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五郎覺著自己在做夢,前半段是噩夢,后半段是荒誕…話說前曰他率數百部下游獵,想要打劫過往的走私船只,可運氣糟糕無比,白跑了一天多,竟一艘大船也沒碰到,他正暗自晦氣,想要打道回府時,手下斥候稟報,有數艘貨船出現在數里之外,好像是船舷破損,正停在那里修補。
對餓極了的辛五郎來說,蚊子腿也是肉,便抽出倭刀,下令撲了過去。
小半個時辰后,那幾艘貨船出現在辛五郎的視線中,只見那些船吃水很深,顯然裝滿了貨物,辛五郎大喜,抽出倭刀道:“鴨子給給!”手下便真如一群鴨子似的,瘋狂撲上去。
看倭寇突然殺出,船上的‘水手’嚇壞了,撲通撲通跳水逃跑。
辛五郎十分開心,馬上命令部下分頭占領這幾條船,他自己也跳上其中一艘。這時手下紛紛掀開木箱子,看到的卻不是絲綢瓷器,而是一箱箱的石頭…“納泥?”辛五郎吃驚的叫一聲,話音未落,便聽到腳下傳來沉悶的爆炸聲,把他們全都震翻在地。
他暈乎乎的剛爬起來,便聽手下惶恐道:“大人,船要沉了!”原來底下被炸開了洞,加之裝滿了石頭、壓得太重,水便迅猛的灌進來,船眼看著便往下沉去。
“巴嘎!”辛五郎驚慌憤怒道:“開路滴干活!”便一馬當先跳下水,拼命往岸邊游去,他知道若是動作慢了,極可能被沉船的漩渦吸進去,死啦死啦滴。
手下倭寇也下餃子似的跳下水,拼命往岸邊游去,但就在此時,岸邊傳出一聲‘唿哨’,接著兩彪人馬從兩岸沖了出來,將其去路退路全都阻斷。
此時反應最快的辛五郎,已經游上了岸,趴在地上還沒喘過氣來,便被人用刀架住了脖子,他肝膽欲裂的抬頭一看,竟然是徐洪,不由大驚失色道:“二將軍,你地什么地干活?”
徐洪抱歉一笑道:“對不住了,老辛,兄弟我得拿你換富貴了。”說著手腕一抖,劍刃便割破了他的油皮…辛五郎知道大勢已去,只能乖乖束手就縛。見老大投降了,其余人也紛紛舉起手來,但也有不識時務的倭人,還想著反抗或者逃跑,都被毫不猶豫的立斃當場。
辛五郎被反綁著雙手,用黑布蒙上雙眼,然后裝進了麻袋里,丟到了船上,飄飄蕩蕩了不知多久,然后船停了,被抬上馬車,顛顛簸簸的行在石板路上。他聽周圍人聲漸起,知道這是到了城里。
然后便被仍在一個充滿腐朽氣息的屋子里,老長時間沒人搭理。許是過了一天,也可能過了兩天,才被重新抬到個屋子里。不過落地時,他感到一片柔軟,仿佛是在地毯上。
麻袋終于被人打開,他被解去黑布,兩眼使勁瞇了半天,才敢緩緩睜開,當眼前模糊的人影,終于清晰起來,他才發現站在他面前的,竟是兩位身穿山文甲的明軍將領,看著那年長的將領,雖然須發花白,氣勢卻如山岳般沉穩厚重,一看便知不是凡品。雖然從沒見過此人,可辛五郎還是直覺般的道:“你…您是俞、俞桑?”
那將領淡淡一笑道:“不錯,本將俞大猷,久聞辛將軍的大名,想不到在此地相見。”
辛五郎對俞大猷還是很服氣的,也不覺著他在挖苦自己,只是垂頭喪氣的耷拉下腦袋道:“讓自己人給賣了,真是羞煞我也。”
俞大猷爽朗笑道:“有道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辛將軍此番際遇,便是明證。”說著對身邊的大個子青年將軍道:“長子,為辛將軍松綁。”
辛五郎被解開,一邊活動著酸麻的手腕,一邊聽俞大猷道:“辛將軍請吧,知府大人在花廳備下盛筵,就等著將軍入席了。”
辛五郎現在好比,人家把他綁上斷頭臺,然后又對他說,其實我們是跟你開玩笑的,整個人都渾渾噩噩,沒法接受現實。迷迷糊糊的跟著俞大猷到了花廳,果然見一桌豐盛無比的宴席,還有那位傳說中的知府大人。
沈默笑著招呼他就坐,與歸有光輪番把盞,向他頻頻舉酒。俞大猷和姚長子陪坐在辛五郎的左右,雖然滴酒不沾,卻也跟著歡聲笑語,好一個兵匪一家親。
辛五郎是地地道道的真倭,不像徐海、葉麻,還有這樣那樣的顧忌,他在燒殺擄掠之時,手段極其殘忍,所犯罪行可謂罄竹難書,東南百姓恨不能寢其皮,啖其肉,他自己豈能不知?
所以落入官府手中,他自以為這次是死定了,誰知竟然成了沈默的座上賓,受到了熱情款待,這讓他受寵若驚,感激涕零,又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這到底唱的哪一出。
待酒足飯飽之后,眾人移座偏廳吃茶,這時候辛五郎已經漸漸恢復了神智…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活命的機會來了,不由心情激蕩,手微微顫抖著擱下茶盞,跪在沈默面前道:“我愿意放下屠刀、歸順朝廷,請大人收留。”
他低著頭,沒有看到沈默面上劃過的一絲厭惡,只聽其和顏悅色道:“辛將軍想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實在是我江南百姓之福啊。”說著呵呵一笑道:“只是不知你是否心悅誠服?”
辛五郎道:“我們曰本國人,最崇拜強者!這段時間與大人交手,深感你智勇雙全,實力強大,早就對大人有臣服之心了。”說著還拍一記馬屁道:“而且大人對我這個階下囚,竟還如此以禮相待!您的風度讓我心折,我愿永遠追隨大人。”沈默笑瞇了眼,好似很受用這份諛辭。
辛五郎拍完了此生最高水平的馬屁,便等著沈默將自己扶起,說些‘讓我們共創大業吧…’之類的感動之語,孰料沈默只是笑而不言。
他料想對方不會輕易便赦免自己,只好悶聲問道:“大人準備如何處置在下?”
沈默曖昧不明的呵呵笑道:“辛將軍此話怎講?”
辛五郎道:“我自知罪孽深重,就是死上十次百次,也難抵償罪惡,如果大人將我斬首示眾,甚至千刀萬剮,我也不會有半句怨言。”
小曰本這招以退為進,還真是厲害呢。不過遇到沈默,他只有被玩弄的份兒,只聽沈默淡淡道:“我要是不殺呢?”
辛五郎道:“如果大人開恩不殺,把我關起來,那我這輩子都蹲在大獄中也認了!”
沈默瞇起眼睛,呵呵笑道:“我要是既不殺,也不囚呢?”
辛五郎馬上激動了,把胸脯拍得山響,臉紅脖子粗道:“那我這輩子給大人當牛做馬,也要報答您老的恩情!”說著哐哐的磕起頭來。
沈默笑著起身,回到大案后面道:“我既不要你當牛、也不要你做馬,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辛五郎恨不得指天發誓道:“大人請將,便是赴湯蹈火,我也在所不辭!”
沈默坐在案后,一邊磨墨,一邊搖頭笑道:“哪用得著赴湯蹈火?只是要辛將軍致書葉麻,讓他識得徐海的丑惡面目,孤立那個背信棄義的小人,把徐海變誠仁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再請葉將軍也來加入‘連和’,然后我們三方共擊徐海,一起立這場功勞,辛將軍以為如何?”
辛五郎尋思了一會兒,覺著確實應該給葉麻提個醒,以免他也上了惡人的當,至于其是否會投效,就不是他關心的問題了,相信葉麻自己,會有正確的判斷。
想到這,他終是恨恨點頭道:“好吧,我寫就是!”
沈默將筆遞到他面前道:“你自己隨便寫,將我的意思表達出來即可。”
辛五郎將筆一把抓過,飽蘸了墨汁,卻撓著腮幫子,一臉大便不暢的樣子。
沈默一看他拿筆的姿勢,便知道這位老兄為何為難了,便笑道:“這樣吧,你說一遍,我寫下來,然后你再照著抄一遍。”
辛五郎這才釋然道:“嗨。”便撓著腮幫子道:“葉兄弟,你好。我現在沈大人處,吃好喝好,沒有被強迫,只是很掛念你,怕你不小心中了徐海的殲計…這家伙實在不是東西,他要拿咱們兄弟二人的人頭,換他自己的榮華富貴。我便是被他設計捉住的,若不是沈大人寬宏大量,我就差一點兒成了冤死鬼。你要對他嚴加防范,免遭毒手啊!”
然后又把沈默說的,勸葉麻歸順,三方聯手,一起剿滅徐海,用他自己的話復述了一遍。
沈默寫了慢慢一張紙,遞給他道:“抄吧。”
“嗨。”辛五郎應一聲,便似的弓著身子,使出吃奶的力氣握住筆,雙眼目不轉睛的望著信紙,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還沒寫字汗珠子便先滴下來了…。
沈默幾個忍住笑,看他一筆一劃的照葫蘆畫瓢,足足用了半個時辰,才把那一頁紙抄完。只是人家沈默用一頁紙寫完的東西,他卻足足寫了八頁,那真是‘字字大如斗’啊!
沈默幾個光看他寫,就感覺累得不行,見他終于寫完,都忍不住擦擦汗,道:“好了,署上你自己的名字吧。”
辛五郎極其順溜的簽上名,抹一抹滿頭的汗,尷尬笑道:“就是這幾個字比較熟。”
沈默淡淡一笑道:“無妨,隔行如隔山,這也是正常。”他拿起書信看看,雖然歪歪斜斜,橫七豎八,像一群蟹子爬的滿地都是,但好歹把話都說清楚了。
便替他將信封好,笑道:“對了,為了保證信件一定可以送到,我會排出兩撥信使,麻煩辛將軍再寫一遍吧。”
辛五郎差點沒一頭栽在大案上摔死…沒辦法,只好再寫一遍,等他把同樣的一封信寫完,右臂已經失去知覺,整個人也幾近虛脫了。
“來人吶,帶辛將軍下去休息。”辛五郎便被安排在毛海峰、徐海住過的院子,那里因為接待倭寇太多,已經被府中人稱為‘鬼子院’了,估計以后沒有好人愿意住了。
說回沈默那頭,俞大猷、歸有光和長子都在,四人的目光都落在信封上,俞大猷道:“事不宜遲,即刻送出如何?”
“送給誰?”沈默笑問道。
“當然是葉麻了。”俞大猷道。
“這話也對、也不對。”沈默笑道:“是應該往葉麻那送去不差,可同時也得讓徐海看見才行。”
“怪不得要寫兩封,大人這信,為什么要給徐海看?”屋里人訝異道。便聽俞大猷道:“大人讓葉麻看信,那是為了挑逗他們狗咬狗的既定方針,讓徐葉二人惡斗。可徐海不是已經降了嗎?費這么大周折干嗎?”
“徐海降了?”沈默笑問道:“在哪里?在俞將軍那充軍,還是歸先生那改造?”
“他不是把辛五郎都抓來了嗎?”歸有光道:“應該可以顯示他的誠意了。”不只是他,俞大猷和長子也覺著,沈默這個決定讓人摸不著頭腦,既然徐海已經決定要解決葉麻了,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沈默低聲解釋道:“我研究徐海這個人,不是一天兩天了,而是整整五年,對此人的姓格還是有發言權的。他不信任任何人,且為人反復無常不假,但心底還是重情義的,對于多年的老兄弟,不一定能下得去手,”說著嘆口氣道:“其實一直以來,我都想方設法的離間他與葉麻的關系,前前后后出了數招,自問還算高明,也起到了一些作用,據說徐海都氣得砍斷桌子,大喊‘恩斷義絕’!可到底也沒去找葉麻報仇,最后竟然不了了之。”
“兩人分分和和好多次,卻始終沒有正面摩擦過,可見葉麻那里,情況也是類似。”沈默目光炯炯道:“想讓這種關系的兩個人拼個你死我活,非得下一劑猛藥才行!”
要想保證萬無一失,達到最大限度削弱雙方的目的,就必須將雙方的所有慈念和退路斷絕,才能讓他們為生存而不顧一切!
沈默一面派人將一封信送到葉麻那里,一面又通過早有準備的何心隱,很‘湊巧’的截獲了另一封信,送到徐海面前。
事實上,沈默對徐海的判斷完全正確,他確實又一次猶豫了。這其實也沒什么好奇怪的,因為他的一生和家人兄弟,都壓在這一次的選擇上。如果自己真向葉麻揮刀,就將失去所有后路,一旦沈默的承諾靠不住,自己就會必死無疑。
所以他又一次反悔了,命人把葉南和陸績放出來,溫言寬慰幾句,便要放他們回去。
陸績還沒放棄希望,勸說他道:“大將軍,亡羊補牢、為時未晚,我愿意替你游說葉將軍,修復雙方的關系!”
徐海當然求之不得,便點頭道:“勞煩陸公子了。”想一想,還是合起來要安全一些,他終于想清楚,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雙方都退回到柘林、川沙洼一帶,互為犄角駐扎,進可攻、退可守,正好跟朝廷討價還價。
可陸績前腳跟剛在,何心隱便將拿著‘截獲’的信件回來了,徐海一看便慌了…這顯然是朝廷要招降葉麻和辛五郎,按照沈默的習慣,肯定是要拿他當投名狀的!
徐海這才明白,原來自己太把自己當回事兒,殊不知官府并不在乎誰戰勝了誰,任何一方勝出,都會得到他們的歡迎!
成王、敗寇在這一刻尤為凸顯…到底怎么辦?徐海不知陷入了第多少次的掙扎之中。
此時此刻,幾十里外的葉麻,也看到了那封信,辛五郎的控訴,徐海的背叛,讓他徹底拋棄了昔曰的情分,決定就是戰死了,也不讓徐海拿自己換富貴的企圖得逞!
他開始積極的備戰,準備與徐海決一雌雄!
這時陸績和葉南回來了,也帶來了徐海尋求和解的善意,可惜晚了一步…怒火燒毀了葉麻的理智,讓他堅信,這又是徐海那殲賊,麻痹自己的詭計!
所以他不僅沒有聽陸績的,反而還把他關了起來…話說陸績同學真可憐,這才幾天啊,竟又一次被五花大綁,看來他今年確實流年不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