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葉少爺北游 東城外,丁家的車隊綿延數里,幾個小管事都跑到前邊來詢問出了什么問題,可大管事李守銀也不知詳情。問那報訊的人,那人只說知府大老爺親自吩咐,令糧隊就在城外候著不得進城,你再多問一句,他便直著眼發傻,大熱的天兒,把李守銀急得一身臭汗,順著脖梗子往下淌。
他的辦事能力其實有限,又因自知智拙,少與人爭,一直也沒指望能混上炙手可熱的大管事。結果出盡風頭的丁浩丁大管事完蛋了,機警狡獪的柳十一柳大管事也完蛋了,最后沒想過去爭的他卻被抱上了位,成了外院大管事。可他畢竟能力不足,一遇特殊情況,他也是兩眼一抹黑,只剩下抓瞎了。
如今丁家是二少爺當家,楊夜做了內院管事,李守銀是外院管事,陳鋒調進城里掌管那五家店鋪,丁府如今設了個大總管的職位,由雁九爺掌攬全局。這次運糧干系重大,雁九爺本來是隨他一起來的,眼看著到了廣原城了,估量著也不會再有什么意外,雁九爺才匆匆離開,說有一件私事要辦,回頭再來廣原尋他一同返回霸州。不成想,九爺不在,卻讓他攤上了這么一樁事。
李守銀怕啊,上次因為延誤了交糧,被廣原防御使程世雄把他們打發到西城廢棄的軍營待了能有十天,這一次連城都不讓進了,丁家又做什么事惹徐大老爺不開心了?
幾個大小管事正在那兒瞎琢磨呢,就見城門外擁出一隊人馬。如今入城防備極嚴,許多百姓都在城門口排著長隊等待松查,那隊人一出來,這些百姓便被擠到了一邊去。眼看那行人個個騎著高頭大馬,其中有幾個分明便是皂紗官帽、披紅官袍的巡捕老爺,李守銀帶領一眾大小管事連忙迎了上去。
見了一匹馬當先馳來,李守銀連忙一個長揖落地:“老爺,霸州丁家管事李守銀,押運糧草到了,不知幾時才可入城交糧。呃…”他猶豫了一下,小心地問道:“這位老爺,我們…這回沒有延誤交糧吧?”
馬上那人笑了一聲道:“那倒沒有。我也不是老爺,這位才是我們知府老爺。”
那人正是楊晉城,他把馬一提,閃到了一邊,李守解一聽是知府老爺,他哪見過這么大的官兒呀,雙腿一軟就跪了下去:“草民李守銀,見過知府大老爺。”
李守銀暈頭暈腦只是想:“上回來,見的最大的官兒就是倉大使,從九品的官老爺,倉大使管一個糧倉,這知府老爺可是管著廣原城和附近縣鎮的,也不知道是幾品的大官兒,他…怎么親自迎出來了?”
“嗯…”馬上的徐知府捻著胡須,拖著官腔問道:“糧…運到啦?”
“回大老爺,運到了,運到了,這一次糧食可多,為了儲備官倉,丁家收購了整整半年,此次全都運來了。”
李守銀大氣不敢喘,心如打鼓地跟這位大人物交談了一句,已經有些窒息的感覺。
“嗯,甚好,真是及時雨啊,哈哈哈…,欽差大人,這一下你的事我的事可就都解決了,你看看,要帶多少車糧食走,就向他們宣旨吧?”
李守銀一聽知府大老爺后面還有一個欽差大大大老爺,幾乎嚇堆在那兒,他以前可只在戲文里頭才聽說過欽差這么個官兒,怎么竟有皇帝的欽差到了這兒?
楊浩一直在打量著丁家車隊的這些人,其中許多他都認識,望著他們,楊浩也說不出心中是個什么滋味兒,直到徐風清回頭問他,他才一踢馬腹走上前來,淡淡答道。
一見欽差的馬蹄踏到了跟前,李守銀等人更是頭都不敢抬,只是覺得這位欽差的口音有些熟悉,這時卻聽那位欽差道:“李守銀,本欽差奉皇命,遷徙北漢百姓往我宋境,急需糧草若干應急。你們來的正好,本欽差持有節鉞,有權征調民役、民物,如今你送我廣原府的這些糧食,本欽差要帶一部分走,并且征調你的車子和車夫。”
李守銀聽楊浩叫出他的名字,大驚之下抬起頭來,此前已聽著楊浩聲音耳熟,此時再看這位叫花子欽差,畢竟是多年相處的人,一眼就讓他認出了身份,不由驚叫道:“丁浩!”
楊晉城喝道:“大膽!這是欽差大人,你敢直呼欽差名諱,活得不耐煩了?”
“是是是,小人冒犯,小人冒犯。”李守銀趕緊低頭,心中只想:“奇了奇了,還不到一個月的時候,他怎么做了欽差。欽差…怎么比叫花子混的還慘?”
楊浩此時無暇與他多談,他與徐知府交談幾句,匡算了一下大致的糧食用量,便縱馬前行,從糧隊中挑選騾馬高大、車輛結實的,被他指定的,便從車隊中趕出來,到路的另一邊停下。
楊浩挑出一些大車令他們就在城外停候,以便隨他北返,然后也不理丁家莊人竊竊私語、又畏又敬,只顧與徐知府匆匆回城。待到了官倉,扶搖子已帶了幾車草藥趕回來,又過片刻,葉家車行的車子也陸續趕來,直至一個時辰之后,葉公子才哭喪著臉帶著最后十幾輛大車趕來,說道:“欽差大人,葉家車行如今能調來的車子已經全調來了。”
楊浩道:“那也夠了,咱們這便啟程,徐大人,楊浩著急回返,就不與你多說了,若有機會,他日相見,楊浩再擺酒謝過。”
徐風清忙道:“都是為了公事,楊大人千萬不要說的這么客氣。”
楊浩一笑,又向眾官吏豪紳行個羅圈揖,幾句場面話剛剛說過,就聽后面起了爭吵聲音,楊浩轉身一看,就見后面眾人圍成一圈,范老四、劉世軒正在那兒解勸,楊浩趕過去一瞧,就見壁宿扯住一個老道,氣得滿臉通紅:“是你,是你,就是你,若不是你偷了爺爺的錢袋,爺爺怎么會混得這么慘,你這死老道,今日落在我手里,勢不與你干休。”
扶搖子干笑道:“小施主此言差矣,若非貧道借了你的錢去,你今日有機會投到欽差大人門下么?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呀。小施主,貧道一個出家人,你這樣拉拉扯扯,可不成體統,”
壁宿氣的口不擇言:“誰是你的施主?你是老道,我是和尚,本禿驢與你誓不兩立。我的錢呢?”
扶搖子雙手一攤:“花光了。”
壁宿慘叫一聲:“啊!你一個出家人做什么需要用那么多錢,那可是一百吊啊。”
扶搖子翻翻白眼兒,不以為然地道:“一百吊很多么,老道在太華山的時候,徒子徒孫們孝敬來的極品紫筍茶,一兩就得十吊錢。”
壁宿氣極而笑:“算你狠,我也不與你計較那許多,既然你這么有錢的,還我的錢來。”
扶搖子笑而搖頭:“小施主這又說差了,你看看貧道現在這副模樣,渾身上下可能翻得出一文錢來?呵呵呵,小施主靈蘊于內而秀于外,此后跟著欽差大人青云直上,何愁沒有錢花?待你聞達之日,回頭再看,區區一百吊錢又算得了什么?貧道看你頗有慧根,這才有心點化,旁人欲求老道點撥,貧道還懶得伸手呢。”
壁宿大怒,當下撩起袈裟便去解褲子:“來來來,讓你看看爺的慧根,濟得甚么鳥事…”
旁邊范老四、劉世軒和一眾巡捕衙差都掩口偷笑,楊浩見了忙喝止道:“壁宿不得無禮,當著諸位大人,成何體統。你既跟了我,以后那些匪氣須收一收。”
范老四哈哈笑著上前攬住壁宿肩膀道:“行了行了,不就一百吊錢嘛,待辦完了這趟差使,風風光光做了官兒,這一百吊錢還怕賺不回來。”
當下幾人上前你一言我一語,這才把壁宿說合開了,扶搖子聳聳肩膀,嘿嘿一笑。
一行車隊到了城外與丁家車隊匯合,帶著滿滿當當的五十大車糧米,便急急啟程北向而行,楊浩征用了丁家五十輛大車,百余個伙計,李守銀哪里放心得下,只得硬了頭皮跟來,囑咐其他管事在城中等候雁九爺回來再一同回返。
楊浩便與他坐了一輛大車,車子繞到北城上了大道,楊浩這才問起霸州丁家情形:“李管事,丁家莊如今有些什么情形?”
李守銀早知他必會盤問自己,心中已經有了準備。雖知他是欽差,但是畢竟是熟人,反不如見了徐知府時緊張,便陪著笑臉道:“丁管…楊大人,您想知道些甚么?”
楊浩淡淡一笑:“你知道什么,就隨意嘮嘮吧,路還長得很,我都想聽聽。”
“是是是,”李守銀想了想,道:“自從楊大人離開之后,咱們丁家莊又發生了許多事。”
“哦?說來聽聽。”
“那個…柳十一柳管事…死了?”
李守銀說完,緊緊盯著楊浩的臉色,可楊浩臉上根本沒有一點表情,他有些失望,便自顧接下去道:“他是個董寡婦死在一張榻上的,被人一刀捅了個透心涼,慘吶。可惜…兇手迄今不曾查清,霸州府代通判趙杰趙大人派來查案的那位捕快老爺,整日在李家和柳家兩個原告那兒吃吃喝喝,吃的兩家實在受不了了,最后只得把這位捕快老爺給恭送回城,這一刀兩尸的命案,如今已不了了之了。”
“哦?”楊浩聽到這里才微微有些動容,心中漾起一股暖意和感激:“趙縣尉,這份情,兄弟給你記下啦。”
李守銀又道:“還有…老爺…也過世了…”
“什么?”楊浩霍地扭頭,瞪大雙眼看著他:“你說甚么?”
李守銀有些害怕,在小民口口相傳中,欽差可是有權隨便殺人的,他心中認定了楊浩就是殺死柳十一和董李氏的人,雖說自己不曾得罪過他,可…可丁家卻是對不起他的,自己在丁家做管事,他可別一怒之下把自己宰了,當下更是小心翼翼,說道:“是,老爺他…其實病體也拖了很久了,那幾日大概太過疲累,就在…就在楊大人破門而出的第三天晚上,老爺…便過世了。”
楊浩默然,半晌不發一語。致使冬兒死去的罪魁,他已經殺了。如今只剩下逼得母親過世的兇手:丁庭訓和丁承業。想不到,丁庭訓也死了,這個血緣上的父親,生活中的仇人,聽說了他的死訊之后,楊浩沒有傷感,仇恨也隨之消散,剩下的只是一片空虛和茫然。
見他怔怔地看著前方不說話,李守銀不知是否該繼續說下去,只得怯怯地候在一旁,過了半晌,楊浩才低沉地道:“還有什么事,繼續說。”
“是…”李守銀知道他所問的丁家莊的事,肯定是與丁家有關的事,如果把劉鳴家里的生了個帶把兒的,高二那小子偷看霍家姑娘上茅房被她老爹打斷了兩根肋骨這些亂七八糟的事說出來,恐怕這位欽差真要惱了,便撿和丁家相關的大事繼續道:“老爺死了,大少爺昏迷不醒,如今丁家…是由二少爺當家的。二少爺設了大總管之職,由九爺…雁九擔任,又提拔楊夜做了內院管事、由我…做了外院管事,陳鋒打理霸州城里的幾家當鋪…”
楊浩冷笑,忽地問道:“大小姐如今情形如何?”
李守銀知道在丁家除了丁大少爺,就只丁大小姐與楊浩親近,是以對她的消息一直不敢說,就怕觸怒了楊浩,這時被他問起,只好硬著頭皮吱唔道:“大小姐…,老爺生前,曾想將大小姐許配給胥家公子為妻。胥家公子叫胥墨臨,是官宦世家子,說起來也還般配,老爺過世后,二少爺說婚事是老爺生前已定了的,所以可先停喪不辦,先為大小姐操辦了婚事,然后再為老爺辦喪事,這樣就不算父喪期間成親,不算有違禮制了…”
楊浩眉尖微微一挑,李守銀又道:“可是大小姐堅決不肯,姐弟二人最后還在靈前動了武,最后經雁九勸說,二少爺才退了一步,說女子守孝一年足矣,可在一年之后再為姐姐操辦婚事,大小姐放出話來,說要終身不嫁,也不需他為自己主張婚姻,姐弟二人…鬧得很是不愉快…”
“還有么?”
“旁的…倒是沒了,老爺葬在雞冠山下咱們丁家下莊里頭,大小姐搬了過去,說要就近為老爺守靈。還說那里山清水秀,要接大少爺過去歇養病體,不在府里與二少爺置氣,可大少夫人不愿搬去,我來廣原的時候,姑嫂二人還在為了此事爭執呢。”
楊浩說不清心里是個什么滋味兒。說起來,自己回霸州,早晚是要尋那丁承業算帳的,可是這帳到底怎么個算法?老娘的死,丁承業對自己的陷害絕對是誘因,卻不是直接致死的緣由。如今就算做了官,就能整得他家破人亡以命償債?他沒有那樣的權力,宋廷也難容那樣的酷吏。
可是不收拾了丁承業那個畜牲,他實在心有不甘。以范老四等人的心狠手辣,再加上做過馬賊的背景,憑他們之間生死與共的這種交情,要他們幫忙做掉丁承業,想必不難,他們一定會慨然應允,這些家伙雖然當了兵,眼中有軍紀,卻是沒有王法的。
然而,丁玉落那里又該怎么辦呢?就算丁承業有一千一萬個不是,他也是丁家的人,是承續丁家香火的唯一后人,以丁玉落的秉性為人,她就算恨死了丁承業,一旦丁承業有難,她也是寧可自己死掉,也要護他周全的,真要跟大小姐從此反目成仇?
他仰起頭來,長長地吁了口氣,就見天空中正有一只蒼鷹盤旋,楊浩心中忽然有些羨慕起那只鷹來:如果,自己投生成一頭鷹該多好,翱翔于九天之上,振翅云宵,俯瞰四海,不管到了哪里,都是這樣獨來獨往,與其他生靈之間,只有間單的你死我活,沒有人世間那許多愛恨情仇、恩怨糾葛,鷹啊鷹,你可比我楊浩幸福多了。
車隊中,葉之璇葉大少爺此時也在仰著頭看著那頭鷹:“,比本公子花了六十貫買到的那只扁毛畜牲威武多了,瞧那翅膀,根根如鐵,嘖嘖嘖,本公子玩了那么多只鳥,還沒一只這么氣派的,這要是弄回城去,還不羨慕死那群同道?唔…,此去北地草原,雄鷹一定不少,我得想個法兒逮一只回來,否則豈不是身入寶山空手而歸?”
這樣一想,葉之璇頓時興致勃勃地向自己伙計張羅起捕鷹的東西來,在葉大少心里,這次送糧,大概也就與春游相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