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要反省,深刻反省!”安在濤猛然一拍桌案,聲色俱厲。
眾人默然不語,會議室里氣氛異樣的沉重和死寂,只能聽見一些人緊張急促的呼吸聲。
誰都明白,安在濤這是在沖誰來。但誰都沒有想到的是,一向沉穩的市委書記安在濤,竟然會如此沖動、如此暴怒、如此不給某人留情面,一下子就直接揭開了那一層窗戶紙。
安在濤靜靜地凝望著眾人,凌厲的目光從面色鐵青的侯陽明身上一閃而逝。他今天這番作態,一半是動了真怒,一半是故意表演。當然了,作為官場中的高級領導干部,如今的他其實已經不可能公開暴露出自己的真實情緒。任何情緒的外泄,都是帶有一定“色彩”的。
他心里很明白,侯陽明以“新人”的身份,故意在東山理工大籌建的事情上“惺惺作態”,刁難馬明基等人,向自己挑釁倒也不至于,但肯定是一種試探。或者說,這是一種試探性的進攻。
侯陽明想要看看,安在濤會因此做出何種反應。是勃然大怒還是保持沉默,如果是前者,他自然也有應對的辦法,可如果一旦是后者,接下來,他的試探性進攻就會更加猛烈。
其實,對于安在濤來說,無論侯陽明是試探還是挑釁,都無關緊要,作為一個對房山官場具有絕對掌控力的市委書記,安在濤絕對不會允許有人公開侵犯自己的權威,誰也不能!
必須要讓這些人明白,一把手的權威凜然不可侵犯,絕對沒有打折扣的余地。所以,他半真半假地爆發了。矛頭當然是對準了侯陽明,但實際上,又何嘗沒有給其他領導敲敲警鐘的念頭。
“安書記,同志們,發生村民舉重干擾東山理工大工程勘測的突發事件,東山理工大籌建工作進展緩慢,我作為市長,是有責任的。因為市里最近工作忙,在東山理工大的籌建工作方面,我投入的精力和時間相對少了一些,對這項工作抓得不夠緊,也不夠細…在這里,我代表市zf班子和我個人,向安書記、向市委作出深刻檢討。”楊華輕輕道,“接下來,我會與市zf其他分管這項工作的領導干部一起,盡最大的能力和努力,抓好工作落實,堅決貫徹省委省zf和市委的相關指示精神…請安書記放心,請同志們予以監督。”
楊華主動做了一番檢討,楊華一完事,馬曉燕、古云蘭乃至薛烈這個市長助理以下的很多部門領導,也都紛紛做了貌似深刻的檢討,但只有侯陽明仍舊保持著異樣的沉默。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他仍然還能沉得住氣,這讓很多干部心里猜疑不解。按理,市委書記發了這么大的火,他絲毫不加以回應,是不正常的。這會被視為一種更大的挑釁,會引起安在濤更大的反彈。
雖然安在濤盛怒之下,但侯陽明心里卻十分平靜,遠遠不像他臉上表現出來的那么“激烈”。他并不認為,安在濤能拿他怎么樣,具體到這件事情上來說,他覺得自己完全可以跟安在濤抗爭到底——這貌似簡單直接的做法,倒也最有效果。
在很多時候,蔑視,是一種最大的反抗。侯陽明決定蔑視到底,對于安在濤的怒火,不予任何回應。總而言之,你發你的火,我穩坐釣魚臺…你還能拿我怎樣?
但侯陽明卻實在是太不了解安在濤了,他不但小看了安在濤,還小看了安在濤在房山的巨大能量。
安在濤慢慢點上了一根煙,以往在會議室里,只要有不抽煙的同志在,他一般是不抽煙的。但今天盛怒之下,他似乎忘記了自己這個良好的習慣。
馬曉燕目光柔和地望著他,默然不語。而古云蘭其實也正在用同樣的眼神落在安在濤的身上,只是古云蘭的目光閃爍間遠遠比馬曉燕更隱晦。
安在濤深深地吸了一口煙,轉頭望著市長助理兼房山新區工委書記薛烈,淡淡道,“薛烈,下去之后,你馬上要處理今天的群眾聚眾圍堵事件…你可以跟群眾表態,就說是我安在濤說的,補償款會按照國家規定的標準一分不少地發給大家。省里的資金暫時下不來,市財政就先墊上…完了之后,你馬上帶人去請回規劃設計院的同志,確保勘測工作順利完成,你親自帶隊去。最近幾天,你哪怕是什么事情都不干,也要完成這項工作。如果再出什么岔子,唯你是問!”
薛烈心頭一顫,趕緊起身恭聲回道,“我明白,安書記,您放心,我們一定堅決完成市委交給的任務!”
安在濤淡淡點頭,“好,我等著看你們的實際行動。”
“今天的會議是關于東山理工大工程籌建工作的協調會,我今天是作為東山省東山理工大籌建工作領導小組成員兼籌建辦主任的身份,坐在這里,跟大家對話,談談工作。”安在濤揮了揮手,“根據現在的現實情況和市里的工作實際,楊華同志在主持市zf全面工作的同時,必須要抽出時間來關注籌建工作…”
“老楊,這可是我們兩個一起接受的任務,你就辛苦一些,能者多勞嘛。”安在濤突然向楊華笑了一笑,這是他今天所露出的第一個微笑的笑容。
楊華點點頭,“嗯,我明白,安書記,下一步我多抽時間抓一抓籌建工作。”
“籌建工作的領導分工我看也調整一下,曉燕同志要抓好市zf的常務工作,協助楊市長抓好市zf全面工作,抽不出時間來,就讓云蘭市長全部靠上去吧。這項工作非常重大也非常重要,頭緒多事務雜,必須要抽出一個專人來專管。老楊,我建議你們內部的再做做調整,臨時把云蘭市長的一部分分管工作抽出來,讓云蘭把主要精力都放在這件事情上!”
安在濤慢條斯理地說著,但聲音卻還是很低沉。他從頭至尾都沒有提到侯陽明,仿佛把坐在那里的侯陽明當成了空氣一般。
楊華微微有些猶豫。畢竟,侯陽明協助她分管籌建工作是市zf剛下的文件確定的,如今直接撇開他…是不是有些…但楊華馬上就想到了安在濤的盛怒,就暗暗咬了咬牙,也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按照市zf班子成員的工作分工,由我協助楊市長分管東山理工大的籌建工作…這是市zf班子集體研究的結果,也是報請市委同意的結果。僅憑安書記一句話,就把我的分管工作給了云蘭同志,這是不是有些太草率太兒戲了?”
侯陽明突然插話道,聲音微微有些急促。
終于坐不住了嗎?不是穩坐如泰山嗎?不是成竹在胸運籌帷幄嗎?安在濤回頭來望著侯陽明,心里冷笑了起來。
聽了侯陽明的話,眾人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侯陽明這是擺明了要跟安在濤當面直接沖突啊,以安在濤的為人,以他今天的盛怒之下,他會不會跟侯陽明“碰撞”出激烈的火花來…?
“陽明同志在市zf分管什么工作,我不管,那是你們市zf內部工作分工的問題,是楊市長操心的問題。但我作為省籌建工作領導小組成員、籌建辦主任,我就有權利調整籌建辦組成人員的工作分工。”安在濤淡漠地一笑,“這是我的職責,也是我的權力。”
“有意見可以當面提,大家誰還有意見有想法,都可以當面說出來…我們集思廣益廣開言路,目的只有一個,把籌建工作扎實推進,配合大學方面把東山理工大建設工程建設成功,圓滿完成省委省zf交給我們的工作任務!”
“這是一項政治任務,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余地。”安在濤猛然擺了擺手,“如果大家都沒有意見,那么,就散會!”
安在濤的話音一落,侯陽明那不陰不陽不溫不火地聲音就響了起來,他今天似乎是就鐵了心跟安在濤耗上了,死扣到底,一點也不想讓步。
“安書記,我還有話說。”
“你說。”安在濤神色不變,坐直了身子,卻又點上了一顆煙。
“安書記調整了我的工作,我雖然保留意見,但也服從領導安排。但是,當著安書記、楊市長、馬市長、古市長和其他幾位同志的面,我還是要多說兩句。算是我個人的一點工作建議。”
“按照制度辦事,這是我們工作的一條基本原則。我個人的意見是,在中央部委的審批手續還沒有落實下來之前,有些基礎性的工作當然可以趕著,但不能涉及實質性的問題,比如提前拆遷。這不是一個小問題,一旦上面的手續批不下來,我們市zf就是違規違法操作,要承擔領導責任…一旦讓群眾鬧起來,更是一發不可收拾!”
“還有就是,拆遷補償款由市財政先行墊付,這違反了財政制度,也有巨大的財政風險…況且,市里目前正在推進全民免費醫療,需要支出的資金量很大很大,財政本來就面臨著巨大的壓力,如果再列支出這么一大筆資金,恐怕會造成巨大的財政虧空…”
“作為房山市委常委、市zf副市長,我強烈反對這種違規操作和濫用職權行為,因為這是一種非常不負責任的行為!我堅決反對,如果安書記一意孤行,我不僅保留我的個人意見,還保留向上級反映情況的權利!”
侯陽明說到這里,猛然抬起頭來,聲音驟然提高了八度。他的目光炯炯,緊緊地逼視著安在濤,神色間竟然似乎浮蕩著幾分魚死網破的魄力。
安在濤冷冷地望著侯陽明,心里冷笑了起來:這是在威脅我嗎?好啊,今天老子就讓你一次威脅個夠!
“制度是人制定的,制度執行也有需要靈活操作的一面。以陽明同志美國哈佛大學高材生的學識,不會不明白這一點。不要說在我國,就是在國外,也是如此。況且,我們這不是違規操作,而是靈活操作!是按照省委省zf的集體決策精神,而非肆意妄為!更談不上什么濫用職權。”
“嚴格按照制度辦事是好事,這是必須的。但是對于陽明同志來說,還是先擦干凈自己的屁股再來義正詞嚴吧…該怎么做,我會做,同志們也都會做,不需要你來提醒。你不要低估大家和省委領導的智商,不要以為你比別人高明多少!”
“這不是不負責任,而是勇于承擔責任。如果東山理工大不能成功落戶房山,人為把事情搞黃了,這才是最大的不負責任,是我們這一屆市委市zf班子對房山市四百萬人民的不負責任!”
“要承擔責任的話,自然是我這個市委書記和楊華同志這個市長站出來承擔責任,與你陽明同志無關,這一點,你大可以放心,就算是出了事,也不會影響到你個人的前途。”
“至于市財政的財力問題,你最好還是先做一些調研,再出來大放厥詞。你怎么知道市財政會因為墊付資金構成財政壓力?你這話有什么根據?你知道房山市財政去年的收入多少?今年又要支出多少?免費醫療需要開支多少?…信口開河,不知所云,莫名其妙,居心當誅!”
安在濤一連串追問的語速很快,侯陽明一時間答不上話來,臉色憋得通紅。
“你當然可以保留你的意見,你還可以保留向上反映情況甚至是向上舉報投訴我安在濤個人的權利,這是你的權利和自由,作為一個領導干部和一個公民,你有這個權利。你隨時可以——我拭目以待。”安在濤霍然站起身來,揮了揮手,冷然道,“散會!”
安在濤揚長而去。
楊華等人也旋即陰沉著臉,起身各自離去。沒有一個人再搭理侯陽明。侯陽明最后那一番話,不僅惹惱了安在濤,也讓眾人請了很不舒服。
只剩下侯陽明一個人慢吞吞地起身來,神色閃爍著離開了會議室。
安在濤剛進了辦公室,楊華就跟了進來。對于安在濤和侯陽明的公開鬧翻,除了馬曉燕心里不怎么擔心之外,就算是楊華和古云蘭,都有些擔心。倒也不是怕安在濤對付不了一個侯陽明,而是擔心侯陽明背后的背景。
今天的這種情形,侯陽明已經沒有了退路。他必須要跟安在濤“抗爭”到底…而在他個人的能力力有未逮之時,顯然會動用家里的背景。一旦上面的壓力施加下來,安在濤能不能扛得住?畢竟,對于楊華這些人來說,來自于燕京的紅色背景,那是一股子無可阻擋的龐大力量。
“安書記…”楊華笑笑,“你消消氣,跟他一般見識不值得。”
安在濤淡淡一笑,“沒有氣,何必消?你放心吧,老楊,我還不至于因為這點破事亂了手腳。”
“安書記,不生氣就好,這種人太沒有分寸,算了,還是不說他了…”楊華也不知道話該如何說起,就隨意閑扯了幾句。
安在濤凝望著楊華,嘴角慢慢浮起一抹古怪的笑容來,“說真的,老楊,你是不是在擔心來自于燕京的力量,我會扛不住?”
楊華尷尬地一笑,嫵媚的臉上浮起了一抹紅暈,“安書記,我…”
“你有這種顧慮很正常,不奇怪。”安在濤長出了一口氣,“不過,老楊,我們并沒有做錯,一切有利于房山經濟和社會發展的事情,只要是正確的、符合全市人民利益的事情,我們都可以堅持做下去,不用擔心什么。況且,這一次,還有省委省zf為我們托底,怕什么?”
“我希望有些人不要認不清形勢。如果他執意要一條道走到黑,那就隨他去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們無法阻擋。”安在濤淡淡一笑,“回去告訴籌建辦的同志們,抓緊時間,努力工作,該做什么就做什么,天塌了有地撐著,出了事,還有我安在濤這個市委書記在…出了問題,我來承擔責任,你們安心工作就是!”
正如楊華擔心的那樣,事情到了這個份上,侯陽明已經沒有了退路。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侯陽明隱隱有些后悔,他覺得自己這一次似乎是有些過于激進了,過猶不及,引起了安在濤猛烈和強烈的反彈,取得了相反的效果。
他坐在那里沉吟良久,長嘆了一聲。他本來不想動用自己的家庭背景力量,但現在,他已經沒有選擇的余地。已經跟安在濤鬧翻,他只有堅定不移地“斗”下去…否則的話,他在房山市的威信便會一落千丈,剛上任便陷入了深深的泥潭,以后的日子就難過了。
成王敗寇,自古皆然!侯陽明狠狠地拍了拍桌案,猛然站起身來,一把抓起了桌上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