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通州已是春風拂面,那春風吹走了一冬的灰蒙蒙,帶來了明媚晴朗的天空;吹綠了運河兩岸,帶來了歡暢的鶯歌燕舞。
風兒吹過,還帶來一陣陣悅耳的鈴聲,那是城中高聳的燃燈古塔上,懸著的上千枚的銅鈴,在這溫柔的東風中,一齊演奏出春的樂章,也讓長途旅行的人們感到渾身一松,因為看到這塔,便知道這段旅程的終點到了。
沈默站在碼頭上,朝著官船上朝思暮想的人兒們使勁揮手,哪還有一點朝廷命官的穩重。
一看到沈默,若菡的眼淚就下來了,但船漸漸近了岸,她怎能在下人面前失了主母的體統,便用手帕輕擦腮邊,使勁忍著淚水,要保持一位四品誥命應有的儀容。
阿吉和十分也看到沈默了…為了不至于發生‘兒童相見不相識’的人間慘劇,沈默特意穿了去歲分別時的裝束,就連頭巾都是當初那一塊…他顯然低估了自己寶貝兒子的智商,兩個小家伙一眼就把他認出來,在船上使勁蹦,指著沈默大叫道:“爸爸、爸爸、爸爸…”
柔娘則抱著平常站在稍靠后些的地方,小聲道:“那就是你成天念叨的爹爹,待會兒可要叫啊!”
船兒緩緩靠岸,船夫拋出纜繩,待岸上人固定住后,再放下兩邊有扶手的舷梯,于是從船上到碼頭如履平地。
舷梯一架好,阿吉和十分便嗷嗷叫著從船上往下跑去,可把沈默嚇壞了,趕緊一邊叫道:“別跑別跑…”一邊從這頭上了舷梯,彎下腰一手一個,將兩個皮猴子抱在懷里。
沒料兩個小家伙的沖勁太大,腳下的舷梯又不太穩,竟把他頂得腳下一松,一屁股坐在地上。
見大人形容不雅了,邊上的侍衛和船夫趕緊把頭別過去,但竊笑兩聲是難免的。
沈默也覺著有些沒面子,但阿吉和十分都伸出小手環著他的脖子,一邊“爸爸、爸爸…”的叫著,一邊在他兩面腮上用力親著,直接秒殺他那些庸俗的想法,只剩下純粹而幸福的笑容了。
跟兩個小鬼頭親熱完了,沈默抬起頭來,便看一眼看到如水蓮花般嬌艷的若菡,他突然有些靦腆道:“你回來了…”
若菡知道他是心虛了,但守著外人當然要給他面子,福一福道:“麻煩老爺來接了。”
“哈哈,”沈默見若菡跟自己端著,就知道她定要秋后算賬的,便打個哈哈道:“夫人一路辛苦,快上岸歇歇吧。”說著朝柔娘懷里的娃娃呲牙笑道:“平常,過來讓爹抱抱。”
柔娘趕緊將懷里的平常往前送,但平常畢竟是個不到兩歲的小孩子,也許是誤以為娘親要把他送人,緊緊的抱著她的脖子不撒手,不安的扭動著小身子,還吭哧吭哧的哭起來。
柔娘一下子局促起來,朝沈默歉意道:“這孩子,整天喊著找‘爸爸’,誰知見了面竟眼生開了。”
沈默心說,慘劇終究還是發生了,無奈的笑笑道:“不妨事,小孩子認生蠻正常,過得兩天就熟過來了。”說著使使勁兒,把阿吉和十分抱起來,架在肩膀上道:“咱們別擋著道,大伙兒還要搬東西呢。”于是一家了下了船。待妻兒都在馬車上安頓好,沈默回頭一看,徐渭還站在船邊癡癡的抬頭望著。
他剛想過去看看,卻被車里的若菡叫住,小聲道:“呂小姐提前半個時辰下船,走陸路進京了。”
“什么?”沈默傻眼道:“怎么好好的就下船了呢?難道提前走漏風聲了?”他已經知道呂小姐的顧慮,知道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用處不大,所以決定霸王硬上弓,把呂小姐接回府上,讓她跟徐渭一起住個一年半載,沒事兒也給她生出點事兒來。
現在女主角竟然半道下船,這戲還怎么演?
“不是…”若菡小聲道:“是我怕她接受不了,提前透了點風聲。”
“唉。”沈默郁悶道:“女人啊,真是…”好歹還知道久別重逢,沒敢說別的,對她笑笑道:“你們現在車里歇著,我跟他說說去。”
沈默問清楚來龍去脈,便走到翹首以盼的徐渭身邊,才發現他臉上出了一層白毛汗,雖然三月里春風和煦,卻也絕對稱不上熱,那顯然是心里的汗。
徐渭是那樣的忘我,都沒察覺有人走到身邊,直到沈默拍拍他的肩膀,才猛然驚醒道:“怎么了?”
“別等了,她提前下船,走陸路進京了。”沈默輕聲道。
“什么?”徐渭胖大的身子晃了晃,一臉沮喪道:“果然是強扭的瓜不甜。”
“別這樣,拿出點爺們的范兒來!”沈默給他打氣道:“當年你弟妹也鬧過出家,我就沒放棄,死皮賴臉的賴到老丈人家,這不還是把媳婦給賴上了嗎?”
徐渭低著頭悶了一會兒,終是狠狠點頭道:“嗯,你說的不錯!她去哪了?我這就去賴上。”三四十歲的男人,也許別的方面還沒成熟,但面皮的厚度絕對足夠了。
“城東十里水云觀…”沈默笑笑道:“我就不陪你去了。”
徐渭難掩面上的失落,狠狠點頭道:“你就別管我了,我這一趟是‘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她就是塊石頭,我也給捂熱了!”
見徐渭發狠,沈默贊道:“對,就得拿出這個不要臉的勁兒來!去吧,我支持你!”徐渭便向他的侍衛要了匹馬,朝水云觀飛奔去了。
沈默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久久不語,他深知如果換成自己,既然落花有情、流水無意,那就花自飄零水自流,從此嬌娘是路人罷了,可不會如此癡情癡迷到什么都不管不顧。也許只有徐渭這種至情至姓的奇男子,才會將一份單戀保存許久,仍然如太陽般熾烈吧…他在這兒還沒說什么,邊上的沈安卻搖頭晃腦的感嘆道:“唉,問世間情為何物,只叫人五迷三道…”沈默給他一個暴栗道:“你這種只會用下半身思考的家伙,知道個屁感情…”沈安年紀比沈默還小一歲,卻已是花叢老手,家里家外養著不知多少女人,她老婆經常找若菡告狀,若菡便讓沈默管管他,但沈默哪能管這種閑事,只讓沈安小心別中了人家仙人跳就好。其實中了也不怕,因為沈默從來都把這家伙排除在機要之外,不讓他涉密。
一路上緊趕慢趕,終于在黃昏城門關閉前進了城,等回到府上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阿吉和十分白天皮累了,此刻業已沉沉睡去。沈默將阿吉小心交給鐵柱,自己抱著十分,躡手躡腳下了車,一直抱到房里,才讓大丫鬟們將少爺們抱去東廂安寢。
沈默親親熟睡的平常,對柔娘溫柔笑道:“你也把老三安頓下,早點歇息吧。”
柔娘知趣的點點頭,對沈默和若菡福一福道:“那妾身告退了。”便抱著平常出了房間,回東廂房去了。
下人們伺候著主人夫婦洗了澡,換上舒適的衣裳,便退散干凈,將空間留給兩人。
沈默望著坐在燈前,細細擦拭一頭秀發的若菡,她的姿態極為優雅美麗,雪白的肌膚與柔和的燈光相互輝映,身上僅穿著薄薄的淡黃衫子,更顯體態玲瓏婀娜,更散發著肌膚的幽香。
果然是燈下看美人,越看越美麗,沈默不由心中大癢,反手把門關上,朝她伸手道:“來,讓你男人抱抱。”
若菡停下手,攥著烏黑的秀發,一臉小哀怨道:“你都不要我了,還招惹我干什么…”端莊的誥命夫人,一下變成了楚楚可憐的小女人,讓沈默從里酥到外,恬著臉道:“我想…劫個色…”說著便揉身上前,一下把久別的嬌妻摟在懷里,若菡嚶嚀一聲,便迷失在這久違的溫暖懷抱中,緊緊的反抱住她的男人,口中喃喃道:“你真個狠心,狠心人啊…嗚唔…”說到這兒,便被沈默重重吻上,頓一頓,她便立刻給予熱烈的回應,一下就跨越了一年分別帶來的生疏。
良久良久,唇分四瓣,僅僅一吻,便將若菡吻得雙眸迷蒙,嬌喘吁吁,嘴唇都有點腫了,沈默看了不好意思道:“有些生疏了,沒輕沒重的。”
若菡的嬌顏通紅,仿佛要滴下水來一般,輕咬著下唇,吐出兩個字道:“抱我進去…”
沈默一聽,哪有不從,抄起柔若無骨的妻子,莽莽撞撞往里間臥房沖去,一如當年新婚之時…一刻,鴛鴦交頸舞,被浪翻紅,翡翠合歡籠;嬌喘鶯啼,眉黛羞頻聚;汗光旖旎,朱唇暖更融。
柔和的月光灑在安靜的庭院里,地上一片潔白;夜風輕輕吹過院中的樹叢,便有層層碎影在地上搖曳,似乎還有細細低低的鸞歌,拂弄著這撩人的夜色…久別相思苦,這一夜怎個?恣意承歡,非累得無力慵移腕,汗流珠點點才算停歇。
云停雨收,若菡秀發散亂的倚靠在沈默胸前,賽雪欺霜的白皙手臂環住他的腰肢,享受這久違的滿足。
沈默便趁機解釋道:“去年的事情,你就原諒我吧;當時的情況真的太危險,我在天津衛都準備好船了,讓你們先走一步,不過是唯恐到時候照應不周罷了,壓根沒想過和你們分開。”
“我知道…”若菡慵懶的點點頭,無限妖嬈的瞥他一眼道:“可有話你不會好好說,為什么把人家藥昏了呢?我是那么不懂事的女人嗎?”
“當然不是,”沈默矢口否認道:“主要是我一時糊涂,責任在我,跟你一比,我都沒臉見江東父老了。”
若菡輕輕咬一下他的胸口,哼哼道:“下次再這樣,我就再也不回來了。”只要不是因為另一個女人,她就不會真的跟自己老公生氣。事實上,對于丈夫獨居這段時間的忠誠,她真的很得意。
“哪還會有下次?”沈默笑道:“你不知道吧,咱們能過幾年舒坦曰子了。”
“哦?”若菡高興的抬起頭來道:“難道你可以離開京城了嗎?”感情在她看來,沈默只要在京城一天,這曰子就永遠過不安生。
“我還走不了,”沈默搖頭笑道:“但惹事兒的禍根快走了,以后就是徐閣老一統朝堂了,我們能享幾年清閑了。”
若菡冰雪聰明,聽明白沈默的意思,至少有兩重,一是嚴家父子快倒臺了,二是徐階上臺后,不會重用自己的夫君。不由撅起小嘴道:“你為他們拼死拼活,他們能贏,多半是你的功勞,就算再偏心眼,也不該把你閑置吧?”
“呵呵…”沈默輕撫著她光滑的肩頭,笑道:“你太高看那些人了,他們還沒那么大的本事。”說著嘆口氣道:“其實你老公我現在的升降任用,不歸吏部管,內閣也管不著,只有一個人說了算,那就是我大明嘉靖皇帝。”
“皇帝?”若菡瞪著大眼睛道:“不是吹牛吧?”雖然嫁給了沈拙言,但對于皇權的敬畏,還是讓她覺著皇帝高高在上,不可能為一個年輕臣子多費心思。
沈默刮一下她的小瓊鼻,笑罵一聲道:“竟敢不信你相公,該打!”說著輕嘆一聲道:“我也是最近才品過味來,皇上可能有他的考慮,要把我晾一陣子了。”
“多長時間?”若菡忽閃著眼睛問道。
“也許一年半載,也許三年五載。”沈默苦笑道:“誰知道呢?”
“難道這么長時間,你都不用去上班嗎?”若菡追問道。
“那倒不至于,估計會給我個閑職晃悠著。”沈默搖搖頭,嘆口氣道:“有時候年輕就是一種錯啊…不過我寧愿一錯到底。”說著看一眼若菡道:“這樣也好,可以多陪陪你們了。”
“嗯。”若菡使勁點頭,如釋重負道:“我快被那兩個小東西愁死了,正好你這個當爹的有閑了,就多費心好好教育下他倆吧,讓兩位爹爹給慣得太不像話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只要一提到兩個小東西,若菡就立刻溫柔全消,郁悶道:“我都快被氣成黃臉婆了。”
沈默趕緊安慰夫人道:“全交給我了,你放心好了。”說著想起什么似的問道:“來時路上,我問兩位父親大人近況如何,你怎么支支吾吾?”便有些緊張道:“莫非誰病了傷了?”
“都沒有。”若菡搖搖頭,小聲道:“兩邊老爹身子骨都很好,吃得香睡得好,人也整天樂呵呵的,完全沒事兒人似的。”說著看看沈默,聲音低低道:“不過,公公有個事要征求下你的意見…”
“說吧。沈默點點頭道:“咱爹有啥事兒?”
“還是我爹爹讓我轉告你的呢。”若菡道:“他說公公還不到五十歲,以后曰子還長著呢,一個人過曰子難免凄涼。”
沈默聞言點點頭道:“我知道了,我爹想續弦,對嗎?”
“倒不是續弦,只是添個偏房罷了,”若菡道:“公公似乎有中意的了,就等著你點頭了。”
沈默知道,這是當年自己激烈反對的后果。這些年他早就想明白了,老人的快樂比什么都重要,至于自己的感受,甚至將來的麻煩,都是可以克服的。便痛痛快快道:“我明兒一早就給爹爹寫信,看著好就收了房吧,納幾房我都不管。”又問若菡道:“岳父大人有想法沒?若是有的話,一起辦了多好。”
“我爹都快七十了…”若菡郁悶道:“哪有這樣疼丈人的?”
“怎么不行?人家八十還有生娃娃的呢,”沈默呵呵一笑道:“最好再生個一男半女的,讓老人家也不寂寞。”
“哪有這樣編排老丈人的?”若菡不依的扭動身子道:“我爹爹身體不好,你可不能瞎出主意。”感情她也接受不了。
“好好,當我沒說。”沈默投降道:“別再扭了,再扭就又出事兒了。”
“就要出事兒…”若菡媚眼如絲道,原來她又動情了。
“怕你不成!”沈默一瞪眼,吟詩道:“芙蓉帳暖度,反正明天不早起!”又是一番旖旎無限,自然不能細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