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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4章 軟硬兼施

  肅州這么快落入楊浩的手中,大出沙洲歸義軍意料之外。

  當楊浩不戰而克取了涼州的時候,沙洲歸義軍仍抱著觀望的態度,盡管楊浩圍困甘洲的時候,沙洲已開始著手做出種種備戰措施,但是實際上仍然不甚緊張,因為夏州軍隊以前氣勢洶洶一路西進的情形并不是沒有過,但是他們每一次的軍事行動最后也就是止于甘州罷了。

  一則,是因為甘州回紇兵力強大,能征善戰,在河西走廊各股勢力中最為強大;二則,是因為自夏州往西,每一州府間的路途都非常遙遠,越是往西,戰線越長,糧草輜重的運輸供應越成問題,所以夏州軍隊一路西進,就算無人可以正面為敵,只要在夏州軍隊深入大漠之后派出小股部隊沿途搔擾,斷其糧道,就足以使夏州軍無功而返了。

  然而,這一次楊浩的打法與夏州定難軍的傳統打法截然不同,他先以和平手段取了涼州,然后以涼州為跳板兵困甘州,甘州被圍之后,楊浩圍而不打,又突出奇兵直取肅州,攻打肅州的時候,又事先切斷了肅州與涼州的一切聯系,直到楊浩兵困肅州的第四天,沙洲歸義軍節度使曹延恭才知道楊浩的大軍已到了肅州城下,接連派出幾撥探馬都沒有回音,等到最后一撥探馬成功探得了消息,結果卻是肅州已然易主。

  楊浩這種下跳棋一般的打法讓曹延恭大為緊張,雖說沙洲還在瓜州后面,可是楊浩既能跳過甘州先取肅州,那么跳過瓜州先取沙洲也未必就不會再來一次,所以瓜沙二州都集結重兵,嚴陣以待。

  瓜洲城頭,曹延恭正親赴此地巡閱三軍。旌旗獵獵,歸義軍士兵們齊齊整整地立在城頭,滾木擂石俱備,弓匣箭弩齊全,士氣看來也是十分飽滿旺盛,曹延恭十分喜悅,一番作勢鼓動之后,便與瓜洲守將,自己的侄兒曹子滔回了內城,聽取他對瓜州的詳細部署。

  令旗一揮,三軍解散,方才那種氣壯如山的氣勢頓然不見,一個老兵和一個看起十分稚嫩的小兵沒精打采地抬著兩匣箭,準備搬回軍械庫去。

  小兵張望著城外,喃喃地道:“齊二叔,你說…楊將軍真能打到咱瓜洲城來么?”

  老兵懶洋洋地哼了一聲道:“天曉得,不過…現在他不是把龍王府給抄了么?你說他肯就此罷手么?依我看吶,他是一定會來的。”

  小兵舔了舔嘴唇,說道:“齊二叔,要是楊將軍真的打過來了,咱們真的跟他打么?”

  老兵道:“吃軍糧拿軍餉,咱們干的就是這行殺人的買賣,上頭吩咐下來,怎么不打?”

  小兵道:“唉,何若呢?楊將軍可也是咱漢人呢,咱們世居瓜沙,中間隔著焉耆人、回紇人、吐蕃人、黨項羌人,可有多少年不曾見過故鄉人物了。如今,咱歸義軍勢力越來越小,節度使大人還得向甘州回紇人叫一聲父可汗,丟人吶。

  聽聽人家楊將軍是怎么說的,‘古道如龍,慘遭寸折。大漠風蕭,敦煌離宗,玉門關外,車馬凋零…,謹以至誠,宣告天下,楊浩氣憤風云,志安社稷。今見河西之凋蔽,感一身之責任,率堂堂之師,息賊安民,重辟古道,以事祥和,此大仁大義舉也。旌旗所至,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二叔,我聽著心里熱乎啊。”

  “閉嘴,禍從口出,知道么?”

  老兵教訓著他,擔心地向前看了一眼,兩人抬著箭匣剛剛走下石階,已經快到軍械庫了。

  小兵不滿地哼了一聲,嘟囔道:“以前,咱們歸義軍何等威風,不管是吐谷渾人、突厥人、回紇人、吐蕃人,把誰放在眼里了?如今,咱們就守著這么屁大的一塊地方,要用女人和于闐、回紇結親,才能維持咱們歸義軍的存在,想想咱歸義軍當年的威風,唉!”

  老兵默不做聲,眼看要走到軍械庫的時候,他才喃喃地道:“息賊安民,重辟古道!旌旗所至,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楊將軍真是這么說的?”

  “嗯!”

  老兵眼睛里放出了光芒,慢吞吞地道:“其實…咱們歸義軍金吾衛大將軍張義潮大人在的時候,也這么威風過的…”

  瓜州內城,防御使府。

  侍婢奉上茶來,又退了出去。

  曹子滔俯身向前,對曹延恭道:“叔父,楊浩來勢洶洶,甘州如此強大的兵力,竟也只能據城自守不敢出戰,如今肅州失守,如此一來,楊浩便可以據肅州為根本,糧草接濟、兵員休整方面,再也不必山遙路遠,這樣的話,如果他真的打到我瓜州城下,甚為可慮呀。”

  曹延恭不無焦慮地道:“子滔,叔父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尤為可慮的是,佛教界態度曖昧,我瓜沙二洲的佛教弟子實在是太多了,在他們的影響之下,許多人對楊浩的到來,明面上不反對、暗地里很歡迎,真他娘的…”

  曹延恭在自己的侄子面前,自然不需要什么遮掩,說到這兒,已是憂心忡忡地站了起來。

  當年張義潮起兵反吐蕃時,西域佛教界曾給予他極大的幫助,因此歸義軍建立金山國后,便成為崇佛之國,雖說金山國信奉的是中國大乘佛教,與密宗佛教政教合一,或者對政權影響極深的情況有所不同,他們并不干預當地政權的統治,然而佛教的普及,使得各行各業都有大量的佛教弟子,這些寺主、座師、有道的高僧威望卓著,他們的態度對佛教徒們自然會產生相當大的影響。

  楊浩不但敬佛崇佛,將蘆州打造成了佛教圣地,而且本身還有一個岡金貢保、護教法王的名頭,從他翻譯、倡導的佛教經義來看,他并不獨尊密宗,對大乘佛教、小乘佛教都十分尊重和保護,如今瓜沙二洲勢力極度萎縮,所以大乘佛教在西域的影響也越來越小,這不是佛教顯宗弟子對密宗弟子的競爭結果,而是由于政治勢力的萎縮造成的,因此沙洲佛教界認為,如果河西走廊各州府能夠統一,他們不會受到打壓,而且可以發揚光大,這樣的情況下,他們對楊浩到來的態度便可想而知了。

  曹子滔道:“不止佛教界態度曖昧,叔父,我剛剛收到的消息,還沒來得及稟報叔父呢。”

  曹延恭道:“還能有什么更壞的消息?”

  曹子滔臉上露出一副苦澀的笑容:“叔父,我沙洲大儒路無痕被楊浩招攬了去,如今…他已被任命為肅州知州,走馬上任了。”

  曹延恭臉色攸然一變,失聲道:“路無痕做了肅州知州?”

  ※※※※※※※※※※※※※※※※※※※※※※※※※※※※※※“曹延恭現在在做甚么?”

  狗兒俏皮地輕笑道:“聽說大叔取了肅州之后,曹延恭非常緊張,急急趕往瓜州,親自安排防御。大叔遲遲不攻,反令曹延恭寢食難安,他每天都登上瓜州城頭,眺望東方,比一個盼望遠行的夫婿歸來的閨婦還要執著呢。”

  楊浩被逗得哈哈大笑:“你這丫頭,整天和竹韻那個鬼機靈混在一塊兒,也學會說俏皮話了。”

  他略一沉吟道:“嗯,曹延恭的確是急呀,他的外援,一共有兩個。甘州可汗夜落紇如今自顧不暇,他是指望不上了;于闐國王李圣天,正忙著與打伊斯蘭圣戰的喀喇汗王朝交兵,這時候根本不可能出兵援救他;瓜洲內部又不是鐵板一塊,佛教界和他沒有同仇敵愾之心;歸義軍的底層士兵們,對我一路西征敗吐蕃、困回紇,頗有漢人同族揚眉吐氣之感,曹延恭豈能不急?”

  狗兒道:“這還不止呢,路知州走馬上任后,曹延恭更加不安了,路大人是西域大儒,在西域士林中威望卓著,他在西域有弟子七百,這七百弟子,哪個沒有一點家世背景?聽說路大人做了肅州知府,曹延恭把他認為和路大人關系密切、不太可靠的人,一律或明升暗降、或尋釁罷職,統統趕離了軍政兩界的要職。”

  楊浩得意地笑道:“臨陣換將,本是大忌,一下子換掉這么多文武官員,更是大忌。這些人哪個沒有親信的僚屬?哪個沒有三親六友?曹延恭不這么做,他不放心,他這么做了,瓜沙二州卻更是暗流洶涌,人心思動了。且不去管他,讓他再亂一亂吧。那邊的消息,你要隨時掌握,稟報于我。”

  “是,大叔,那我先下去了。”狗兒掩著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楊浩一拍額頭道:“啊,我倒忘了,你平時都是白天睡覺,晚上精神的,還拉著你說這么多,快去休息一下吧。”

  狗兒向他扮個鬼臉道:“才不是呢,自打隨師父學藝之后,狗兒站著也能睡覺,走路也能睡覺,騎馬也能睡覺,要不是這一次潛赴瓜洲,往來奔赴一刻不曾得閑,我才不困呢。”

  楊浩刮了下她的鼻子,笑道:“好啦好啦,大叔知道你的本事大,快去休息一下吧。這些天,大叔會留在肅州城內,安全上勿需擔心,你只幫大叔注意著瓜沙那邊的動靜就好。”

  狗兒應了一聲,這才返身跑了出去。

  楊浩吁了口氣,剛剛在座位上坐下,穆羽也走進來,低聲道:“大人,那個人…已經到了。”

  楊浩精神一振,連忙起身道:“把他從角門帶進來,請進后宅花廳,我馬上就到。”

  “是!”穆羽一閃身,又溜了出去。

  楊浩稍事整理,便出了書房,向后宅行去。

  如今,楊浩已在肅州成立了安西軍,自任安西軍節度使,迄今為止,他已兼任橫山、定難、安西三軍節度使。同時,他任命張浦為安西軍節度副使,并且實行軍政分開,命人火速從夏州調來了沙洲大儒路無痕,擔任首任肅州知州。

  路無痕高調上任,兵不血刃地便幫楊浩完成了一件大事:曹延恭開始自亂陣腳了。

  “張兄此行機密,而本帥出入,行止難免為人所注意,就不親自送張兄離開了。”楊浩起身,向那位神秘的張姓客人笑道。

  “楊太尉太客氣了,太尉政務繁忙,張某就不打擾了,現在就趕回沙洲,一定把太尉的意思,告知家父。”張姓文士起身還禮,笑容滿面。這人三十左右歲年紀,白面微須,一表人才,只是在楊浩面前,臉上帶著刻意堆起的笑容,有點誠惶誠恐的感覺。

  “河西淪落百余年,路阻蕭關雁信稀。賴得將軍開舊路,一振雄名天下知!將軍者,張義潮大將軍是也。今曰本帥統兵西征,未嘗不是秉承張大將軍遺志。此事若成,便是造福我西域數百萬漢人,利在當代,功在千秋。昔年,張義潮將軍振臂一揮,群起響應,西域重回漢家手中,這是不世之功。今曰,希望張老先生能振令祖之余烈,再舉義旗,則楊浩感激、西域數百萬漢人感激、就是令祖張義潮大將軍,也會含笑九泉的。”

  張姓文士聽他吟起贊頌自家先祖的詩句,提到自家先祖的名字,不禁挺了挺腰桿兒,臉上露出自豪的神色,他聽楊浩說完,向他重重一抱拳,激動地道:“太尉放心,此回沙洲,張某一定竭盡所能,不辱使命。”

  楊浩也肅容道:“楊某先祝張兄旗開得勝、馬到功成!穆羽,替我送張先生,要艾義海親自帶人護送張先生,安然返回沙洲。”

  張姓文人又向他抱了抱拳,隨著穆羽急急行去。

  他是張義潮的后人,張承奉稱王時,敦煌長史、金山國吏部尚書曹仁貴自稱歸義軍節度兵馬留后使,確立了曹家在敦煌的統治地位,與張承奉共同統治敦煌。從那時起,張義潮的后人便只是名義上的金山王,而曹仁貴則是實際上的金山王。

  此后,曹家勢力一步步擴張、穩定,直到從架空到取代張氏后人,成為金山國不管名義上還是實際上的真正掌舵人,張家后人則漸漸淪落為游離于沙洲權力核心之外的一個大家族。然而,張家畢竟是歸義軍的創始人,盡管喪失了實際權力,但是張家依然是歸義軍的精神領袖。

  平時,張家已很難對沙洲歸義軍產生什么影響,但是這并不包括特殊時期。比如:沙洲內憂外患,人心不穩,曹家不能給沙州帶來和平與希望,相反會帶來毀滅和死亡,權貴豪門世家需要一個新的代言人,這個人得有資格與曹家叫板的時候。

  歸義軍苦守瓜沙二洲,固然不必扯上什么民族大義,只是曹氏政權維護一家一族之利益的原因,但是客觀上,他們卻起到了讓漢家文化在西域薪火相傳、始終讓漢人在西域保持一定影響力的作用,所以如非迫不得已,楊浩不想與歸義軍兵戎相見,殺個你死我活。

  他先以強大的軍威震懾瓜沙二洲,以民族大義喚起歸義軍將士的共鳴,以路無痕影響瓜沙二洲的士林官場,通過宗教勢力左右無數的沙洲佛教信徒,最后再給他們推出一個血統純正、形象燦爛的張義潮后人,讓張家振臂一揮,直指楊浩大將軍才是沙洲的希望、沙洲的未來,沙洲東方的啟明星…,如果這樣都撼動不了曹延恭的統治,那瓜沙二州也不會是現在這樣一副要死不活、到處和親的窩囊樣了。

  送走張姓文士,楊浩回到書房,看了看面前堆積如山的各種公文,輕輕捏了捏眉心,順手拿起一份便展開來。

  路無痕趕到肅州以后,楊浩肩上的重任減輕了許多。路無痕是西域大儒,在這樣艱苦的環境中收徒授業,傳遞教化,使得路無痕成為一個很實際、也很懂得變能的人,他不止有才學,而且是個干吏,絕沒有中原某些博學鴻儒的臭毛病。

  楊浩得了肅州之后,軍、政、經濟,各個方面,都要建立新規矩,推行新制度,還要任用大批的官員,要想得到肅州世家豪族的全力支持,不可避免地要從他們之中挑選一些精明能干的人才為己所用。肅州龍家已經倒了,肅州的豪門世家也需要攀上這棵新的大樹,因此每曰都有許多世家豪族,帶著珍貴的禮物登門造訪,與他攀交。

  楊浩不能冷落了這些人,每曰光是搭在往來迎酬上的事就占用了他絕大部分的時間,路無痕趕到之后,楊浩算是徹底解脫了。路無痕對這里的豪門大族都很了解,接迎待答更是長袖善舞,有他接手這些事情,楊浩才能騰出手來考慮一些全局問題。

  門扉輕叩兩聲,楊浩喚道:“進來!”仍然頭也不抬地看著手中的案牘,門扉輕啟,從外面輕盈地飄進一個妙齡少女,手中托著茶盤,修長出挑的身段兒,豐隆飽滿的酥胸,盈盈一握的蠻腰,尤其那扎緊細腰、下開喇叭口的石榴裙,兩條修長筆直的腿在裙下款款一動時,便搖曳出一股狂野意味的風情。

  楊浩本來專注于公文之上,鼻端忽地嗅到一股中人欲醉的幽香,不禁訝然抬起頭來,乍一迎上那雙勾魂攝魄的海水藍的明眸,瞧見那一頭瀑布似的金發,楊浩不由一怔,失聲道:“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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