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那少年聽了楊浩的話勃然大怒,向他嗔目大喝,說的正是字正腔圓的漢語。
楊浩微笑道:“有何不敢?你是草原上的男兒,難道不懂草原上的規矩?你們是木老俘獲的,做為他的私有財產,他有權將你們轉贈他人。在草原上,你們難道不是這么干的?看看你們,過的這叫什么日子,苦哈哈的不說,連女人都要為了口食上陣廝殺。”
他轉向那少女,笑道:“姑娘,跟著本官,保你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可比你跟著這窮小子在草原上流浪強多了。”
那女孩兒毫不領情,厲聲道:“你敢沾我一手指頭,我就殺了你!”
赤忠和馬宗強都明白了李光岑的意思,馬宗強立即配合笑道:“姑娘,你不要嘴硬,等你成了楊欽差的女人,再懷了他的孩子,若你還舍得下手殺他,那也由得你便是。”
那少女沒想到這幾個漢人將軍如此無恥,氣得俏臉緋紅,欲要罵人又不知該如何接口。赤忠仍然擺著一副大將軍的派頭,一本正經地咳了一聲,拉著長音又道:“來人吶,把這小妮子給楊欽差送進房子,洗洗涮涮,打扮漂亮些,今晚本將軍還要去鬧洞房的。”
門口的宋兵甲和宋兵乙忍著笑走過來,拖起那少女就走。那少年急了,大叫道:“諶沫兒,放開她,你們這些無恥的漢人,你們要干什么都沖我來。”
馬宗強上上下下看了他幾眼,搖頭道:“你恐怕不行…楊欽差未必看得上眼。”
這一下堂上堂下的人都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那少年向他怒目而視,厲聲喝道:“小野可兒是草原上的好漢,既被你們抓了,要殺要剮都不皺一皺眉頭。但是要是誰敢欺侮我的諶沫兒,我野離氏全族與你們從此不死不休!”
李光岑的眼睛突地一亮,立在他身后一直面無表情的木恩神色也微微動了動。赤忠眼中露出一絲笑意,他擺擺手,那兩名宋兵便放開了諶沫兒退到門口,諶沫兒立即走到那少年身邊,與他肩膀挨著肩膀并立于地。
赤忠問道:“你方才說…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頓地道:“小野可兒。”
李光岑接口道:“黨項一族自隋末東遷以來,語言日趨混雜,混用了許多周圍部族的語言。漢人、突厥、契丹等等,契丹族中有‘那可兒’一語,專指貴人的貼身侍衛,黨項語中的‘小野可兒’與之意思大致相同,亦指武士、侍衛。這人應該是某位野離氏族大人的貼身侍衛吧。”
那少年聽了把胸膛一挺,傲然冷笑道:“我不是侍衛,而是武士,野離氏最英武的戰士,我的名字就叫小野可兒,我是野離氏族長之子!”
“野離氏族長之子!”眾人的眼睛都亮了起來:“這下可逮到大魚了,不過…似乎也惹了大禍了。野離氏在黨項八氏中是最兇悍的一族,若非萬不得已,就連夏州拓拔氏輕易都不愿去招惹他們,如今捉了他們族長的兒子,這一下…”
眾人紛紛向赤忠望去,此刻在座的人里面他的軍職是最高的。赤忠臉色微沉,身軀前傾,沉聲問道:“野離氏?你們到這里來做什么?”
小野可兒冷笑著反問道:“你們折府可以引兵去攻我族,我們不能來你們府州么?”
赤忠目光一閃,追問道:“這么說,你們是要以攻為守,反擊我府州地境了?我來問你,除了你們,還有幾部人馬,準備攻打我們哪些地方?”
小野可兒昂頭不語,赤忠一見,坐直了身子,擺手道:“來人啊,把這小妮子給楊欽差送進房子,洗洗涮涮,打扮漂亮些,今晚本將軍還要去鬧洞房的。”
諶沫兒雙臂一抖,掙開那兩個宋兵的手,大聲道:“你們不用疑神疑鬼的,我們野離氏人光明磊落,若要與你們一戰,我們就不怕讓你們知道。我們想在被你們追得躲進了荒山僻嶺去,吃不得吃,穿不得穿,哪有余力再來攻府州。這一次,是因為我們的族人到你們府州境內購買藥物返回時,發現許多漢人來蘆河嶺落腳,我們才想來掠些食物、鹽巴…”
赤忠窺她神色不似說謊,沉吟片刻便道:“把他們兩個先押下去,好生看管著,勿要走脫了人。”
待小野可兒二人被押走,赤忠面色凝重地道:“沒想到,咱們剛剛到了這兒,黨項人就來招惹是非了,如今咱們捉了野離氏的少族長,此事…恐難善了了。”
楊浩趁機道:“不錯,楊某此來,正為的此事。此地水草豐美,確宜安排這數萬百姓,只是…此地處于李、折、楊三家勢力交界之處,三方一有齷齪,此地首當其沖,這數萬百姓如何能得安定。本官來,就是想看看如何想個萬全之策,以消百姓隱患。”
“這事么…”赤忠一抬頭,見李光岑坐在一旁,正側耳傾聽楊浩說話,立時便住了嘴。李光岑自幼在吐蕃部族做人質,慣會看人臉色、揣人心事,一瞧赤忠欲言又止,立時明白過來,他微微一笑,起身告辭道:“兩位大人要談論公事,小民可不方便再留下來了,告辭。”
李光岑告辭出來,那一直石雕般立在他身后的木恩仍是面無表情,沉默地跟著他走出去。出了這幢窯洞,只見山谷中還有許多暫在草地上搭了帳篷居住的百姓,帳篷星羅棋布,猶如草原上一朵朵的蘑菇。
雖然剛剛經歷了黨項族人的攻擊,此刻山谷內外卻又已是一片祥和,夕陽下,許多辛勤的百姓正在辛勤地修飾著自己的家園,哪怕只是一個臨時的帳篷,他們也想盡善盡美。
李光岑站在半山腰上,望著山谷不語。木恩走到他的背后,沉默有頃,低聲道:“主上。”
李光岑頭也不回,只是“唔”了一聲。
木恩沉不住氣了,鼓起勇氣又道:“主上,那小野可兒是野離氏少族長,野離氏反叛李光睿的決心最大,七部邀主上歸來,其中野離氏也是最為熱忱的一族。如今,咱們既已到了這里,何不與他們聯系一番,黨項七部只要奉主上為共主,再拉出咱們在草原上訓練出來的那數千精卒,未嘗不能與李光睿一戰。夏州方面…只要曉得了主上的身份,必然也有一些部族心思動搖,有心歸附主上。”
這鐵一般的漢子還是頭一回說這么多話,說出來的話有條有理,與他粗獷冷漠的外表完全不符。
李光岑從腰間解下酒囊,使勁灌了一大口,微笑道:“木恩,你有一身本領,留在我這腐朽無用的老頭子身邊,真的是糟蹋了你。你的天地應該在這大草原上,如果你有雄心,可以帶著他們一起離去,草原上的那個部落,也可盡歸你所有,或許…你能闖出一番天地來。”
木恩臉色大變,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雙手伏地,惶聲說道:“主上,木恩竭誠效忠,不敢稍生異心。主上這番話,木恩百死,不敢相從。”
李光岑轉身體、向西北望去,眼睛有些濕潤起來:“老了,老了,卻走到了這兒,大概是老天垂憐,讓我這顛沛流離一生的老朽,終于回了家門。這兒,離我出生的地方已經不遠啦,老夫…就終老于此吧…”
說著,他又灌了一口酒,踽踽地向前行去。木恩跪在那兒,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一動不動,他的身軀由于一塊巖石,沐浴在金色的陽光里…
天黑了,木恩和那些魁梧的大漢坐在李光岑帳外不完處的草原上,一堆篝火熊熊地燃燒著,草木灰帶著星星點點的亮光飄舞過來,在他們的身周盤旋。
木恩沉聲道:“我要說的,已經說完了。現在,要看看大家的意思,我個人,愿意侍奉主上,無論主上是否有心收復夏洲,重奪基業。這是從我父親那一輩起,部落就交給我家的責任:保護少主。可是,我們也得為咱們的族人考慮,他們在草原上流浪的太久了,難道叫他們就這門一直流浪下去,直到忘了自己的根?”
眾人沉默半響,其中一個漢子慢慢的抬起頭來,緩緩說道:“大哥,主上猶豫不決,我們何不促使主上下定決心呢?咱們去放了那小野可兒,把主公的身份告訴他,黨項七部聞聽消息必來相迎。到那時,主上的身份就要敗露,他不想去都不成啦。“
另一人立即沉聲反駁道:“你這樣做是大逆不道,挾迫主上!”
那人嘿然道:“不錯,但我這樣做,是因為主公雄心不再,是因為我們的部族親人還在異鄉流浪。我只是想讓主上重鎮雄心,再做草原上的一頭雄鷹。”
十幾條大漢你一言我一語,有贊成的,有反對的,木恩聽的心煩意亂,全然沒有發覺主上已經悄然出了帳篷,正孤零零地站在不遠處一棵樹下聽著他們說話。
先前提議迫使主上應命的大漢長身而起,厲聲道:“眾兄弟不要吵了,此事可以由我去做,主上怪罪時,我當自盡謝罪,只要主公能重振雄心,木魁死有何憾!”說罷拂袖而去。
大樹后的李光岑腳下一動,卻又像被釘住了似的站住。他抬了抬手,凝滯片刻,卻還是無力地垂了下去,嘴角慢慢溢出一絲苦澀的笑:他可以阻止他們,只要他拿出主上的權威,這些鐵錚錚的漢子就會無條件地服從他,可是…捫心自問,他真的有這個權利么?他為這些族人、為了這些毫無怨言地追隨著他浪跡天涯的族人做過些甚么?
李光岑無力地靠到大樹上,又使勁地灌了一口烈酒。他的身子已經完了,盡管他的外表依然是那么強壯魁梧,其實他的身體這些年來因為艱苦的塞上生活,因為他沒有節制的酗酒,已是外強中干。
他的摯交好友,草原上最有名的嚓喀欽大巫師費盡了心思也不能幫他調理好身子,因為即便吃著藥,他仍然要不斷的飲酒,天下沒有哪個妙手神醫能醫得好他這樣的病人。他的內臟已經被經年累月不斷飲下的烈酒弄壞了,已經沒有幾天好活了。如今一個垂死之軀能讓族人們再為恢復他的權力和榮光而去浴血廝殺?
李光岑的一雙老淚(應該是眼吧?)蓄滿了淚水,他不想在垂暮之年,再犧牲那么多的人。可是,縱然不是為了他,只為了那些在草原上流浪,還在翹著企盼著他們的主上把他們帶回久別家園的族人,難道不該利用七部之亂搏上一搏?然而,他已經不能躍馬縱橫了,他的手下又沒有一個可堪重用的統帥。
木恩在他的部下里算是一個佼佼者了,可他也只可當一面之雄,他不是自己在夏州的那個堂弟的對手。
更何況,今日所見,黨項七部實在貧苦至極,他們沒有糧食、沒有藥物、沒有武器,一頭沒牙的老虎能嚇得了誰?如果把自己的族人和這樣的黨項七部交到有勇少謀的木恩身上,那唯一的結局也不過是讓他們去送死,只是死得華麗一些罷了,又有什么不同。
李光岑正想著,那些大漢已悄悄散去,木恩走向李光岑所在的帳蓬,片刻工夫就驚慌失措地跑了出來,大叫道:“主…”
“我在這里。”李光岑淡淡一句話,就堵住了木恩的聲音,木恩急忙收聲,跑到他面前道:“主上,你怎么醒了?”
李光岑沉默不語,木恩明白過來,他那如山的身子忽然一矮,低聲說道:“主上,木恩該死。我…我這就去阻止木魁。”
“罷了,”李光岑淡淡地說了一聲,緩緩走出樹下陰影,喝一口酒,仰一眼明月,悠悠地道:“你去,把楊浩…給老夫請來。”
木恩愕然抬頭:“主上,你…有請楊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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