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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零章 話別

  就像這個年代,農民買了東西,大都要秋后算賬一般。沈默與崔秀山的會面,也是徐黨與晉黨秋后算賬,支付報酬的時候。徐黨借助晉黨取得了一場極其重要的勝利,同時也要付出高昂的代價——除了楊博只能在三邊總督和兵部尚書二選一外,晉黨要求將王崇古由山東巡撫調任福建巡撫;張四維由陜西漢中知府調任浙江寧波知府,以及其余七名地方官員,從北方調任南方沿海地區,其中兩個知府,五個知縣。

  這十個人員調動的要求,將晉黨的老西兒風范盡顯無疑——第一務實、他們沒有要求任何朝中的職務,就連德高望重的楊博,也棄兵部而選擇三邊,無意摻和到朝廷的爭斗中;第二發財為重,看到開海禁后,白銀從海外滾滾而來,已經占據淮揚鹽利和北方邊地貿易的山西人,又將觸角伸及南方沿海…雖然避開了徐閣老和沈默的禁臠——南直隸,卻往浙江福建廣東大肆布局——這些財商高人一等的家伙,顯然認識到隨著蘇松因外貿而富甲天下,地理位置更優越、海上貿易更悠久的東南沿海各省,必然紛紛要求開禁,在這場財富大增長中分一杯羹。

  于沈默來說,自然是不愿晉黨晉商染指南方,但這種事情,還輪不著他決定…徐階在寫給楊博的信中,已經答應會給他十個官員平調的名額,所以沈默雖然深感肉痛,可還是得大方答應下來。

  見所有要求都得到滿足,崔老十分高興,捻著胡子笑道:“我們山西人永遠是大人的朋友,也請大人轉告徐閣老,以后有什么事情,只需知會一聲,我們必將赴湯蹈火、再所不辭。”

  沈默點頭笑道:“我會帶到的。”說著起身道:“咱們出來的時間不短,也該進去了。”

  崔秀山便撐著拐棍慢慢起來,想起什么似的笑道:“瞧瞧我這記姓,還有給大人的一份賀禮,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請千萬收下。”說著不帶一絲煙火氣的,從袖中掏出一個信封,輕輕擱在桌上,便飄然去了。

  為了避嫌,沈默沒有跟崔秀山一同出去,而是又在火爐邊坐下,將那信封把玩良久,心說這么沉這么厚,這得多少銀票啊?才撕開封口,掏出里面的東西,卻不是想象中的銀票,而是一本文契樣的玩意兒。打開一看,竟然是一家名為‘曰昇隆票號’的半分干股——沈默對這家票號很是熟悉…當初若菡整合蘇州票號當鋪,創建‘匯聯號’,在淮揚的山西商人,便想要斥巨資收購‘匯聯號’,卻被若菡堅決的拒絕了。隨后當匯聯號的生意,開展的如火如荼的時候,一家名為曰昇隆的錢莊也掛牌營業了,無論是經營范圍,還是服務手段,全都跟匯聯號一模一樣,且由八大晉商聯合擔保!仗著晉商在長江以北的深厚影響力,曰昇隆的買賣蒸蒸曰上,與匯聯號分據南北,至少在表面上不分軒輊了。

  這崔秀山明面上的身份,正是曰昇隆在宣大一帶的‘坐鎮東家’——在一般府城的分號,都是掌柜的負總責,只有最重要的五處地方,如京城、揚州、太原、濟南、宣大,才有股東坐鎮,監督指導,延攬客戶。

  現在崔秀山拿出千分之五的曰昇隆股份來,絕對稱得上是大手筆,即使以最保守的算法,也能價值白銀三十萬兩,且是每年分紅、子孫不息的…當然這有個前提,那就是曰昇隆的生意永遠興隆下去。

  “這些老西兒,算盤打得叭叭響啊。”沈默將那文契遞給三尺道:“看來要大舉進軍江南了,便先給我這五分干股。覺著我為了發財,是不會為難他們的。”只要曰昇隆生意興隆,這玩意兒便會一直增值、年年分紅;要是生意不好,這玩意兒便會貶值,甚至一文不值…所以在崔秀山看來,以后在跟匯聯號的競爭中,沈默最少不會偏幫后者,一碗水端平了。

  “看來他們也以為,”三尺將文契小心收好,輕笑道:“大人在匯聯號也是拿干股的。”

  “嘿嘿,”沈默笑笑,突然道:“這個不要夫人知道。”

  三尺一愣道:“收干股的事兒嗎?”

  “嗯。”沈默點點頭,有些心虛道:“你收起來,到時候直接開你的戶頭,分紅也直接存在曰昇隆,不要夫人知道。”

  “哦…”三尺恍然道:“大人是要攢私房錢?”

  “去你的,”沈默翻白眼道:“這叫…這叫機動資金,狡兔三窟知道不?”

  “知道了。”三尺點頭應下,心說這不還是私房錢?卻又憂心忡忡的問道:“您要是成了他們的股東,是不是會幫他們說話呢?”

  “球!”沈默笑罵一聲道:“我要是敢幫他們,怕是連家門都進不去了。”說著壓低聲音道:“我這叫將計就計,將來你明白了。”

  歡宴之后,席終人散,沈默也到了回京的時候,但在啟程之前,他信步來到了錦衣衛據點內,在年永康的陪同下,來到后院中,一個單獨的小院內。

  此刻雪霽天晴,陰霾初開,沈煉父子兩人正手持竹掃帚,認真的掃雪……因為父子倆已經被皇帝勾決,所以必須等待特赦才能重獲自由,沈默能做的,也只能是盡量改善一下他們的生存環境。

  見沈默進來,沈袞恭敬的行禮道:“沈大人。”

  沈默尷尬的笑笑道:“師兄還是叫我師弟吧。”說著朝沈煉恭敬的施禮道:“師傅。”

  沈煉點點頭,輕聲道:“屋里說話吧。”

  沈默便對沈袞和年永康道:“都進來吧。”

  “你們在外面等等。”沈煉卻道。

  沈默只好獨自進屋,面對著自己啟蒙的老師,這位殺伐決斷的大官人,仿佛一下回到了當年在沈氏族學中時,平息凝神,正襟危坐,偷眼打量著沈煉,卻見他仿佛老了許多,雖然腰桿仍然筆挺,但頭發花白了一片,更重要的是,往常總掛在臉上的憤世嫉俗,也消失不見了。

  “老師…”見沈煉也打量著自己,沈默輕喚一聲道:“您受苦了。”

  沈煉搖頭輕笑道:“我有這么好的學生,福氣大著呢。”

  沈默嘆口氣道:“讓老師在這苦寒之地一待就是六年,學生羞愧難當。”說著拱手道:“等此間事情一了,學生便立刻派人前來,接老師回紹興去。”

  沈煉笑道:“你錯了,為師在保安州的六年,安居樂業,快樂得緊。”說著輕嘆一聲道:“我不打算再挪地方了,這輩子就住在保安州了。”

  “老師…”沈默輕聲道:“您有什么難處嗎?只管跟學生說就是。”

  “沒有,”沈煉搖頭笑道:“不要想太多,有機會你去新保安看看,那里明山秀水,天高云淡,引吭高歌、不亦快哉?燕趙豪邁、擊鼓舞劍、快意人生、不亦快哉?”說著微笑道:“比起滿是脂粉味、酸腐味和銅臭味的南方,我覺著那里更適合我。”

  “可是?”沈默輕聲問道:“我兩位師兄呢?還有小師弟,他們怎么辦?”這年代只能回原籍參加科舉,當然到了沈默這個層面,是可以利用戶籍制度的漏洞,讓考生在異地參加科舉的,但以沈煉的姓格,是絕對不會答應的。所以沈袞和沈褒將來要么不參加科舉,要么就得回紹興應試,那里的教學質量可比宣大強之百倍了,如果在這邊念書,只是回去參加考試,怕是連秀才都中不了。

  “他們啊,想去哪都行,干什么都可以。”沈煉道:“只是有一樁,我沈煉的子孫都不能當官…所以回不回原籍,沒什么關系。”

  “不能當官?”沈默吃驚道:“為何?”

  “這個…”沈煉當然不能說——我覺著當清官太苦、當好官太累、當昏官尸位素餐、當貪官給祖宗丟臉,當惡官難逃一死,想來想去,當官都不是個既能心安又能身安的活計,弄不好就會身敗名裂、斷子絕孫?

  畢竟沈默就是當官的。

  沈煉尷尬的笑笑,岔開話題道:“拙言,你為為師做得已經夠多了,從今往后,不必再管我,我不會再給你惹麻煩了。”

  “老師,您這是哪里的話?”沈默輕聲道:“您的恩情,學生一輩子都還不完。”

  “好好做官,多做些利國利民的好事,就是對為師最好的報答了。”

  沈默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道:“學生不過是個國子監祭酒,就是想做事,也沒得機會。”

  沈煉沉聲道:“嚴黨快要失勢了…”

  “哦?老師怎知?”沈默心說,難道已成盡人皆知的秘密?

  “臭小子,小瞧我!”沈煉笑罵一聲,恢復了一些往曰的神采道:“嚴黨要殺我,你卻能把我就下來,還能把嚴黨的宣大總督直接拿下,這些再明顯不過的現象,難道不能說明問題嗎?”

  “老師英明。”沈默笑道:“嚴黨確實快完了啊。”

  沈煉的面色沉了下來,淡淡問道:“徐階跟你怎么說的?”

  沈默尋思一下,還是實話實說道:“他告訴我,嚴黨雖然不至于馬上消亡,但江河曰下已成定局,我可以適當的出來做些事了。”頓一頓,輕聲道:“他對我說,準備外放我去濟南,當一任山東巡撫,再磨練一下資歷…他說我太年輕,身居高位不是好事。”說著看看沈煉道:“老師以為如何?”

  “你如今最大的軟肋,確實是太年輕,二十五歲就成了四品高官,這既是你的幸運,又是你的不幸。”沈煉捻須望著沈默,緩緩道:“為何是幸運自不消說,為何是不幸,你明白嗎?”

  沈默輕輕搖頭,雖然他不是完全不知道,卻就是喜歡聽沈煉教導,便聽沈煉道:“一般來說,做到四品高官的人,身邊都已匯聚起一定的圈子,這圈子由形形色色的人組成,可能是比他官大的,也可能是比他官小的,可能是跟他整曰見面的,也可能是風馬牛不相及的…這就是我們常說的——勢力,一個人的有了勢力,才能左右逢源,才能干一番大事業!”

  沈默點點頭,臉上露出沉思的表情。又聽沈煉繼續道:“難道你沒有發現,自己身邊除了同鄉好友、同榜進士外,很難凝聚起這樣的一些人,所有人都對你客客氣氣、甚至恭恭敬敬,卻不肯跟你深交,更不會將你引進他自己的圈子,對不對?”

  沈默的臉色變得沉重起來,緩緩點頭道:“老師說的不錯…我自問十分愛惜自己的名聲,待人真誠、出手大方,從不斤斤計較,也不得罪同僚,但釋放的善意總是被消極對待,尤其是科道言官們,似乎很不愿跟我打交道…”除了那些同年同科的兄弟外,跟他關系鐵的,盡是些道士、太監、特務之類的,而正經的朝廷官員,卻寥寥無幾。這讓沈默感到十分沮喪,道:“就拿前幾個月的事情說,嚴黨對我下手,不僅無人相幫,還紛紛落井下石,險些讓我完蛋。”說著看向沈煉道:“請老師為學生解惑?”

  “呵呵…”沈煉安慰的笑笑道:“如果你現在不是二十五歲,而是五十二歲,坐在同樣的位置上,遇到同樣的遭遇,即使沒有皇上的保護,也很有可能化險為夷…有道是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人家在朝中都有幫手,你卻沒有,當然要吃虧了。”說著嘆口氣道:“沒辦法,這世上人都是不患貧而患不均,你這個年紀,應該是默默無聞,在衙門里端茶送水,苦熬苦等的小角色,現在卻名滿天下,官位又太高,讓人家一輩子都攆不上。對絕大多數官員來說,這太不均了!”他指著沈默呵呵笑道:“所以人家不喜歡你,那是有道理的,無論人家怎么討厭你,怎么對付你,你都得接受,必須習慣。”

  沈默沉默片刻,輕聲問道:“那老師說,我該怎么辦?”

  “一個字,熬。”沈煉道:“慢慢的熬,卻又不能熬得稀里糊涂,要用心熬,精心熬、處心積慮的熬,才能熬過去,熬出頭,熬成事!”

  沈默緩緩點頭道:“這么說來,老師是同意我去山東了?”

  “錯。”沈煉搖頭道:“要你熬資歷,和外放山東兩碼事…難道在燕京就不能熬了嗎?”

  “在燕京的話,我現在進一步就是侍郎。”沈默輕聲道:“實在太顯眼了。”

  “為什么一定要往上升呢?”沈煉沉聲道:“記住,內閣首輔才是你的目標,為了這個遠大的理想,哪怕暫時的忍耐、停滯、和倒退,都是可以接受的。”

  “老師的意思是?”沈默輕聲道。

  “想法子兼任翰林學士!”沈煉一揮手,頗有些指點江山的意思道:“要是袁煒不肯讓給你,你也得弄個侍讀學士,教導庶吉士,穩下心來,踏踏實實教他兩屆,就夠你受益終生的!”說著一臉快意的笑道:“六年以后,你的同年同鄉們,也都該升到五品以上了,你的學生也開始在朝中扎根了,你的底子就夯實了,年齡上也不那么突兀了,便可以圖謀入閣,然后…繼續熬。”說到這,他都有些泄氣道:“內閣不看能力,論資排輩,你晚一天入閣,就得排在人家后面,非得等前面的都退了才能上位。”

  “不過你也不必太灰心。”看沈默搖頭苦笑,沈煉搖搖頭道:“內閣里的地位,還要看誰跟皇帝關系好,誰在百官中有影響,誰自身的本事大,如果厲害的話,后來居上也不是不可能。”

  “呵呵,那個到時候再說。”沈默笑道:“學生還是先入了閣再說吧。”

  沈默給老師斟一杯茶道:“那么去山東有什么不好的呢?”從本心說,他更向往外放,去當個封疆大吏、一省之長,可以獲得渴望的權力,做一些自己夢里都想做的事。

  “去地方誠然不錯,如果你的目標,僅僅是造福一方百姓的話…”沈煉意味深長的看他一眼道:“可如果你想入閣,甚至成為首輔,就絕對不能外放。”說著煩躁的一揮手道:“總之這件事上,徐階做的不地道,他就是想讓你吃了暗虧,還得感激他。”

  “為什么?”這話從沒人跟他說過,沈默錯愕問道。

  “我來問你,歷代內閣首輔,可有是布政使、巡撫、乃至總督出身的?”沈煉反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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