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帳設于東華門之上的城樓里,有煙火燒灼過來的痕跡,四壁焦黑,但東華門的甕城建得堅固異常,便是動用大量人手、器械去破壞,也非短時間能摧毀。當然,也更可能是淮東軍故意要讓他們看到有守住外城的希望,希望他們跳進這個坑里。
這個坑又怎么能不跳?
奢文莊來回踱著步,棉袍子帶著邊壁上的燭火搖晃,奢飛虎、田常、蘇庭瞻、余文山、方振鶴、羅文虎等人都摒息看著他,等他拿最后的主意。
江寧城雖然洞開,但洞開的江寧城就仿佛張開血盆大口的怪獸,露出里面讓人無法拒絕的誘惑之時,也正等著他們鉆進來一口咬住。
奢文莊驀然間立定,眾人心頭皆是一跳,只見大都督緩緩轉過身來,憔悴而顯得枯瘦的臉在燭火照不到陰影下更顯陰暗,用一個沙啞而冰冷、不容置疑的聲音說道:“右翼兵馬悉數交由飛虎統率,據東華門以拒獄島強敵并攻皇城,破皇城許掠七日。并傳告將卒,越帝元鑒武奔池州而去,蘇庭瞻立時率八千精銳西進,田常即南返,與中路軍主力兵馬匯合,從茅山北麓西進,銜尾追擊池州——破池州,同樣許掠七日。余部由我親率,往駐采石,以阻江州軍東進…”
討論到深夜,誰能想到大都督竟然做出這樣的決定。
羅文虎張口說道:“越帝沿江西進,多半是往廬州而去,不大可能去池州啊!”
蘇庭瞻、田常等人看向羅文虎,眼斜嘴歪,心里都想:笨蛋果然是笨蛋,大都督是要扯一個天大的謊,不是要騙淮東軍跟江州軍,而是要騙浙閩軍的普通將卒。
待淮東軍與江州軍圍過來,合兵將在十三萬以上,浙閩軍即使將鄭明經的左翼收縮回來,浙閩軍加上降卒,統共也只有八萬兵力,沒有分而擊之的機會,兵力上劣勢太大。
皇城不拔,軍心難定,當淮東軍與江州軍聯袂而來,守住外城的困難太大,奢文莊打定主意要走。
要走,但是怎么走?
江寧城四門洞開而入,扭頭就走,對將卒怎么交待?
蘇庭瞻、田常等高級將領知道江寧城是淮東部下的誘餌,也清楚戰爭就應該避強凌弱,但是這個道理跟普通將卒講不通,那就需要謊言。
謊言要怎么說?
那就是浙閩軍不僅要拿下江寧城,還要捉住越帝元鑒武!
事實上,能坐在帥帳里議事的幾個人,都不是笨蛋,便是羅文虎也知道永興帝去池州的可能性相當小。
池州瀕江,夾于江州與江寧之間,江州搖搖欲附,在棄江寧而走的永興帝及江寧官員心目之中,江寧城也是不保的。
永興帝是去一個緊接著就要給浙閩軍兩路兵馬夾擊的池州城呢,還是去外圍有揚子江、淮山、淮東屏障的淮西重鎮廬州,這個問題并不難回答。
不過,只要演一出戲,讓哨騎回來謊稱越帝沿江西進往池州而去,奢文莊、奢飛虎以及田常、蘇庭瞻等高級將領不質疑,普通將卒也就會信以為真。
越帝棄城西逃,江寧官員絕大多數隨行。
只要讓普通將卒相信越帝去了池州,必然會有無數將卒嗷嗷直叫,要求往西追擊!
讓奢飛虎留在江寧,負責領兵攻打皇城,就是要讓謊言看上去更真實一些,叫下面將卒無從質疑。
恰恰留下來攻打皇城的右翼兵馬,近三分之二為御營軍降卒,即使余下來還有近四千兵力臨時編成水軍,水軍自然要隨同西進追擊,留下來真正算得上奢家嫡系的,也說六七千人而已——即使這六七千人最后不能突圍而走,也是保存主力必然要付出的代價。
羅文虎看到眾人臉色、神態有異,片晌之后才領悟過來,心里大罵:日他娘的,這不是他娘的金蟬脫殼嗎?想到自己好不容易聚攏起來的萬余兵馬可能交待在這里,心里就痛,但總比他自己交待在這里好。
奢文莊看向蘇庭瞻,說道:“庭瞻,你以為如何?”
蘇庭瞻舔了舔嘴唇,右翼兵馬的底子,多是他的嫡系,奢文莊的話意,是除了四千水軍之外,再補給他四千精兵,但是跟著出生入死的老兄弟,最終能突圍出來的可能性不會太高,叫他難以割棄。
蘇庭瞻艱難的咽了一口唾沫,說道:“末將謹遵大都督所令。”
奢文莊看向兒子奢飛虎,說道:“你若能在淮東軍主力趕來之前,攻陷皇城,則守江寧城,我再率部往來援江寧;否則你就棄東華門往西走…”
奢飛虎點點頭,身為奢家子弟,這時候自然要有為奢家做出犧牲的覺悟。
攻皇城不下,又在淮東兵馬主力趕到之后,棄江寧而走,與其說是撤退,不如說是逃命。淮東軍要是追擊,能逃出去的兵馬必然不可能多。
這邊數人議定,奢文莊就立即召集營將以上的將官進行軍議,中途安排暗樁及前哨匯合永興帝奔逃池州之事。
接連而來的勝利,叫浙閩軍普通將領都變得貪婪、冒進而且狂妄。
在奢文莊決定金蟬脫殼之前,蘇瞻庭、田常、奢飛虎等人,即使心里清楚江寧城暗藏殺機,又何嘗不想去賭一把?
許多將領在屠掠溧水時沒有過癮,就想著進江寧大干一場,磨拳霍霍,但聽到越帝及江寧滿城官員西逃,他們更是激動的嗷嗷直叫,不用奢文莊或蘇庭瞻等人演戲,就有好幾名裨將站出來,請求銜尾追擊。
一直以來,消滅江寧政權、活捉越帝元鑒武,都是浙閩軍北上進犯江寧的重要目標。
既然普通將領都相信越帝及滿城官員都逃往池州,銜尾追擊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當然了,除了渴望獲得更耀眼的戰功外,越帝及滿城官員所攜金銀珠寶以及隨行美眷必不在少數,也叫人難抑貪婪之心。
奢文莊當即就決定分兵西進,留奢飛虎在江寧在防備獄島的同時,立即組織攻打皇城,占領整個江寧城,其他兵馬則立即西進,進擊池州,并許下破城即縱兵屠掠的承諾。
在胭脂河上游臨時整編出來的水軍,放棄強攻獄島的計劃,即刻再編入四千精兵隨同登船,天一亮就逆江西進。
中路兵馬近兩萬主力,還在趕來江寧的途中。最終奢文莊還是決定他與田常一起南返去跟中路兵馬主力匯合,直接從茅山北麓西進,直撲南陵、青陽。
奢飛虎則立時接管右翼兵馬,以余文山、羅文虎為副將,組織進攻皇城之事。
自然也有會密令傳往溧陽交到鄭明經的手里,會讓他擇機西進,但也不會太急,還需要左翼兵馬留在溧陽去迷惑淮東軍的判斷。
另外,只要鄭明經率部擋在溧陽,淮東軍兵馬就不敢撒開腳丫子猛跑。對奢飛虎來說,就還有七到十天的時間,去攻打皇城。
奢飛虎何嘗想做喪家之犬?七到十天的時間,未嘗不能攻下皇城,怎么也要搏一把,也值得搏一把,也需要搏一把去迷惑淮東軍的判斷。
江寧城是浙閩軍不得不踏進來的陷阱,那浙閩軍右翼近三萬兵馬,則是淮東軍難以拒絕的餌。
奢文莊、田常、蘇庭瞻、方振鶴等人相繼離開。
奢飛虎當即與余文山、羅文虎安排部署,當夜放棄城外駐營,右翼兵馬立時進駐四城九門。其他八門各安排兩營兵卒守御,鎮壓亂兵、暴民,右翼主力一萬五千余眾,則集中在東華門內,對相距東華門僅五百里的皇城發動攻勢。
融雪天氣,路濕且滑,而杭州境內的氣溫還沒有冷到將泥濘道路整天都凍住的地步,淮東兵馬北上,常常是天亮拔營,到日隅時分,路就爛得難以行走。
淮東軍的補給,可以說要比御營軍還要充足,但防水的皮馬靴也只能普及到都卒長一級,普通軍卒冬季行軍還是棉鞋底綁上麻繩防滑。
杭州、湖州這些年來,都忙于戰事,驛道多年失修。
常常是前頭數千人走過,道路就給踏得看不到原先的模樣。一腳踏到爛泥里,拔出來要費老鼻子勁,一日能行百里的精銳,在這種路上,一天走上三四十里,就筋疲力盡了。
一直到二十七日午前,淮東軍主力兵馬才行至杭州北部的德清縣。
“他娘的,早曉得,當初還不如讓崇城軍到崇州修整再去江寧呢!”林縛看著這樣的爛路,也忍不住抱怨。
由于大型海船秋冬季進入揚子江作戰并不利,第二水營實際并沒有多余的戰船運崇城軍步卒從水路西進江寧,故而當初林縛決定讓崇城軍到蕭山,跟長山軍主力會合后再北上。
兵合則強,而且要防止浙閩軍退回徽州去,真正的會戰戰場,很可能在廣德、溧陽一帶,當初讓崇城軍進蕭山休整的決定倒沒有錯,只是換了誰遇到這樣的爛路,都會忍不住抱怨。
沿揚子江兩岸的驛道,一直都要修繕,情況自然要比浙北的驛道好許多。
再者揚子江沿岸也冷一些,也意味著路凍實的時間更長。
陳華文牽馬而行,聽到林縛的抱怨,并沒有回應什么,抬頭看向遠處,一眼望不見隊伍的盡頭。
大軍前部已經在廣德城西扎營,他們在整個隊伍的中后部,還差十幾里才能進入營地休息。
溧陽失守、杭湖軍主力覆滅、孟義山生死不知的消息是二十五日深夜才傳到杭州的。溧陽失守后,西嶺北麓都給叛軍控制,想要再得到江寧的消息,就要從丹陽繞一個大圈。
林縛、陳華文此時還不知道江寧城的狀況,但浙閩軍的主力都在北移,算來,也有四五萬兵馬趕到江寧城下,淮東軍與東陽府軍即使慢,也應該能在今日入夜前,陸續進入獄島。但只要這邊主力趕不過去,就沒有會戰的可能。
林縛心里也焦急:要是浙閩軍放過江寧不打,轉向西進,岳冷秋會擋一擋;要是奢文莊這頭老狐貍立即往南回縮,他們要在寧國北面咬住浙閩軍的尾巴,就還要趕緊一些。
張茍、陳魁立一直到二十五日才率部攻入東陽縣城,在殲敵三千之后,才迫使守軍殘部棄械投降。
林縛也于二十五日才能放下對浙東后線的擔憂,便立刻著令由陳魁立率部接管東陽縣、落鶴山防寨以及嵊州的防務,張茍率部北上到蕭山休整,而長山軍、崇城軍主力也是即日起加速北進。
陳華文也率三千海虞軍兵馬隨行。
兵馬行軍自有將校率領,陳華文隨同在林縛身側。
林縛看他郁郁寡歡,心想他大概也是為杭湖軍主力在溧陽覆滅叫他、叫陳家再難有其他選擇而心中不快。
有十數騎馬從驛路左側的麥田馳來,為首者崇城軍副指揮使唐復觀及陳漬等人。
前頭并無異情,而唐復觀、陳漬等人又負責在前陣督軍行進,看到他們一起趕過來,坐在馬車前轅的宋浮,神色振了振,說道:“應是江寧有重要消息傳來…”
“這些龜兒子,在閩東打得不過癮,等不及要趕去江寧大干一番;也不曉得奢家能不能如他們所愿!”林縛笑道,勒住馬,等著唐復觀他們馳馬過來,問道,“到底有什么信報讓你們在前頭截下來了?”
“皇上于二十五日夜棄江寧西逃!”唐復觀手里攥著剛從江寧繞走丹陽傳來的信報,下馬說道,“高先生還有一封秘信從江寧傳回!”
“操!”林縛嘴角里下意識的吐出一個臟字,宋浮嘴角浮出淺笑,周普等將領眼露精光,而陳華文愣怔當場——陳相的心血以及在溧陽戰死的數千將卒在這一刻,還剩下什么意義?陳家這些年來對朝廷、對皇上忠心耿耿又有什么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