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端莊穩重,符合統治者品味的孔夫子相比,孟軻兄就是個人見人惡的大憤青,據說朱元璋讀《論語》非常敬仰孔子,但讀《孟子》就很厭惡孟子…其實哪里是敬仰,不過是孔子說了他愛聽的話,其實哪里是厭惡,不過是孟子說了他害怕的話罷了。
打開原版的《孟子》看看他老人家的言論吧: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句話不用解釋,對唯我獨尊的皇帝來說,什么時候都是他自己最重要,如何接受這種說法?
‘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之視君為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之視君如寇仇。’好么,只要我對你不好,你就視我如仇寇?真是反了天了。
‘臣弒其君,可乎?曰:賊人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我靠,弒君?朕沒看錯吧,老孟,你還有什么不敢說?
‘暴其民甚,則身弒國亡。’嗚呀呀!來人吶,把這個姓孟的抓起來,朕要誅他九族,不,十族,一百八十族!!!
萬幸的是,老孟已經作古兩千年了,連骨頭都找不到了,所以歷代皇帝才沒法怎么著他,而且諸位大佬雖然心里不爽,卻礙著孟子亞圣的地位,勉強忍耐這些無比刺耳的言論。胸襟開闊,深謀遠慮如唐太宗者,還以《孟子》為誡,寫了《貞觀政要》,警示自身與后代。
他對大臣們說:‘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若損百姓以奉其身,猶割股以啖腹,腹飽而身斃。若安天下,必須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亂者。’魏征對他說:“臣聞古語云:‘君,舟也;民,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唐太宗也以為可畏,誠如圣旨。
所以說‘孟子之道,以民為本;恪守躬行,四海咸服;國泰民安,貞觀之治。’
但輪到朱元璋做皇帝的時候,孟子老兄終于遭報應了。朱皇帝在當皇帝前,曾經放過牛、當過和尚,然后造反起家。沒有文化、沒有敬畏,對對文明、文化、文人,有一種強烈的抵觸情緒。因此他不像之前的皇帝,能買亞圣的帳。
公里公道說,朱元璋是歷代帝君中,最為老百姓著想的一位皇帝,沒有之一。但他受自己的知識層面所限,無法真正理解什么是哲學思想——他不知道,真正的哲學是對真理的闡述,哲學可以被消滅,真理卻永恒存在。所以他天真的以為,只要借助世俗皇權,將孟子的印記磨滅,便可以消滅‘水可覆舟’的可怕現象。于是,他便做出了好比掩耳盜鈴的可笑行為…洪武二年,朱元璋讀《孟子》,讀到‘君之視臣如草薺,則臣視君如寇仇’一句時,認為此話大逆不道,憤憤說:‘這話是教唆學習的人不要將君命放在眼里!’便仔細閱讀孟子一書,發現了那些極其反動的言論,朱元璋怒不可遏,恨得牙根癢癢道:“如果這老小子活到今天,落到我的手里,不扒了他的皮才怪!”于是下詔去掉孟軻配享的待遇,把他從孔廟中趕出去!同時在詔書中嚴令,如有勸諫者,以大不敬論處,并且讓金吾衛當場射殺。
圣旨一下,滿朝文武登時慌了手腳,大家都是孔孟之徒,不執行命令不行,執行命令又感到極其荒唐,便一面緩住朱元璋,一面各盡所能,改變皇帝的想法。
國子監的太學生們在午門前跪諫,時刑部尚書錢唐袒露著前胸,用車拉著棺材入大內死諫,當場中了一箭,但錢唐依然大聲道:“臣我能夠為維護孟子的名譽而死,就是死了也光榮!”朱元璋終于感受到什么是信仰的力量,也被士子們無懼生死的氣勢,不敢同時與天下的讀書人為敵,于是命太醫為錢唐醫治箭傷。
見皇帝態度出現動搖,大臣們紛紛上本,請求改變旨意,欽天監也說:‘熒行于惑,是天要發怒的先兆,陛下是不是有些什么政策舉措,讓上天感到不安了呀?’這給了朱皇帝臺階下,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而后幾年相安無事,大伙也把此事忘的一干二凈,只當皇帝發了次神經。可誰也沒料到的是,朱皇帝記仇,真到了‘此恨綿綿無絕期’的地步…朱元璋壓根沒忘記對孟子的憎恨,只不過他在殺大臣,殺王公、殺武將、殺勛舊、殺官員,殺得不亦樂乎,沒工夫理會已經作了古的孟軻老先生。
但到了洪武二十二年,朱皇帝環顧左右,發現已經殺無可殺了,群臣匍匐在腳下,他的喘息聲稍粗,山河都瑟瑟發抖,不禁志得意滿,覺著這下沒有自己斗不過的敵人了。于是干脆頒下圣旨,直接取締《孟子》這本書——任何閱讀、講授、傳播、印刷的行為,都是違法的,不僅會被依法取締,還會被追究法律責任。
但是大臣們說,不行啊,您最推崇的朱圣人,將《孟子》列為四書之一,您也早頒下圣旨,將四書定為天下讀書人的唯一教材。這事兒可不能出爾反爾啊,不然就是陛下的英明,否定朱圣人的正確,對天下臣子和讀書人來說,都是很嚴重的。
朱元璋一聽,覺著也有些道理,便一拍腦袋發話了,出個刪節版吧,便把他不喜歡,不愛聽,反感的,有抵觸的句子,統統刪掉了,整出一本閹割版的《孟子》,在全國范圍發行,作為士子們的指定教科書。
更是嚴禁各級考試,不準超出教科書范圍,誰要敢用禁句出題,哼哼,后果你知道的…在大臣們不懈的斗爭下,到正德年間,禁錮已經漸漸松動,連皇燕京不把這個當回事兒了,只是礙于祖制,還一直用《孟子節本》作教科書罷了。
不過輪到嘉靖當皇帝的時候,他得位不正,處處高舉太祖爺的大旗,對孟子的態度也無比嚴厲起來,將剛有抬頭的衛道士打壓下去,所以近二十年的讀書人,鮮有知道《孟子》還有完整無刪節版的,是以當趙貞吉才會獻寶似的將那本宋版《孟子》拿出來。
沈默雖然早就在唐順之那里稔熟了孟子全文,但此刻的驚訝卻全不是裝出來的——他不知道向來道學的趙老夫子,為什么會把這本[]拿給自己?
趙貞吉卻以為沈默是少見多怪,便低聲道:“這個書在正德年間,其實是可以買到的,只是到了近幾十年,錦衣衛查禁的嚴,尋常人見不到了。”
沈默點點頭,輕聲道:“大洲公,您給我這本書,不只是為了讓我收藏吧?”
“當然不是。”趙貞吉搖頭道:“書是用來看的,藏著喂蠹蟲嗎?”
“這個…”沈默不知該怎么說了,想了好一會才,才吞吞吐吐道:“您不是最注重道統的嗎?怎么讓我看‘[]’呢?”您最注重道統,就是‘衛道士’的委婉說法。
“什么是道統?孔孟之道也!”趙貞吉正色道:“身為儒家子弟,精研《孟子全篇》,就是恪守道統!”
“那祖制呢…”沈默輕聲問道。
“祖制?”趙貞吉的表情一下黯然起來,沉默良久才緩緩道:“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吾取道統而舍祖制。”說著抬起頭來,面色深沉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國家是怎么了?為何我泱泱天朝,內憂外患連綿不絕;天災[]層出不窮,看似強大,實則中干,連小小的倭寇也對付不了,連自己的百姓也無法養活。我相信,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
沈默緩緩點頭,聽趙貞吉繼續道:“如果出了岔子,那一定是我們這些當官兒的出了問題…地方上的官員,只知道橫征暴斂、魚肉百姓,京城里的官兒們,只知道黨同伐異,爭權奪利,整個官場烏煙瘴氣,百姓自然民不聊生,國家焉能不出亂子?”
“難道我們以儒家治理天下,真的錯了嗎?”趙貞吉緩緩搖頭,堅定道:“不!孔孟之道已經傳承兩千年了,歷史早已證明,但凡君臣恪守,便可迎來治世,乃至盛世…所以我相信孔孟之道不會錯,錯的是我們這些學生沒學好。”
沈默點點頭,他不禁要對趙老夫子刮目相看了。這才是真正的衛道士。
“后來我突然明白,為什么我儒學又叫孔孟之道,因為是孔夫子和孟夫子共同的道統,孔不能離開孟,孟也不能離開孔,一旦分開,也就不是完整的孔孟之道,就是假儒學了!”趙貞吉的聲音逐漸洪亮起來,有直抒胸臆的快感,道:“為什么這么說?因為孔子傳授治人者治人之道,孟子教治人者以民為本,兩者缺一不可…不懂‘治人之道’,就不會駕馭臣民,國家沒有秩序,君主沒有權威,是會出亂子的;不懂為何要‘以民為本’,就會視黎民為隨意踐踏的草芥,國家更會出亂子的!”
“之所以跟你說這些,是因為國子監早晚是你的。”趙貞吉起身拱手道:“拙言,拜托你回去好好看看這本書,如果覺著真有道理的話,希望你能對太學生們講一講,哪怕不直接說,只是潛移默化,也是功德無量的。”說著又一抱拳道:“如果將來你掌權,還是該好好聽聽孟夫子的教誨,有點敬畏之心,這官兒當得就壞不到哪去;懂得愛惜人民,不管做什么,都能問心無愧。”
沈默聞言深深鞠躬道:“學生受教了…”
“拙言,相信我,吾道不孤!”趙貞吉扶他起身,有些動情道:“許許多多人都在思考,大明到底怎么了。我雖致仕,但并不打算回老家,而會在各地講學,宣講孟子的精言大義。”
沈默點頭道:“我會盡量幫您去除麻煩的。”
“放心,我好歹是禮部尚書出身,他們不敢真動我的。”趙貞吉笑笑道:“要是真動我更好,我只怕鬧不大呢,鬧大了才能吸引大家的注意,事半功倍,省時省力。”
將那本《孟子》用絲絹包好,小心收在懷里,沈默便要告辭了,趙貞吉起身送他,突然說一句道:“有些事情,你看到感到的,不一定是真相…”
沈默愕然,不知他這話什么意思,再要問時,趙貞吉卻笑而不答,只是道:“時候不到,等到時候就知道了。”沈默聽了不禁苦笑,這真是報應不爽,自己剛剛這樣忽悠了高拱,想不到隔天就被別人忽悠回來了。
趙貞吉畢竟是個實誠人,見他憋得難受,便又說一句沒頭沒尾的道:“高拱這個人,不會兩面三刀,雖然脾氣暴躁,卻是可以信任的。”
再問,趙貞吉三緘其口,徹底拒絕回答了。
讓三尺留下來接收書籍,送去國子監,沈默自己則揣著那本‘[]’,先走一步了;跟高拱請假,兩個時辰就是兩個時辰,遲到一會兒就會被罵得狗血淋頭,讓人實在難以接受。
第二天,趙貞吉便啟程離京了,據說很多徐黨的人,還有無黨派官員,都去十里長亭相送。有人說,看你這個人怎么樣,不能看在位上時,因為別人敬的是烏紗,是官位,而不是你這個人…換成另一人坐上你的位子,也一樣會讓人捧著、敬著的。
現在趙貞吉下野了,還有這么多人記著他、念著他,不惜得罪權貴也要送他,那才是單純對他本人的敬意…做官只是一時,做人卻要一輩子,趙老夫子雖然官場失意,但人生絕對是成功的。
不過沈默沒有去湊那個熱鬧,昨曰已經去送過趙老夫子,再去就是矯情了。所以他穩穩當當坐在辦公房里,想要檢查檢查自己的教學大綱,但發現很難看得進去,因為只要一靜下心來,馬上就有一句句的孟子語錄浮現出來。
沈默知道這些言論不合時宜,教給學生們會有麻煩的,但‘以民為本’的政治誘惑實在太強了,讓他有鋌而走險的陣陣沖動。
‘這是怎么了?’沈默使勁拍拍臉,讓自己清醒點,自問道:‘趙貞吉給我這本《孟子》,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跟我非親非故,且還剛剛冰釋前嫌,為何對我如此看重?難道真因為我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嗎?’
顯然不是這樣的。沈默還是有自知之明的——自己根本不是趙貞吉欣賞的類型,就算要傳道授業,他也該找張居正,而不是自己這個‘外欲渾然’的家伙。
“有陰謀啊…”想著想著,沈默竟不小心輕聲說出來。
“什么陰謀?”便聽高拱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沈默嚇了一跳,趕緊強自鎮定道:“呵呵,大人,我在想東南的局勢,對倭寇的舉動有些看不清。”難為他腦子轉的這么快,高拱這才沒察覺,還順著沈默的話頭道:“唉,說起來都是王本固那個蠢貨干的好事兒!”說著哂笑一聲道:“堂堂大明,竟要用踐踏自己的信用,才能逮住倭酋。用這種下三爛的手段,不僅治不了倭寇,還讓朝廷信義全失,實在是得不償失。”
沈默笑笑,沒有接下去,而是起身拱手道:“大人快請進,您有事兒叫我一聲就好,干嘛要親自過來呢?”
“哦,我是剛從翰林院回來,”高拱笑道:“就順道拐你這兒來了。”
“看大人高興的樣子,看來是有好事兒。”沈默也笑道。
“呵呵,”高拱笑笑道:“是不是好事兒,要看你怎么看了。”
“關于我的?”沈默輕聲問道。
“對,”高拱點頭道:“按規制,王府應該有四名侍講,但現在裕王爺都只有三名,翰林院得再推薦兩名過去,今天他們詢問我的意見,我便推薦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