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戰事期間,杜榮見到宋佳在林縛身邊,就考慮過宋氏有倒戈的可能,但又想到宋浮是務實的人,浙閩沒有到山窮水盡之時,絕不可能易幟。
杜榮、杜車離在濟州、東州輾轉多年,由于從江浙駛往海東地區的海船,基本上都是受淮東控制,故而杜榮、杜車離也不會刻意的去打探中原的消息,音信閉塞,這回從明州上岸還不足一個月,還正感慨于世事的動蕩、時局的變遷,沒想到會在明州、在林縛身邊看到宋浮。
看到宋浮的這一刻,杜榮就恍然明白,浙閩的形勢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形勢已經發展到這一步了啊!
“杜公別來無羨啊!”林縛走過來,看杜榮白發依舊,精神倒比剛被俘時好多了。
“草民拜見彭城郡公!”手下敗將,何足言勇,何況還在淮東地盤上茍活,杜榮、杜車離都上前來給林縛見禮。
“杜公、杜將軍客氣了,”林縛笑道,“你與宋公是故人相見,就不打聽打聽親族的消息…”
杜榮始終擔心他與杜車離被俘投降,會牽累在閩東的親族,但這幾年來,東海都在淮東的控制之下,絕無半點消息從閩東傳往海東。
“杜如松跟溫家爭田產,鬧了一出案子,給解了官職,就沒有人在浙閩大都督擔任要職,這兩年來應老夫所邀,杜家親族,倒是三百余口遷到泉州居住,倒也沒有什么起伏…”宋浮說道。
“多謝宋公照料。”杜榮揖禮道,不管是不是淮東的有意安排,親族能避戰禍,總是值得感激的一樁事。
杜氏在閩東是后遷入的小族,不能跟八姓大族相比。杜榮、杜車離、杜如松是杜氏三個頂梁柱,杜榮、杜車離“戰死”,杜如松去職,杜氏在閩東就更微不足道了,給奢家忽視掉,也沒有什么意外——說到底,也是淮東用心封鎖他們被俘、投降的消息。
“往事已逝,來事可追,此番南線一戰,淮東勢取閩東全境,將浙閩叛軍趕到閩江中上游去,”林縛說道,“以閩治閩,方能保地方安寧,大義之前,杜公、杜將軍愿為閩東消彌戰禍、恢復平靜獻力否?”
杜榮與杜車離面面相覷,這三言兩語之間,林縛就開口相邀,要曉得他們給召來相見,心里還既驚且疑呢。
“蒙彭城公信任,杜榮涕零感激,然此時如感在火烤,倉促間難應彭城公此問!”杜榮答道。
杜車離倒是沉默著沒有吭聲。
“無妨,”林縛微微一笑,說道,“我在浹口還要陪宋公兩天,到時杜公再給我答案不遲。”
宋氏將正式易幟,杜榮、杜車離再“死而復生”,對閩東地區頑抗勢力的士氣將是強烈的打擊,不僅能有助于輕松收復閩南諸府縣,對晉安府的戰事,也是有百利而無一害——從這點上看,比杜榮、杜車離從此盡力為淮東效力的意義更大。
另外,也要考慮收復閩南、閩東地區之后的治理問題——江寧對閩東的滲透力跟影響力,幾乎等同于無。林縛會讓宋氏融入淮東,但不會放手讓宋氏去掌握閩東地區,以防止再養出一個大門閥來,但前期治理閩東,人手太缺乏了,也是林縛考慮請杜榮、杜車離出山的一個主要原因。
但對杜榮來說,既然當初去勸杜車離投降,也是要保杜車離及諸多將卒的性命,并無背叛奢文莊之心,這些年來種種煎熬,也沒有改變過心志,林縛猝然相邀,當真叫他難以回答。
林縛讓陳花臉送杜榮、杜車離離去,邀宋浮再入室相談,傅青河、高宗庭、葉君安、梁文展、胡致庸等人,都在室內陪坐。
“大人此舉,當真是將杜榮放火上烤,”宋浮對閩東的人事最是清楚,說道,“當初奢文莊能用杜榮潛入江寧,包括暗投的舒、程諸家,都由杜榮直接掌握,便是看準杜榮此人不容易反復…”
也正因為宋浮對閩東的事務極為熟悉,林縛才邀宋浮過來做閩東戰事的參謀,而泉州的易幟之事,交由宋義、宋博主持。
林縛微微一笑,說道:“能夠理解,做敵后工作,總要革命意志格外堅定才成。”
宋浮微微一怔,林縛嘴里的詞便是新鮮得很,細想想,也是很有道理…
又接回杜榮過來之前的話題,林縛問宋浮:“奢文莊確有可能已經離晉安府?”
“消息封鎖得很緊,但依我對奢文莊的了解,浙西一戰,是他唯一能將整個南線戰局全盤攪亂的機會,怕是容不得他不孤注一擲,”宋浮說道,“特別宋家跟泉州的問題,想來也不可能真就能瞞過他…”
在一旁陪同的高宗庭、葉君安等人,也心有同感:宋氏要是跟奢家同心,奢家還能勉強守晉安府,宋氏的易幟,對敵我雙方的士氣容易極大。奢文莊要是早就意識到宋氏有問題,還硬著頭皮守晉安府,那真是不智。
既然宋浮這時候判斷奢文莊都秘密離開晉安府,到浙西主持戰事,一方面意味著淮東收復閩東的阻力會進一步減輕,但另一方面,意味著浙西、徽南這一路局勢的發展,很可能就會照著之前所預料的最惡劣的形勢發展下去。
淮東這時候有沒有必要調整之前的戰略及兵力部署?
林縛蹙著眉頭,思慮了片刻,緩緩說道:“這閩東還是要打啊,閩東不打,這局勢就僵持在那里,貌似能暫緩危局,但接下來的困局更難破解…”
“即使奢文莊能在浙西誘謝朝忠深入而殲之,但他要想徹底將南線局勢攪亂,必然要進占徽州,兵臨江寧城下,”高宗庭說道,“這時最大估算,奢家在婺源、淳安最多就三萬精銳,再多就不能誘謝朝忠深入,但奢文莊在浙西打敗謝朝忠之后,要占領徽州,要兵鋒直指江寧,要利用兵勢,將江寧壓垮,三萬兵馬就遠遠不夠——奢文莊在浙西打敗謝朝忠之后,會緊急從何處調兵,從昱嶺關填進去?”
高宗庭眼睛看向宋浮,還是希望由對奢文莊熟悉的宋浮來回答這個問題——宋浮對奢文莊的判斷,才最具參考價值。
“閩江沿縣離得太遠,奢文莊能緊急調兵補入浙西的,只有兩路,一是鄱陽湖以東的贛東兵力,一是東陽及衢州府的浙中兵馬,都能以較快的速度調入浙西進昱嶺關,直接威脅江寧,”宋浮說道,“倘若奢文莊能較為順利的拿下昱嶺關,他會調東陽縣及衢州兵馬…”
“奢文莊會放棄浙中谷原?”葉君安提高聲調的問道。
“棄子爭先啊!”林縛吸著涼氣說道,“即使浙閩主動放棄浙中谷原,無法判斷局勢發展,我們還是不能往深入到衢州西部去,不然有兩面受敵之憂。”
“不深入衢州西部,但只要能拿下東陽縣與諸暨縣,浙東、浙南形勢就完備起來,對淮東有百利而無一害。”葉君安說道。
拿下東陽縣,即使浙中谷原的東門戶,浙東、浙南就能徹底的連成一片,淮東只要少量兵馬利用有利地形封鎖住衢州西部的敵兵,就能確保浙東、浙南無虞。淮東在兩浙的防線從此能縮短一半不止,也就意味著駐兵能減少一半以上。
“這對淮東是有百利而無一害,”宋浮說道,“但是確保在奢文莊抽兵之后,順利拿下東陽縣,那淮東在嵊州等地的兵馬就能提前部署去防范江寧的亂局——奢文莊此算,也是在爭時間。淮東兵馬短時間里不能援江寧,奢文莊將有相對充裕的時間去折騰江寧…”
淮東大半年來,在東線搞得風聲鶴唳,攻擊方向也在浙中與閩東之間游離不定。
奢家從江西抽兵,在晉安府及東陽縣都相當幅度加強了兵力——浙閩軍在豫章的兵力大致減到五萬,浙西三萬兵馬,在浙中(東陽縣及衢州府)與閩東(晉安府及閩江沿岸)都分別部署超過四萬精銳,就是為了抵擋淮東在秋后可能從這兩線展開的攻勢。
就算奢家抽空東陽縣及衢州府的兵馬,但只要留下三五千兵力留守,淮東從嵊州用兵,也要用上全力——那自然就不能將嵊州兵馬調到蕭山做好隨時支援江寧的準備。
要是將敖滄海所部長山軍主力提前調到蕭山,以隨時防備江寧的異變,最終要是看到東陽縣僅有三五千守軍而不能取之,那也會叫人異常的痛惜啊。
見座下諸人沉吟不語,宋浮又說道:“宋浮有一言,不曉得當講不當講…”
“宋公請講。”林縛說道。
“董原在淮西不動,江寧亂,于淮東有何害?”宋浮說道。
宋浮此言一出,葉君安等人心里都在想:有其女,當真有其父啊!
謝朝忠領兵一事剛浮出水面時,宋佳就要火中取栗之議,到宋浮這里,甚至是建議縱容江寧大亂——即便奢家攻陷江寧,有揚子江之隔,短時間內還不能沖擊淮東的根本,真正會遭殃的江南之地,又恰是吳黨及永興帝最后的根基。
宋浮話剛出口,就能感覺到氣氛的異常,也只是靜靜的看向林縛。
傅青河獨臂撐著膝蓋,說道:“淮東能有今日,也是經歷血與火、浴火重生,江南之地若遭屠戮,也非淮東之過,淮東不能將這個責任擔下來,否則如何快刀斬亂麻…”
傅青河一向恤民惜兵,他也贊同宋浮,叫高宗庭頗為意外,但細想,宋浮這時候這么說,不是沒有用意的。
宋浮代表宋氏投淮東不假,但里面不是沒有區別:
若淮東沒有大志,還時時處處給朝廷壓著一頭,那宋氏的投靠就會有限度,不會徹底,即便這次對閩東用兵,宋家也會先保證守住泉州,不會主動的從南面對晉安府發動攻勢——
淮東若有大志,那宋氏此時的投靠,就是從龍之功,不論是這次打閩東,還是將來其他事情,宋家都會卯足了勁出力。
想到這里,高宗庭也說道:“有機會取東陽縣,當取東陽縣,確保浙東形勢完備…”
先取東陽縣,是符合浙東地方勢力利益的,葉君安猶豫片刻,也說道:“東線形勢改善,江寧若逢變,淮東也真正能放心的將兵馬抽出來…”
梁文展、胡致庸猶有疑惑,林縛下定決心道:“好,著令敖滄海、張茍等部,在嵊州、落鶴山按兵不動,奢文莊若從東陽縣抽調兵馬,浙東可趁其空虛,即組織兵馬取東陽、諸暨兩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