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從善被軟禁開封不得離開,徐鉉為此百般抗議,奈何趙匡此計本就為敲山震虎,意在李煜,是以根本不做理會。外交使臣縱有一張天花亂墜的巧嘴,國力相差懸殊,也是束手無策。好在李從善只是被留拘于開封,各種款待禮遇并不稍減,并無生命之虞,李從善自己倒是安之若素,徐鉉也無可奈何,只能含羞忍怒,準備返回唐國覆命。
漢國既得,趙匡開始全力以赴籌備南伐之事,此時已近深秋,但開封城西借原有的小西湖開鑿出來的金水池上,卻是熱火朝天。鼓聲繁急,吶喊聲起,直如山崩海嘯一般。百公頃的水面上,無數戰艦一一競渡,大小各色戰艦上軍士們按鼓聲節拍,奮力劃船,銀槳齊起齊落,十分壯觀,船箭橫水水面,直射對岸,箭驟如雨,勢不可擋。
趙匡見了捻須微笑道:“鑿湖泊引河水練兵,便練不出精湛水軍么?哼!朕是湖上練水兵,徐鉉卻是紙上論水兵而已,豈可同日而語。”
他滿意地看看鏖戰正酣的水軍虎捷營將士,吩咐道:“回宮吧。”
皇帝擺駕回宮,走的卻不是來路,趙匡坐在御轎中有些納罕,喚過內侍都知王繼恩問道:“因何改了路徑?”
王繼恩忙稟道:“官家,大批漕運糧食剛剛進京,正運往官倉儲備,堵塞了路程,為恐官家在路上久耽,是以繞道而行。”
趙匡聞之喜悅,又問:“汴河漕運上還在輸運糧草么?”
王繼恩忙道:“秋色已高,河水日淺,將行不得重船了,這是今年最后一批漕糧。”
“唔”,趙匡頷首微笑不語。
儀仗繼續前行,趙匡自轎中打量著開封城景象,一路所過之處,但見龍旗招展,庶民百姓望儀仗而拜,歡喜敬服之色溢于言表。忽然,大轎外左側幾個小內侍的談話引起了趙匡的注意。
“奇怪啊,哥哥,你看那里,咱皇家御苑,什么時候起了一溜兒宅院了?”
“不曉得,想是看顧園林的人居住的?”
“啊呸!你長了一雙狗眼,偏又生了一副豬腦,你看那宅院何等輝煌氣派,是看顧園林的人能住的么?我猜,是官家起造的一幢別宮。”
趙匡聽得納罕不已,忙向左側窗外看去,果見偌大一片院林,近十畝的土地上,一座氣勢恢寵的建筑平地而起,已初具規模。趙匡卻不知道這是自家的皇林御苑,忙喚道:“張德…王繼恩,上前答話。”
內侍都知王繼恩忙趕上前來,趙匡靠在窗前,往那邊一指道:“這是我皇家御苑么?幾日起造了這么一幢大宅院,看其模樣,所耗必然不菲,起造這樣大的一幢宮院別墅,怎么不曾有人先行稟報于朕?”
王繼恩忙道:“奴婢也不知緣由,請官家容奴婢去查個明白,再回奏官家。”
趙匡沉著臉點了點頭,坐回轎中合目養神去了。
儀仗繼續前行,王繼恩卻帶著幾個人折向了那幢正在緊鑼密鼓地起建的宅院,待趙匡回到宮中,洗漱更衣,稍事歇息,王繼恩便趕了回來,畢恭畢敬稟道:“官家,奴婢已打聽的明白,皇家御苑上的那幢宅院,不是宮中建筑,而是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趙普的私人宅院。”
趙匡奇道:“朕聽說,那塊地是皇家御苑?”
“呃…是。”
趙匡勃然火起,一根指頭幾乎點到了王繼恩的鼻子尖上:“皇家御苑,怎么蓋起了趙普家的宅院,你講?”
王繼恩惶然跪倒,連連叩首道:“奴婢不知,奴婢不知。”
趙匡咬了咬牙,拂袖道:“傳旨,令宗正卿查個明白,回報于朕。”
※※※※※※※※※※※※※※※※※※※※※※※※※兩日后的下午,趙匡在文德殿開經筵,與翰林學士盧多遜正在談文論道。盧學士博涉經史,聰明強記,文辭敏捷,腹有韜略。朝中百官但與趙匡對答學問,沒有人能及得他對答如流,在趙匡眼中,盧學士之博學,堪稱大宋第一人,所以不但最喜歡與他探討學問,而且對他十分敬佩。
趙匡卻不知,這位盧大學士真才實學固然是有的,但是他不管問到什么,這位盧大學士都能旁征博引、引經據典,簡直天下學問俱都裝在他的腦中一般,卻非此人真的能博聞強記一至于斯,而是由于這位盧學士兼著皇家史館的差使,趙官家好讀書,每次從史館中取走什么書,盧多遜都要向管理書籍的小吏問個明白,然后通宵達旦徹夜不眠,也要把相關的知識俱都熟記下來,次日趙官家有書中不明之處問及群臣,能頃刻便答,絕無疏漏的自然只有他盧大學士一個。
一來二去,在趙匡眼中,此人就是大宋第一博學鴻儒了。二人談經論史,正說到興處,宗正卿張馳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張馳是宗正卿,主管皇族事務,但凡涉及皇族,諸事處理起來可麻煩的很,能做這樣一個官兒的,大多是長袖善舞,八面玲瓏,油滑的很,但是只看面相,這位五旬出頭的宗正卿卻是眉清目朗、一副凜然正氣模樣。
見了趙匡,張宗正便躬揖施禮:“陛下,臣奉詔查詢皇家御苑建造私宅一事,已然有了眉目。”
“哦?”趙匡放下書卷,說道:“快快一一道來。”
“是!”張馳拱揖道:“經臣查明,皇家御苑那塊地,已經不是皇家土地。”
趙匡奇道:“皇家御苑也能更名易主的?此中原因何在?”
張馳道:“官家,那塊地,已被諫院右正言官花暮夕用廣德橋東的一塊閑地給置換了,地契也改了名字,是以那塊地已不屬皇家所有。”
趙匡又驚又怒:“這是甚么道理?花暮夕他…唔?那塊地是趙普在起造宅院,怎么又成了花暮夕用什么閑地置換了?”
張馳道:“官家,花御史用來置換皇家御苑田地的閑地,正是趙相公所有,所以這塊地換了主人,便是趙相公。趙相公用廣德橋東的十畝田地,換了這十畝皇田,用來起造了這幢宅院。”
趙匡聽了心中瞿然一驚,身為臣子,竟敢以私地換取皇田,這是對皇家的冒犯,已是不能容忍,而其中竟涉及到御史臺右正官這樣的重要官員,更是令他警覺。御史臺是監督文武百官的監察衙門,僅次于御史中丞的重要監察人員與趙普往來如此之密切,那御史臺還能起到它的作用么?
趙匡怔了半晌,揮手道:“你去吧。”摒退了宗正卿,趙匡立即怒喝道:“王繼恩,傳旨大理寺,給朕好好查一查,皇家御苑被置地換主一事到底是何原因,花暮夕與趙普有甚么往來。”
王繼恩應聲退下,盧多遜眼珠一轉,起身說道:“官家息怒,此事慢慢訪察就好,事涉首輔,怎好大動干戈。”
趙匡怒道:“事涉首輔又如何?這簡直是欺君罔上,朕未想到,趙普朋黨為奸,竟膽大一至于斯,是可忍,孰不可忍?”
“官家息怒,官家息怒,趙相公當朝宰執,為官十載,桃李遍天下,對朝廷忠心耿耿。如果因為這么一樁小事,對趙相公驟加責難,恐天下官吏為之心寒吶。再者說,官家如今正欲兵伐唐國,運籌帷幄,諸般事宜,怎么能離得了趙相公呢?若是趙相公因此失恩,恐怕樞密使李崇矩也要心生恐懼,這一文一武乃朝中棟梁,官家豈可因小而失大?”
趙匡怒極而笑:“他趙普連皇家御苑的地都敢侵占了,此非小事,十畝田地無關緊要,可他這么做,分明就是不把朕放在眼里,朕要處罰他,還得瞻前顧后?皇帝做到這個樣子,真是…”
他說到這兒,突地反應過來,盧多遜所說的話流水一般在他腦海中重又徐徐淌過:“趙相公當朝宰執,為官十載,桃李遍天下…,恐天下官吏為之心寒。再者,若是趙相公因此失恩,恐怕樞密使李崇矩也要心生恐懼,這一文一武…”
滿朝官吏,多是趙普舉薦,樞密使李崇矩,是趙普的親家,突然之間,趙匡竟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他的怒氣漸漸消失了,頭腦冷靜下來,目光中代之而起的,是一股凜然的殺氣…※※※※※※※※※※※※※※※※※※※※※※※※大理寺查明白了,不想因為一樁買地案竟又牽涉出一樁大案來,趙匡這才驚奇地發現,自己欽命的川西轉運使趙孚,竟然在詔命下達一年之后,還好端端地住在京城,根本不曾赴任。
而川西事務,一直就是由轉運副使負責,這樣一樁大事,他這個皇帝竟然不知,他的詔命竟然調不動一個小小的轉運使,而朝中各司衙門,因為趙普一句話,就能把此事遮得嚴嚴實實。轉運司衙門,因為趙普一個手諭,就能令轉運副使主持川西事務達一年之久,趙匡突然感到一陣由衷的恐懼,他的圣旨,倒底管不管用?是不是整個朝政,都已完全被趙普把持了?
這一天是小朝會,只須主持朝中最緊要衙門的腹心之臣入宮侍駕。趙普施施然地到了皇儀殿,突然覺得身邊多了點什么、又少了點什么,左右仔細看看,他才發現他的親家樞密使李崇矩不見了?而參知政事薛居正、呂馀慶兩個閑散官兒居然冠帶整齊地站在那兒。
趙普莫名其妙地走過去,薛居正和呂馀慶忙向首輔大臣見禮,趙普微微點了點頭,隨口問道:“你們怎么來了?李樞密怎么未在殿前候駕?”
這兩位參知政事雖然名義上是副宰相,但是一直都是兩個擺設,根本不署衙辦事的,他們互相看看,也是一臉茫然。
片刻功夫,內侍都知王繼恩到了,站在殿前宣旨道:“同中書平章事趙普、參知政事呂馀慶、參知政事薛居正接旨。”
三人連忙撣衣跪倒,王繼恩道:“官家口諭,我朝開疆拓土,疆域、人口不斷擴張,趙普一人難以周全萬機,即日起,呂馀慶、薛居正署衙辦差,與趙普共秉國政。朕偶染小恙,今日朝會散了吧,欽此。”
“臣…臣遵旨。”趙普以下,三人的身子都不約而同的抖了起來,呂馀慶和薛居正是歡喜的不克自持,趙普卻是由于莫名的恐懼,他完全不知道皇帝為什么突然間下了這道命令,讓兩個副宰相來分他的權,事先并無半點跡象。
趙普失魂落魄地站起來,連向兩位副手道喜的禮節都忘了,直到二人辭禮離去,趙普仍靜悄悄地立在大殿上,許久許久一動不動,斜照而入的陽光把他孤零零的身影拉得老長老長…趙普回到衙門,才省起李崇矩今日沒有上朝,難道親家早已知道此事,所以有心回避?趙普悲憤不已,使一心腹去向李崇矩處探問,得來的消息讓他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李崇矩今日沒有上朝,不是生了病,也不是預知了此事有意回避,而是他也接到了圣上口諭:因軍務繁忙,自今日起,樞密使正常署衙辦公即可,不必上朝候旨聽宣。
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可是…到底因為什么原因?
趙普急得團團亂轉,他還沒有來得及去打聽仔細,就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了,川西轉運使趙孚罷官,施杖刑,永遠取締為官資格;御史臺諫官右正花暮夕,貶官為士曹參軍,流放生蓮縣,去那兒掌管婚姻、田土、斗毆等訴訟案子去了。
趙普拿著地圖尋摸半天,也沒發現這生蓮縣在什么地方,找了人來打聽一番,才曉得這是朝廷剛剛收復的閩南的一塊地方,據說得先到廣州番禹,然后先乘船再坐車最后騎驢,翻過幾座大山,才能到達那個幾乎全是當地土人的地方。
趙普恐慌不已,馬上召集幕僚商量對策,研究怎樣才能挽回圣眷,一連三天,也沒商量出個好主意,而趙匡的手段卻如暴雨雷霆,不動則已,一動就如蒼天之怒,讓人毫無還手之力。
李崇矩的一個門客舉告他收受賄賂,雖說查無實據,但是趙匡還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迅速處理了此事,李崇矩被降職,調離了樞密使這個掌管三軍的重要職位,而舉告的那個門客卻被任命為一個縣的主簿,賜同進士出身。
緊接著,趙匡下詔重選堂后官,堂后官是相府屬吏,宰相有何決斷、有何任命,都要經過他們傳達下,但是這些如臂使指的最得力手下一夜之間全被更換,并立下制度,從此以后,所有堂后官三年一換,不得延續。
就算是瞎子,現在也看得出皇帝是什么意思了,所有想升官的人都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了,趙普一派的人人心惶惶,都以為大廈將傾,有些人已開始自尋門路,但是趙普仍篤定的很,每日里照常知印、押班、奏事,上朝,神態從容,毫無二致。
他堅信,眼下雖然失寵,但是皇帝還是離不了他。身邊帝王者,要想江山穩固,就必須得保證朝中勢力的均衡,絕不能容許一家獨大。不錯,他是得意忘形,觸了趙匡的逆鱗,可是現在的懲罰應該也夠了吧?如果我倒了,誰來牽制趙光義?皇帝畢竟高高在上,有許多事他沒辦法親自去處理,他能像我一樣,日日夜夜、時時刻刻盯著趙光義的一舉一動,防止他上下其手么?
但是,趙普還是低估了趙匡的魄力和怒火,當一樁樁揭發他專權擅斷、貪污受賄的奏章直接呈送到趙匡御案前的時候,趙匡終于下了最后的決斷:罷黜宰相。
一紙詔書到了相府,言宰相趙普勞苦功高,日夜操勞國事,身心疲憊,不堪承受,官家憐憫,著放地方歇息幾年,加封趙普河陽三城節度使、同平章事,仍舊是掛著宰相的頭銜,只是…一個離開了京城的宰相,那還算是宰相么?
敗了,真的敗了,趙普敗的心服口服,他沒想到在他眼中毛頭小子一般的趙光義,竟然有這樣的心機手段,不擊則已,一擊致命,竟讓他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相爺,相爺,這是屬下剛剛搜集來的消息。”慕容求醉興沖沖地跑進書房,剛剛得到免職消息的趙普坐在椅中不動,只是揚起眉來,慕容求醉道:“相爺,你看,這是趙光義私下結交內侍都知王繼恩的情報,還有這個,他借滅火撲救賞罰之機,重賞禁軍將士,這可是存了籠絡之心吶。”
趙普淡淡一笑:“捕風捉影,臆測揣摩,扳得到晉王否?”
慕容求醉一怔,說道:“相爺,這些證據雖扳不倒他,但…卻可令官家心生芥蒂,對他存了戒備之心呀。”
趙普搖頭一笑:“放下吧。”
“是。”慕容求醉見他臉色不太好,忙放下搜集來的情報,悄悄退了下去。
趙普的目光落在那摞東西上,許久,取下燈罩,將那疊資料一頁頁引燃,棄之地上。
趙夫人剛剛聽說消息,急急趕到書房,一見如此情形,問明所燃之物,不禁疑道:“官人…何以將這些東西燒毀?”
趙普淡然笑道:“凡事留一線,日后好相見。”
沉默片刻,趙普道:“夫人,去準備一下,咱們準備離京吧。”
趙夫人默然退了出去,趙普燃盡最后一張紙,靜坐半晌,研墨鋪紙,寫下離京前最后一張奏表,這張奏表等于是他為相這些年的一張述職報告,內中提到晉王趙光義,內有“外臣謂臣輕議皇弟開封尹,皇弟忠孝全德,豈有間然。”對趙光義大加褒獎之詞。
他已敗了,他必須得給自己留一條退路,這是安排后事,安排的好,就是一條生路…這一夜,楊浩也在安排后事,他馬上就要去南唐了。他把妙妙喚了來,望著燈下宜喜宜嗔的嬌俏模樣,對坐半晌,始終難以啟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