松了許多,也難得留下更多的時間陪伴妻妾,過上朝九晚五的幸福生活。
林續文、高宗庭、宋浮等人都不如林縛輕松,也只能笑著隨他去。
林續文如今主持戶部,實際的責任最重。林縛的計劃,是將政事大權分歸六部,計劃是好的,但要落實,也是要一步步來。
林續文當下還要尋林夢得去,談的還是錢莊借款事。
雖說催賦的官吏都已經派往各地,但各府縣去年的秋賦要繳上來,需要時日。
眼下江寧能開銷的錢銀,僅有從維揚解來的鹽稅。鹽稅積有一季,也就五十余萬兩銀而已——江寧以南諸縣以及徽州、池州等地流難歸鄉、府縣衙門需要重立,這兩樁事一來,就將五十余萬兩銀花掉大半。
去年的秋賦,本身就少掉江寧外圍近二十縣的一大塊,淮東所控制區域的去年夏稅秋賦,已經給淮東兵馬支用掉,夏稅才會正式并入戶部收支——維揚、平江、丹陽、嘉興等府沒有受戰事牽累,也幸虧這些核心精華區域沒有受戰事拖累,去年的秋賦還能收近三百萬兩上來。但這筆稅銀收上來,首先要支付對淮西、池州以及荊湖、湘潭等鎮軍資的拖欠,等到淮東區域的夏稅并入、削減中樞對淮西的投入——在永興帝回江寧之前,淮東同意淮西地方稅賦由淮西行營自支,但中樞對淮西的軍資投入,必然要減去這一塊——但江寧這邊緊接著又要負擔淮東兵馬的開銷。
僅五十余萬兵額的兵備開銷,江寧的財政也許要三五年才能最終緩過勁來。但除了軍費、民政開支外,官員俸祿也是中樞財政要承擔的大頭——在廬州,戶部、內府、工部近百萬兩存銀,都給偷偷搬去池州、淮西,僅有二十余萬兩銀運來敷衍淮東,但張程左余等人與六部官員返回江寧后,戰事稍緩,但緊急面臨的就是財政崩潰的危機。
以往中樞應對財政危機的主要方式,要么加征,要么抄兩三家大戶;淮東當前提供了第三種方式,就是以戶部的名義向錢莊支借大額銀款以應付當前的危機,只是錢莊的銀子沒那么輕易就能借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