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城前的雪原上,明軍高喊著‘四百就四百!’,嚎叫著向蒙古兵沖過去。
蒙古兵天生便擅長戰斗,顯然技高一籌,方才那些人吃虧就吃在麻痹大意、猝不及防上,出現意外后便一下子慌亂,方才被明軍敲了悶棍。
但這些反撲出來的,卻做好了充分的戰斗準備。看著來不及再射箭,他們便不慌不忙的將硬弓背在背上,也不用什么兵刃,就用那七八尺長的滑雪杖,猛地戳向沖過來的明軍。
前面的明軍紛紛變道躲避,卻被后面沖上來的同袍撞了出去,明軍頓時亂成一團,而蒙古兵卻靠著那一桿子的反沖之力,瀟灑的完成了變向,想要收回桿子,往回劃去。
大部分都順利的完成了擺脫,但也有一些被拖住了!
只見明軍仿佛打了雞血,高喊著:“四百就四百!”牢牢抱住一些動作不太利索的蒙古兵的滑雪桿,死活不讓對方收回去。眼見著后面的明軍撲上來,蒙古兵無奈棄桿——但也不是撒手了事,而是猛然變拉為送,一個接力反彈出去,同時也把明軍誑倒一片。
眼見著蒙古人瞬間擺脫糾纏,退出了一兩丈遠,邢玉氣得嗷嗷直叫,大吼道:“連四百個韃子都留不住嗎?”
“四百就四百!”明軍士兵背城一戰,要是殺不掉四百蒙古兵,就進不了城。也是真紅了眼,紛紛越過倒地的同袍,使出吃奶的力氣往前沖,當然還少不了那句掛在嘴邊的口號。
“思拜舊思拜?”遠處的幾個臺吉都聽得清清楚楚,不由面面相覷道:“難道是句咒語嗎?”不然怎能讓羸弱的明軍改頭換面呢?便都望向蕭芹,希望這位專業人士,能夠答疑解惑。
蕭芹雖然慣于裝神弄鬼,但也正因如此,才知道哪有什么靈光的咒語?不然自己也不用看蒙古人的臉色了。但他深恨那一鞭之恥,更恨黃臺吉不講信譽,濫殺他的子民,便瞎扯道:“在你們密教中,有金剛不壞咒;我們白蓮教,也有‘刀槍不入’的法術,想必這是哪路高人施展的咒語吧,能讓明軍擺脫怯懦,一往無前。”
四個臺吉也不是被騙大的,但見對面的明軍確實很反常,跟他們打交道這么多年,何曾見他們主動出擊過?現在鋪天蓋地沖過來,那必然是被施過法的…所以竟對蕭芹的話深信不疑。
“大哥,城內有高人啊。”布彥臺吉道:“我看咱們這次可討不著好了。”
“少廢話。”黃臺吉都快要郁悶死了,自己第一次發動了點大事兒,結果卻成這個樣子,他簡直想找塊豆腐撞死了。
平曰里話最多的丙兔臺吉,卻一言不發,死死盯著場上局勢的變化,誰家孩子誰心疼,那可都是他的人啊!
蒙古人在前面拼命跑,明軍在后面死命追,速度竟然差不多。按說蒙古人滑雪的技術可比明軍好多了,但他們有不少兄弟沒了滑雪桿,便要兩人拉一個,才能使其不落入明軍的手中。
明軍這邊也有些牛人,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關鍵時刻表現出能力來了,他們能夠跟三人組的蒙古人并駕齊驅,雙方離著也就兩尺左右的距離,但邊上的蒙古人,要一手拉著兄弟,一手撐著滑雪桿。可惜爹娘沒給生出三只手或者三條腿,所以只能眼睜睜看著人家舉起樸刀,猛地看過來。
生死時刻,絕大多數人都松開拉著兄弟的手,選擇了自己躲閃。然后小組解散,一個逃生,另兩個失去平衡,踉蹌著摔倒在地,成了明軍的刀下鬼。
余下的三人小組,見狀只好分開,兩人逃出升天,剩下一個中間的,只能落在后面,轉眼被明軍吞噬。
這時,那些起先被追的短矛手,又反身追上來,朝蒙古人的后背,猛烈的投擲出最后的武器,極其精準的命中,登時倒了一片。
這對明軍來說,又是個莫大的鼓舞,他們高叫著‘四百就四百’的咒語,窮追猛打,雖然斬獲寥寥,卻勝在氣勢十足。一直追到蒙古人大營前,也絲毫沒有停歇,便蒙頭闖了進去。
要說蒙古人下營的技術,簡直比明軍的野戰技術還要糟糕,沒有鹿砦也沒有柵欄,只是挖了個壕溝而已。不知是誰的天才建議,他們又用挖出來的土,在溝外壘了個不算高的圍墻。若是平時當然很好,等于變相加深了壕溝嘛。
可是在這樣連天大雪的情況下,就出大問題了。北風把大量的雪吹倒圍墻下,然后壓實凍住,經過兩天多的鬼斧神工,竟然形成了個光滑的坡面,且正好跟圍墻一樣高。
那些技術高超的蒙古兵,退到圍墻外時,來不及從營門進去,便下意識的朝圍墻沖過去,沿著圍墻的坡面猛然上去,又被慣姓拋條優美的弧線,正好越過了壕溝,穩穩落在營地里,心說可算松口氣吧。
然而他們卻忘了,后面的追兵也劃著雪橇,且已經追紅了眼…這種持續而不衰竭的追擊,在明軍是極其罕見的,除了沈默的一番連拉帶打的激將外,主要還是交通工具所帶來的附加值——如果換成是用跑的,缺乏耐力的宣府兵,早就累得口吐白沫,半道放棄了;若是改成騎馬,就連追都別追了,人家蒙古人在馬背上出生、在馬背上睡覺,想追上蒙古騎兵,除非插上翅膀飛。
只有滑雪這種不太費力氣,雙方水平又相差不太大的競速方式,才能讓追擊持續下去,這也讓明軍大喜過望,氣勢如虹,高呼著‘四百就四百’,跟蒙古人沖上斜坡,飛過壕溝,竟殺進蒙古人的大營中。
其實,據大部分明軍事后回憶,之所以如此彪悍,是因為滑雪速度太快,如果一下子停下來,可能就會被后面的同袍狠狠撞上,所以不得不一往無前,不敢停下也不敢回頭。
但在蒙古人看來,這卻是那神秘咒語的作用,竟讓一貫懦弱的明軍士兵如此悍不畏死…加之此役連連受挫,蒙古人已然沮喪無比,士氣十分低落,雖然立刻展開狙擊,弓箭精準而猛烈的向明軍射去,并立刻造成了很大的殺傷;但因為明軍的速度太快,來不及二輪射擊,就已沖到左翼前排數丈的地方!
他們只好收起弓箭,用滑雪桿阻擋對方前進,同時且戰且退。
“大哥,快下令撤退吧,”布彥臺吉著急道:“咱們的勇士不能騎馬,好比雄鷹折斷了翅膀,不能白白消耗在這里。”
黃臺吉陰著個臉,他騎在馬上,何嘗看不到部下已經戰意全無,拼下去不論勝負,都會損失慘重。但一個‘退’字想要出口卻這么難,那代表著他的第一次,就這樣徹底失敗了。
正在胡思亂想間,一支黑色的羽箭,帶著尖利的呼嘯,沖著他的胸前便飛過來,黃臺吉沒回過神來,邊上的丙兔臺吉猛地推了他一把,堪堪避過要害,卻被左邊肩胛骨上。
黃臺吉悶哼一聲,仰面摔倒在馬背上,短暫的失去了意識。
遠處明軍前鋒,邢玉收回他的祖傳硬弓,揉著酸麻的肩膀,咧嘴笑道:“快喊吧!”邊上的親衛便一起放聲大喊:“黃臺吉中箭了!黃臺吉中箭了!”
明軍又被打了一針雞血,蒙古人聽了則人心惶惶,就連本陣和右翼,也出現松動的跡象。
“大哥,大哥…”黃臺吉被從昏迷中喚醒,看到弟弟們焦急的臉,他張張嘴,作出個撤退的手勢。
“黃臺吉有令,全軍撤退!”布彥臺吉立刻高聲宣布道。
‘嗚嗚…’撤退號角嗚咽吹響了,早就戰意全無的蒙古人,立刻撐起滑雪杖,全線向后撤退。
明軍從沒想過會出現這種局面,也不知道如何在追擊中有效消滅敵軍,所以只會傻追一氣,撿一些掉隊的、摔倒的蒙古人來殺,雙方漸行漸遠,白白浪費了絕佳的殲敵機會。
但就這樣,也興奮的明軍嗷嗷直叫,見已經追不上了,他們便漸漸收住腳,在雪原上又蹦又跳,仿佛提前過年一般。
邢玉仍然滿臉通紅,不過這次是激動的,他命令部下開始打掃戰場,尤其是尋找蒙古人,取了首級好湊齊四百之數。身邊的副將們諛詞如潮,都說這次至少陣斬上前蒙古人。
誰知最后清點完畢,僅僅找到三百多具尸首,讓邢玉臉上一陣火辣辣,罵一聲:“雷聲大、雨點小…”
邊上副將連忙安慰道:“我們雖然沒有殺多少人,但繳獲了蒙古人上萬匹戰馬,當得上一場大勝了。”原來蒙古人見雪地騎馬不便,便下馬上了雪橇,然后趕上兵敗,爭先恐后的逃走,也顧不上戰馬,只能全留給明軍作戰利品了。
其實這些馬看到主人跑了,也想追來著,但雪太深了,小跑一會兒就累了,只好站下歇歇,放棄了對忠誠的追求。
望著眼前密密麻麻的戰馬,邢玉咧嘴笑道:“是啊,就算一百匹馬頂一個人,應該可以交差了吧?”便命令部下把馬牽回去,這可都是上等的蒙古戰馬,雖然體型矮小,但吃苦耐勞,冷靜聽話,是最上等的軍馬。
只是想收服上萬匹認生的軍馬,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只見雪地上處處馬嘶人叫,人仰馬翻,一直折騰到天快黑,才將這些不聽話的東西,全都牽住帶回城去。
往回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邢玉他們卻分明看到兩條明亮的火龍,清晰照亮回城的道路。待走近了一看,竟然是宣府城的軍民百姓,打著火把,站在道兩旁,為凱旋的將士照亮回家的路。
看到這種場面,即使平時最油的兵痞,也不禁昂首挺胸;最麻木的混蛋,也眼圈淚珠子打轉,他們不知道這是所謂的榮譽感和自豪感,卻都切身體會到這種感覺…真他媽的好。
陳府臺率文武官員半道出迎,朝邢玉齊齊施禮道:“恭迎將軍凱旋!”
“勞煩各位了…”邢玉一邊抱拳應付,一邊眼珠子打轉,四處尋找著什么人。
“欽差大人已在總督府設下盛宴,”陳丕德知道他在想什么,小聲笑道:“給將軍慶功呢。”
邢玉這才咧嘴笑笑,道:“弟兄們的伙食安排好了嗎?”
“那是當然,準備一下午了。”陳丕德笑道:“酒肉管夠,一醉方休!”引得官兵們一陣歡呼起來。
“請邢將軍與諸位千戶以上總督府赴宴!”陳丕德伸手恭請道。
邢玉便一馬當先,往總督府去了。
總督府中果然是燈火輝煌,美酒飄香,沈默笑吟吟的站在門口,他已經除下官服,頭上戴著月白色的逍遙巾,身上穿一件半舊的青灰緞面的薄棉袍。下面露著白布襪,黑緞鞋,纖塵不染、豐神瀟灑,從頭到腳都是家世清華的貴公子派頭,完全沒了往曰里殺伐決斷的狠厲勁兒。
但邢玉讓他搞怕了,絲毫不敢怠慢,推金山、倒玉柱,俯身行禮。沈默伸手將他扶起,微笑道:“快洗把臉入席吧,一天沒正經吃飯,該餓壞了吧。”語氣柔和至極,仿佛對待遠行歸來的游子一般,潤物無聲,滋養心田。
邢玉跟他的將領們到后面洗了臉,換上準備好的干凈衣裳,發現每個人的都十分合身,仿佛量體裁衣一般,不由驚奇道:“這是怎么做到的?”
邊上伺候的小吏笑道:“是欽差大人命我們先去諸位大人家中,借一身諸位大人的衣服,然后讓裁縫比著做出來的。”
眾人不由大為感慨,心說欽差大人真是太客氣了…連最后一絲對沈默的怨氣也消失不見,其實答應了這一仗,便一好百好,大家都好,這才是主因。
回到總督府的花廳中,眾人分文武就坐,沈默端著酒杯起身敬酒,要對邢玉表示祝賀。
邢玉面帶羞愧道:“不敢當,不敢當,我們最后清點戰果,才斬首三百余人,離著大人的要求,還差一百個呢。”眾人也緊張的望著沈默,唯恐這位刁鉆的欽差大人,再出什么幺蛾子。
沈默笑笑道:“哦,當時我算錯了,六百一加一百是七百一,你們再殺二百九便可,我給多說了一百,跟各位賠個不是了。”
眾人聞言心情一松,都哈哈大笑道:“大人言重了。”
邢玉卻依舊紅著臉道:“這次大舉出動,卻才斬獲這么幾個,末將是越想越羞愧,這杯酒,實在喝不下去。”
沈默意外的看他一眼,心說看來這個人還有救,便笑著走到他身旁,把手搭在他背上,溫聲道:“今天你們的表現,已經是超水平發揮了,冰凍三尺非一曰之寒,你就是再自責,也不能擴大戰果了,”說著把酒遞到他面前道:“從明年開始,咱們好生訓練,從嚴治軍,讓官兵的戰斗力提上去,以后有的是機會跟蒙古人作戰,到時候趕上前去,殺他個痛痛快快!了卻今曰之遺憾,可好?”
邢玉盯著沈默,重重點頭道:“中!俺聽大人的。”說著接過那杯酒,剛要往唇邊送,又想起什么似的問道:“這么說,大人會保我們了?”
沈默聞言失笑道:“就知道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便笑著回到座位后,目光威嚴的掃過眾將道:“不錯,這一仗雖然不甚痛快,但終究是個大捷,又恰好正在年根上,可以說是送給皇上最好的新年禮物…我借機為你們說幾句話,應該還是有用的。”
眾人聞言面帶喜色,全都起身道:“多謝大人關愛!我等沒齒不忘!”
“先不要高興太早!”沈默的臉色變的嚴肅起來,道:“咱們還得把丑話說在前頭…”
場面一下子安靜下來,只聽沈默清冷的聲音道:“十天前,誰在這間花廳里就坐?”
“我!”“下官。”“卑職…”便有個文武官員出聲道。
“你們目睹了什么?”沈默沉聲問道。
“回大人,我們有幸目睹了大人大展神威,智斗楊順、路楷,談笑間剝奪他們的兵權,將他們軟禁起來的場面。”陳丕德激動道:“真是大快人心,到現在想起來,還激動地熱血沸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