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三碗之后,沈默醉眼迷離了,俯身跪倒在老夫面前,突然小聲道:“爹,我有話要跟你說。”
不知爺倆要交流什么,眾人趕緊退后,讓他倆單獨說話。
沈賀彎下腰,小聲道:“你說吧,我聽著呢。”
沈默深吸口氣道:“我要是…我是說萬一,回不來了,您可千萬要想開。””你這孩子,胡說什么呢…“沈賀急道:“呸呸,烏鴉嘴。”
沈默搖頭笑笑,繼續道:“甭管別人怎么說,你都找個合適的娶了吧,一來咱家還得傳宗接代,二來,”沈默深深望著自己老夫道:“你不寂寞了,也就不會太想我和我娘了…”
沈賀又紅了眼,怒道:“小子你給我聽著,若是你會不來了,我就找根繩子吊死,去找你娘倆完聚,總勝過一個人孤單遭罪!”
“那樣我會不瞑目的,”沈默郁悶道。
“你管不著。”沈賀突然抱住自己的兒子,失聲哭道:“若是不想讓老爹死,你就好生活著回來,聽見了么臭小子!”
沈默被老爹說的一陣難受,眼淚也跟著掉下來,但他不想哭,便擦擦淚道:“還有個事兒…”
“啊,你說。”沈賀也擦擦淚。
“萬一我要是回不來,”沈默的目光飄向遠處,那里立著他的未婚妻,心里一陣錐心刺骨,卻強忍著痛道:“爹爹便想法子讓若菡再嫁吧…她才二九年華,曰子還長著呢,可不能為了那狗屁貞節牌坊,把一輩子都葬送了。”他聽了不知多少關于‘貞節牌坊’的故事,一想起來便不寒而栗,無論如何也不想讓心愛的女孩,也墜入那樣的無色地獄中。
“這個我也沒法答應你。”沈賀嘆口氣道:“殷家也是有頭有面的人家,豈能讓女兒再嫁…”
“這個簡單,”沈默輕聲道:“我聽人說,大戶人家遇到這種情況,都會過兩年把閨女遠嫁外省,對內只說傷心死了,還賺個牌坊立著。”
“就算萬一…”沈賀道:“我覺著若菡不是那種姑娘,她不會同意的。”
“過些曰子就好了,”沈默淡淡道:“時間會沖淡一切的。”方才若菡若無其事的表情,讓他覺著很自傷,竟說出這種混賬話來。
“別胡思亂想了。”沈賀嘆口氣道:“你肯定能回來的!”
“是啊,我一定能回來的!”沈默強笑一聲,只是這笑聲中,透露著無法掩飾的彷徨,父子相對無語。
一直到雙方分開,若菡都沒有過去與沈默說一句話,這讓他那看似堅強無比的小心靈,著實受了些刺激,回去見幾個錦衣衛時,還有些萎靡不振。
那些錦衣衛卻出人意料的和善,幾人還紛紛安慰他,要把心放寬…他們拿人慣了,自然知道生離死別乃是最讓人的事情。
沈默知道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他深知‘悲慘的人生更要認真經營嗎,否則沒有最悲慘,只有更悲慘’的道理,便強打起精神道:“多謝十三爺和幾位兄弟,在下無事了。”
“沒事就好。”朱十三端量他片刻,拍拍屁股起身道:“那咱們回驛館吧,這鳥地方曲曲折折,看著就憋屈。”
沈默還是頭一次聽人給予這‘西溪別墅’負面評價,本想為其鳴一鳴冤,可轉念一想,這里禁錮了自己四十余天,可不是鳥地方嗎!便很解氣道:“走吧,離開這鳥地方!”
對于解元郎也爆粗口,錦衣衛們大感快活,嘻嘻哈哈笑一陣,雙方便熟絡許多。
等離開西溪,到了驛站里安頓下來,已經是過午了。朱十三和一干手下換了便裝,對沈默笑道:“該吃飯了,咱們相聚是緣,我請解元郎出去撮一頓!”
沈默哈哈笑道:“瞧十三爺這話說的,我這個地主不坐莊,反要你們遠道而來的請客,傳出去會讓人笑話我們浙江人不當人子的。”
朱十三乃是典型的北方漢子,聞言高興笑道:“算我失言了,待會自罰三碗,等出了浙江地面我再回請。”眾人便有說有笑往西湖邊去了。
雖然沈默是地主,可吃飯的地方卻是朱十三選的,有道是‘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北方人來到杭州,肯定是要拜會一下樓外樓的,就算錦衣衛這樣的武人也不例外。
沈默便領著他們,也不乘車騎馬,就這樣徒步往西湖邊上的樓外樓走去。一路上所過景點無數,他都用很直白的話語,將其妙處典故娓娓道來,讓朱十三四個聽得如癡如醉,興致盎然,恨不能將西湖都游遍…當然是在沈解元的帶領下了。
不知不覺便到了那三層畫棟的樓外樓外,朱十三奇怪道:“看著這樓比燕京城的四大樓可差遠了,怎么就這么有名呢?”
沈默指一指周圍的精致道:“樓固然不出奇,但四周的景致卻是世上僅有,坐在樓上便可攬最美的湖光山色,這是北方沒法比的。”
“那南方有山有水的地方多了,怎么別的酒樓就沒這般名氣呢?”朱十三已經徹底折服在沈默的學識談吐之下,便如個好奇寶寶一般問這問那。
“那是因為別處美則美矣,卻沒有這么多的底蘊,這么多的傳說,”沈默呵呵笑道:“比如你在樓上喝酒,便會想到蘇東坡也曾對著這美景引頸高歌。心里必然會與有榮焉,喝的很自豪。待暢飲之后,酒助游興,到斷橋上走走,便會想能遇見一位白娘子那樣的美人。哪怕只是遠遠地看一眼,也足夠了…這是在別處飲酒,萬萬體會不到的。”
朱十三們便一齊感慨道:“西湖啊西湖,什么時候能讓我———圓一把當許仙的夢?”
惹得沈默哈哈大笑道:“所以說,杭州的姑娘,是從來不穿白裙子的。”
“為什么?”眾人笑問道。
“就怕你們這些遠道而來的,想入非非,唐突佳人唄。”沈默詼諧笑道,惹得幾個錦衣衛捧腹大笑起來。笑完之后,卻都十分佩服他…在一個時辰前沈解元還滿是傷懷,這么快便恢復了樂觀,可見其神經之粗大,絕非常人可比擬。
說笑著引眾人進去,此刻已經過了飯點,酒樓里空位頗多,眾人便找了個臨湖的雅座坐下,沈默隨口叫了幾個佐酒小菜和招牌菜,便將菜譜遞給朱十三,讓他隨意點菜。
北方人果然是喜歡‘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沈默聽他點的主菜盡是什么‘大骨龜背’、‘爛蒸大片’、‘鼎煮羊’、‘八糙鵝鴨’之類,盡顯豪邁本色。
點完菜后,眾錦衣衛笑道:“今曰真可大快朵頤,一飽口福啦!”
沈默笑道:“有好菜還得有好酒相配,”便問小二道:“這里有什么酒?”
“婺州的‘錯認水’,湖州的‘六客堂’,揚州的‘瓊華露’,吳府的‘藍橋風月’,還有咱們杭州的‘一江山水’,應有盡有,客官您點哪一樣?”小二唱歌似的報出酒名道。
“這么多酒,聽都聽暈了。”朱十三咋舌道:“咱們喝哪一樣?”
沈默便道:“咱們喝‘一江山水’!”
“有什么講究么?”眾人笑問道:“為什么不選那幾樣?”
沈默便笑著為幾人介紹道:“那‘錯認水’入口清淡如水,但片刻功夫酒勁兒上來,卻又能把剛猛漢子一下子摞倒,這酒猶似表面柔和但骨子里兇殘狠毒的笑面虎,惹人討嫌,喝起來也不舒服。”
眾人搖頭道:“喝酒的好處全沒有,壞處卻占齊了,這酒真討厭!”
“那‘六客堂’又太過清雅,是文人用來點綴詩詞文賦的,喝起來不過癮。至于‘瓊華露’、‘藍橋風月’之類的,苦辣不足,甜香有余,是女子的最愛,卻不是男兒杯中之物。”最后才拎起那壇子‘一江山水’道:“至于這酒,雖嫌冷冽,但味道醇厚,入口后余香綿綿,令人回味無窮,像是徜徉在壯麗如畫的美境之中,正適合用來醉臥沙場!”
一眾錦衣衛哈哈笑道:“今曰才知道喝酒還是這么多講究,看來原先十幾年都白喝了。”
“是啊,”沈默點頭笑道:“這喝酒嘛,講究‘人要投機,酒要夠味兒’,方能開懷暢飲,一醉方休!”
“說的太好了!就喝一江山水吧!”眾人大聲喝彩道,那朱十三更是笑道:“解元郎是讀書人,不如喝那‘六客堂’?”
沈默豪氣道:“說什么話呢?朋友相交貴在一個‘誠’字,我雖然酒量不好,卻也不能拈輕怕重,應付了事!”說著一拍桌子道:“這次豁出去了,舍命陪君子!”
“好!太夠意思了!”幾個錦衣衛情緒無比高亢道:“沈解元太夠意思!”
就在雅座里氣氛爆棚時,一個極不和諧的聲音響起道:“沈默,誰把你放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