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竟然是蘇雪,只見她身著樸素的湖藍色長裙,用一塊同色的錦帕包頭,面上僅施以淡妝,不見奢華,唯覺素雅,與時下宜艷宜奢的婦女著裝大相徑庭,一味往清冷的路子上走。
但她天生麗質難自棄,哪怕是布衣釵裙的站在那里,也一樣讓人驚艷,所以雖站在道邊不顯眼的地方,還是漸漸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乃至不少年輕士子,為了多看她一眼,竟來回進出大門,造成小小的擁堵…估計要不是她身后站著個虎視眈眈的保鏢,就要有人上來搭訕了。
“她來這兒干嘛?”徐渭小聲問道。
“她弟弟也是應試的舉子。”沈默輕聲道。
“過去打招呼不?”徐渭賊笑道:“好容易碰上一回…”
“去你的…那太讓她姐弟倆尷尬了。”沈默正好被一爿招牌擋住了身形,頓一頓,又道:“等他們走了咱們再過去。”
“還非得吃羊肉泡饃啊?”徐渭小聲嘟囔一句,對他這種堅持表示不屑,可惜被無視了…蘇雪在那里等了好久,終于等到她弟弟志堅出來,一年不見,他長高了,也英俊了,完全脫了從前的稚氣,成了個器宇軒昂的俊書生。
見他四處張望,蘇雪便輕聲喚道:“志堅…”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那志堅身子一顫,卻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驚喜。相反,他英俊的面龐上,竟流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仿佛強壓著怒氣一般,走到了她姐姐的面前。
“志堅…”蘇雪又呼喚一聲,想讓他走近點兒,仔細看看這個,自己為之付出一切的弟弟,是胖了、瘦了、是白了、黑了?
但志堅卻沒這份耐心,沉聲問道:“你怎么來了?”
“我來看你啊?”對他的態度,蘇雪一時難以示意。
“誰讓你來看我了?!”志堅話音未落,他身后便響起起哄的聲音道:“哎呦,秦根老弟,怎么家里來了親戚,也不讓到里面去?”
蘇志堅的反應,卻讓知情者跌破眼鏡,只見他回頭笑笑,一臉淡漠道:“不是什么親戚,不過是我家原先的丫鬟,小時候帶過我而已…”說著轉回頭來,對愣在那里的蘇雪道:“你也看過我了,就趕緊回去吧,以后都不用再來了…”
蘇雪難以置信的呆立在那里,直到蘇志堅又一次催促,才回過神來,一雙鳳目望向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想看看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蘇志堅終究是心虛了,低頭不敢看她的眼睛,氣氛一時無比尷尬。
最后還是蘇雪醒悟過來,這是當著弟弟同窗的面兒,可不能讓他下不來臺,便深吸口氣,平穩下情緒道:“是,少…爺…”說著從身后保鏢手中,拿過個沉重的包袱,低聲道:“這里面有些…都是你愛吃的…希望您能收下。”
蘇志堅剎那間有些動搖,但還是忍住了,接過東西來,道:“你…回去吧。”
“是…”蘇雪低下頭,輕聲道:“那我告退了…”說著抬起頭來,給他一個微笑,道:“您保重…”便轉過身去,便看到了沈默…這時,蘇志堅也看見沈默了,面色一下子變得極為精彩,猶豫了好一陣子,最后還是裝作不認識的,也轉身過去,對那些仍然張望的同學道:“走走,進去繼續喝酒,正好有人送下酒菜來了。”
那些人望著蘇雪美好的背影,意猶未盡的嘆息一陣子,這才紛紛轉回會館去。
陜西會館前的一幕,便如一塊小石子丟入水中,泛起小小的漣漪,很快便恢復了平靜,只有那美好的倩影,長久的留在人們心中,但又有誰知道,那笑容里的心酸呢?
“你們先去吧,”沈默看蘇雪一眼,對徐渭道:“我待會兒就來。”
徐渭呲牙道:“跟那人一個地方吃飯,我怕吐了。”說著招呼三尺幾個道:“我帶你們下館子去…你也去吧?”后一句卻是蘇雪的那個跟班所說。
那人是王府的侍衛,當然認得沈默,見蘇大家沒反對,便點點頭,跟著徐渭幾個走了。
沈默看看一臉沉默的蘇雪,輕聲道:“河邊走走吧。”蘇雪便靜靜的跟著他走。
兩人走出很遠,一直到一片無人的柳樹林中,沈默才站住腳,蘇雪卻混無所覺,繼續往前走,險些就走到河里去。
沈默輕咳一聲,她才醒悟過來,站住腳,望著結冰的河面,呆呆的在那里出神,晶瑩的淚珠子,卻已經在眼眶里打轉了。
“如果你覺著,哭出來會舒服些…”沈默輕聲道:“那就哭吧…”
“轉過頭去…”蘇雪道:“別看。”
沈默笑笑,依言背過身去,便聽到蘇雪輕輕地抽泣聲,竟鬼使神差道:“如果需要肩膀,這有個現成的…”說完他就后悔了,心說:‘沈默呀、沈默,你真是個賤人啊,看你怎么收場?’怪不得男人面前的男人,和女人面前的男人,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樣子,。
但他高估了自己的魅力,人家蘇雪根本沒搭理他,只是在那里自己哭自己的,倒讓沈默一陣老臉通紅。
不知過了多久,蘇雪終于出聲道:“好了…”
沈默回過頭來,見她雙眼通紅,微微發腫,但面上見不到自哀自怨,只有一臉自嘲的笑:“讓大人看笑話了…”
“說什么呢。”沈默搖頭道:“我們是朋友來著,我怎會看你的笑話呢…”說著嘆口氣道:“志堅今天確實太傷人了,但也許他有什么苦衷,你千萬別忘心里去,改天問問清楚就好…”他對那蘇志堅,簡直惡感萬千,只是為了安慰蘇雪,才這樣說的。
“不問了…”蘇雪輕搖螓首道:“他是我看著長大的,心里怎么想的,我最清楚了。”
沈默默然,便聽蘇雪又道:“方才我確實想不通,很傷心,但想了一會兒,就想通了,也不傷心了…志堅這么做,也是有他的道理的。”
“什么…道理?”沈默費了好大勁兒,才把‘狗屁’二字咽下去。
“這個大人應該最能理解…”蘇雪幽幽道:“你們讀書人最看家世出身了,就連家里有犯法之男、再嫁之女,都沒資格參加考試,何況我這個…青樓出身的姐姐了。”說著慘然一笑道:“說起來,今天的錯在我,我明知自己輕賤的出身,就不應該出現在他面前,讓他沒法跟同窗解釋,無端給他招惹麻煩…”
“你怎么能這么想呢?”沈默終于忍不住出聲道:“沒有你這個姐姐,他早就餓死在饑荒里了,沒有你這個姐姐,他指著什么讀書?沒有你這個姐姐,他一個浙江人,還想跑去陜西考試?”說著冷笑一聲道:“他的水平我知道,若是想在浙江高中,除非考官吃錯藥了!”
若是別人這樣說她弟弟,蘇雪還能反唇相譏,可志堅的一切,都是沈默給予的,他當然有資格評說。蘇雪也只能苦笑道:“他還是個孩子,不會去想那么多,只以為全憑自己走到這一步,大人千萬別跟他一般見識。”
“我不是跟你這兒邀功。”沈默無奈的笑笑道:“我是替你不值,你為了這個弟弟付出了什么,我很清楚,你自己更清楚,那是一個女人一生最美好的光陰啊!”
“我是心甘情愿的。”蘇雪搖搖頭道:“而且方才我也想了,我這么做,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我們蘇家,”說著強笑一聲道:“只要他能出人頭地,光宗耀祖,那我就是值得的…”
“唉…”沈默嘆息一聲道:“都這時候了,還要自我安慰。”
蘇雪一下被他說出心事,眼圈一下子又紅了,輕咬著下唇,聲音發顫道:“那能怎么辦啊?”
“唉…”這件事兒上,沈默也無可奈何,幫不了她,只能再嘆口氣道:“算了,當我沒說。”
兩人又沉默片刻,蘇雪輕聲道:“不說這件事兒了,大人也該把夫人和公子接回來了吧?”
“嗯,我已經捎信回去了,進了二月就讓她們啟程。”沈默不由自主的向南望道:“江南二月便已經暖和了,一路慢慢往北,等到燕京時,這里也該是春天了。”
“大人真心細…”蘇雪笑笑,突然想起一事,輕聲道:“有件事情,不知當講不當講?”
“但講無妨。”沈默微笑道:“不是你自己的事兒吧?”
“嗯。”蘇雪點點頭,小聲道:“我在裕王爺府中當女官,李娘娘對我極為相善,是她托我跟大人求件事兒,我怕給大人添麻煩,所以一直猶豫著沒敢說。”
“說吧,辦得了的我當然辦,辦不了的,我就當你沒說過。”沈默呵呵笑道。
“呵呵…”蘇雪也被沈默逗樂了,笑道:“那我就說了,是這么回事兒…李娘娘已經跟了王爺一年多,但至今也沒個名分,名不正則言不順,王府里的宮人最是勢利,明里不敢怎樣,但是陽奉陰違,讓她十分難受…”說著看看沈默,見他沒有表現出反感,才道:“所以娘娘想請大人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
“能不能幫她轉正?”見蘇雪難以啟齒,沈默幫她說道:“其實也不是為了誰欺負她,而是因為曰子快到了。”他對王府里的事兒也不是全然不知,王妃娘娘善得跟菩薩似的,不被李娘娘欺負就不錯了,還想欺負她?可能姓太小了。
倒是裕王爺康復的曰子漸漸近了,李娘娘怕自己沒名沒分,撈不著王爺的眷顧才是真的。
“也許吧,”蘇雪輕聲道:“我就是帶個話兒,話傳到了,怎么辦都是大人的事兒。”
“嗯。”沈默點點頭,道:“你跟李娘娘說,我是外臣,沒法摻和內廷的事兒…除非,除非王爺下令,我也只能勉為其難了。”
蘇雪點點頭,輕聲道:“我知道了。”說著朝沈默微笑道:“謝謝大人能陪我這么長時間。”
“這么說,你準備回去了?”一涉及到正事,沈默便恢復了沉靜,讓蘇雪看不出他的心思,不禁暗暗后悔道:‘何必非要今天說別人的事兒呢?’
沈默本想請蘇雪吃個飯,但她下午還要教李娘娘彈琴,只能先回去了。
回到王府,給自己補了個妝,確定誰也看不出她曾哭過,蘇雪便來到李娘娘住的院子里。
李娘娘宮中寂寞,確實將她當成好朋友一般,見了面便問道:“怎么樣,見到你弟弟了嗎?”
“見到了。”蘇雪點點頭,輕聲道:“娘娘,咱們學琴吧。”
“再說說話嗎?”李娘娘卻沒被她打岔,還是興致勃勃的問道:“他見到你高興嗎?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我還以為你得到天黑呢。”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但蘇雪面上絲毫看不出端倪,只是對她道:“很好,很好,一切都好。”
李娘娘大感無趣,又問道:“那姐姐有沒有順道去一下沈師傅家?”
她只是抱著一絲僥幸,但蘇雪的回答卻讓她喜出望外。只聽蘇雪輕聲道:“我已經見過沈大人了,也把話傳到了,但他說,內宮的事情外官怎敢插手?除非是王爺下令,才能勉為其難。”
李娘娘仔細琢磨這幾句話,展顏笑道:“果然不愧是沈師傅!說話做事湯水不漏!”是啊,他一個外官,怎可能撇開裕王,為李娘娘辦事兒呢?要是傳到王爺耳朵里點什么,那真是休矣…但沈默其實已經做出了會盡力去辦的承諾,不過是在這個承諾上加了個條件,必須讓裕王下令罷了。
這并不是難事,因為李娘娘清楚,裕王爺是個很好說話的人,而且又對自己十分疼愛,其實早就有立自己為側妃的想法,但得有嘉靖點頭才行。偏偏裕王畏懼皇帝如虎,哪敢跟嘉靖提?于是這事兒就這么擱下了。
‘相信只要軟語相求,王爺會答應自己的。’李娘娘感覺如釋重負,渾身輕快的似乎要飛起來,至于沈默能不能辦到,她絲毫不懷疑——能!一定能!
“姐姐,如果我真能得償所愿。”李娘娘快樂的拉著蘇雪的手道:“第一件事,便是跟王爺說,讓他給你做媒!”
“不要!”蘇雪一下變了臉色,趕緊欠身道歉道:“對不起,娘娘,您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這輩子只打算一個人過了。”
“也不問問給你說的是誰?”李娘娘卻不以為意道。
“不問了。”蘇雪道:“誰都一樣。”
“難道沈大人也一樣嗎?”李娘娘酸酸道:“就算當不了他的正房,卻也比嫁給其他男人強之百倍。”
“他…”蘇雪聞言低下了頭,但很快重新抬起來道:“他也一樣,娘娘千萬別白費好心,不然我和他,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你放心,”李娘娘只道蘇雪有顧慮,大包大攬道:“他雖然天縱之才,連嚴世蕃都敢頂,卻不敢不聽我家王爺的,這就叫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說著笑得花枝亂顫道:“再說了,像姐姐這樣我見猶憐的絕色美人,哪個男人不心動?他定然會做做樣子,然后就笑納了。”
“不是那么回事兒…”蘇雪掙扎道:“娘娘就饒過我吧。”
“那是為什么?”李娘娘也夠三八,繼續猜想道:“難不成,他懼內?這個你也不要怕,他那個母老虎不敢反對的,不然就是‘嫉妒’,七出之罪,正好把她休了,咱們當正房!”
蘇雪終于受不了,站起身道:“娘娘,您就別亂點鴛鴦譜了,不然我只能離開京城,永遠不見你們了。”
“難道你不喜歡他么?”李娘娘不解道。
“喜歡,喜歡的刻骨銘心…”蘇雪深吸口氣,眼中淚光晶瑩道:“他對我恩情似海,又尊重有加,讓我挺過了最難的曰子,讓我獲得新生。在我蘇雪心里,早就有了這個男人,而且永遠不會再有別人!”
“那你為什么?”李娘娘輕聲道:“姐姐,也許當初你說過什么,錯過了機會,現在覺著回頭太難。可聽妹妹一句,收起一時的自尊,卻能得到一輩子的幸福,劃算!”
“呵呵…”蘇雪搖搖頭,眼淚終于從面頰滑落,對李娘娘道:“我何嘗不想和他長相廝守?但他已經有了美好的家庭,對他來說,這時多一份感情,就多一份負累,也必然會破壞他家庭的和睦,對他有害無益。”說著深吸口氣,帶著淚珠笑道:“我愛他,所以我只希望他好,所以我不能給他添麻煩,更不能去破壞他的家庭,因為那樣不是愛他,而是愛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