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東西是個男人就有,以數量論絕不算什么稀罕玩意兒,但對每個人來說,卻是只此一件、遺失不補,沒有備件、概不退換的…只有失去才知道它的珍貴。
不排除愿用它換取榮華富貴,成為一名宦官,但那樣的畢竟在極少數;可如果讓一切倒過來,讓人用榮華富貴,換取一次枯木再發的機會,怕是不答應的,要占少數了。
羅龍文并不是少數派,自從不行之后,他窮盡了一切回春的辦法,甚至燒香拜佛,向菩薩許愿,如果能給他一個奇跡,他將如何如何…現在,機會終于出現了,雖然他也知道,希望其實很渺茫,但就像溺水之人,還管抓到手里的是木頭,還是稻草?
“停…”他抬手示意攻擊暫停,盯著鹿蓮心問道:“你說的是真的?”
“試試不就知道了?”鹿蓮心將玉笛掛在腰間。
“什么條件?”羅龍文當然不傻。
“你退兵。”鹿蓮心脆聲道:“哪來哪去,一個時辰不許再過來。”
“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羅龍文陰著臉道。
“機會只有一次,錯過別想重來。”鹿蓮心淡淡道:“你知道,沒有什么能要挾我的。”
羅龍文的目光晦明晦暗,尋思了良久,才道:“先把治療的方法給我。”
“怎知你不是在耍人?”鹿蓮心竟咯咯笑道:“我可以到你的船上去,你什么時候恢復了,我什么時候離開,這總該放心了吧?”
“妖女…”羅龍文咬牙道:“上來吧。”
于是命令自己的座船靠岸,放下踏板,鹿蓮心便義無反顧的上去。
“把她綁起來!”見她上到自己船上,羅龍文立刻翻臉,獰笑道:“蠢女人,待我把那浮橋撞斷,有的是時間把你擺成七十二般花樣,不信你不說!”
雖已是兵刃加身,但鹿蓮心不懼反笑,一臉嘲諷的望著羅龍文道:“六年前我就知道你是個無情無義,比婊子還婊子的東西,難道六年后,我就相信狗能改了吃屎?”
這女人真會罵人,把羅龍文氣得俏臉通紅,咬牙道:“你還不是落到我手里了?!”
“早防著你這招了。”鹿蓮心冷笑道:“來之前,我已經把破解的方法,交給別人保存了,只有你答應我的條件,保證我的安全,他才會交給你。”說著銀鈴般咯咯笑道:“否則你永遠也得不到!”
“你這鬼女人…”羅龍文悶哼一聲,恨不得把她碎尸萬段,但終究抵不過雄風再起的誘惑,終于死死叮囑她道:“你敢發毒誓嗎?”
“敢。”鹿蓮心道:“要是我的方子是騙人的,就讓我下輩子跟你一樣下三濫。”
“你!”羅龍文差點氣暈過去,道:“換一個,跟我說——要是你的方子是騙人的,就讓你永世輪回,皆為記女,永遠不得超生。”這年代的人,是完全相信賭咒會靈驗。
“好…”鹿蓮心便一字未改的發了毒咒。
羅龍文伸出一根指頭道:“給你一刻鐘!”
“最少一個時辰。”鹿蓮心道:“不然毒咒作廢。”
“最多兩刻鐘。”羅龍文堅決搖頭,壓低聲音道:“他們已經有人回去稟報嚴世蕃了,兩刻鐘就會有人下來取代我。”他的實力有限,聽話的手下只有這一船的人。
鹿蓮心才不說什么了。
見他遲遲不肯發令攻擊,別的船上的小頭目們紛紛打聽,都被羅龍文強壓下去,大伙兒雖然有意見,但他是嚴世蕃最親近的下屬,在去稟報的人,帶回小閣老的命令前,眾頭目只能按兵不動。
眼看著越來越多的明軍官兵,倉皇逃過浮橋,手下們都已成了熱鍋螞蟻,羅龍文卻還能坐得住;因為他知道,江對岸有伊王的一萬人,那才是造反的主力呢。
但他也知道,自己在嚴世蕃這兒是混不下去了,不過他并不覺著可惜,因為他本就是個打工仔,對嚴老板的事業前景并不看好,只是以前覺著此生了無希望,所以才跟著嚴世蕃轟轟烈烈熱鬧一把。但現在既然有機會重更新開始,又何必在這棵樹上吊死呢?
兩刻鐘后,得到喘息機會的明軍,已經過了大半,羅龍文對鹿蓮心道:“把方子給我!”
鹿蓮心突然如釋重負的笑起來,她笑得越來越厲害,甚至笑彎了腰。羅龍文一把抓住她的領子,要吃人似的道:“臭婊子,快給我!”
“沈大人,將那瓶子拿出來。”鹿蓮心卻不理他,而是朝岸上的沈默道。
沈默從懷里掏出那個藥瓶,又聽鹿蓮心道:“把那塞瓶口的紙團打開,將上面的字大聲念出來。”
沈默顫抖著去拔那團紙,但也不知是傷痛還是心痛,竟然連拔開的力氣都沒有。
“我來…”徐琨伸手拔下紙團,展開大聲念道:“下輩子吧…”
“你敢耍我!?”羅龍文瘋狂的舉起刀,卻被鹿蓮心狠啐一口,竟捂著臉嗷嗷嚎叫道:“殺了她,殺了她!”
七八把刀同時向鹿蓮砍刺過來,她猛然脫掉白絲外袍,身子一矮,僅穿著緊身衣,如游魚般掙脫出去,甲板上飛快的跑幾步,縱身朝水中跳去。
就在這時,鹿蓮心看到一條人影從水中躍出,張開雙手她接住。“師兄…”鹿蓮心笑顏如花喊出她最愛的稱呼。
那人正是何心隱,他顧不上說話,轉眼便潛到水里,消失不見了。這時,船上的人才趕到舷邊,開始往水里射箭,但水面漆黑,早已經看不見他們的去向。
何心隱一個猛子便扎到對岸,浮上來時,正在鐵柱等人的保護范圍之內。
何心隱甩甩臉上的水,怒目而視著懷里的女人道:“你不要命了嗎?”
鹿蓮心緩緩睜開眼睛,癡癡的凝視著他道:“下次不敢了…”說著頭一歪,便軟軟靠在他懷里。
何心隱驚呆了,慢慢伸手往她背后一摸,便觸到一個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正不停的往外涌出,他趕緊使勁按住,但血還是止不住…原來她終究還是沒有幸免。
“快救救她啊!”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何大俠,像個普通人一樣大聲喊叫道。
衛士們快速的將他倆拉上岸,生還的太醫們,也全都圍了上了,想要盡一份自己的力量。
沈默轉過身去,不敢看這一幕;這一刻上萬須眉,無人能抬頭。
靠著鹿蓮心爭取的時間,當羅龍文的手下,終于把那浮橋毀掉時,已經有七成左右的官兵、民夫都過了江,剩下的見逃出無望,水又漫過腰部,已然無處可逃了,便紛紛舉手投降。
但羅龍文被鹿蓮心狠狠涮了一道不說,還被她含在口中的一顆耳釘,刺瞎了右眼,已經完全失去理智,命人一個不留,全部射殺!于是將船隊在右岸停住,朝被困在水中的明軍、民夫、還有些官員一齊放箭,射死射傷無數…當然傷者也不可能得到救治,只能被活活淹死…嚎叫聲、慘呼聲在江面上回蕩,不一會兒便飄滿了死尸。
江對岸僥幸逃命的一萬多人,望著這人間煉獄般的一幕,哭號成一片…因為大明軍戶、徭役制度的特點,那些被屠殺者,和這些人不是親戚、就是朋友,甚至是父子、兄弟…方才倉皇逃命時還能各顧各的,但現在自己安全了,卻親眼看到親人被屠殺,這叫他們怎能承受?
沈默靠坐在一塊大石邊,聽著這令人心煩意亂的哭聲,面上沒有一點血色。
沒有任何人召集,那些被救過來的官員、將領,自發的聚集到他身邊,沈默很欣慰的看到,高拱、嚴訥、陳以勤…一張張熟悉的面孔,雖然各個掛彩,但好歹都全須全尾。
在這場危機中,他用行動贏得了眾人的尊重和信任,雖然很多人的官階都比他高,但眾人也不知為什么,默默的便圍到他身旁,這些受夠了驚嚇,死里逃生的人們,似乎能從他身上,找到些許的安全感。
沈默收拾情懷,重新振作起來,按著胸口低聲道:“今晚出現的叛軍并不是主力,伊王應該率領上萬兵馬,隱藏于附近某個地方,只等天亮便會發動攻擊。”
聽到這個壞消息,人們全都驚呆了,這真是‘屋漏又遇連夜雨,船破偏遭打頭風’,面對著未知的命運,眾人下意識想到的,便是趕緊跑!但是到底往哪跑,卻爭論紛紛,東西北三面都有人支持。
沈默卻不建議逃跑,他勸說眾人道:“我們絕不能逃跑。諸位要知道,河南境內、漢江以北,并沒有我們可以投奔的城池,最近的新野縣、棗陽縣都在百里開外,咱們糧草盡失,精疲力竭,盲目投奔過去,只能變成叛軍的活靶子。”正所謂,沒有白費的功夫,沈默整天看地圖,至少把這一代的地形弄得清清楚楚。有人不相信,找到地圖一看,不由對沈默更加信服。
沈默接著嘆口氣道:“而且皇上的狀況,咱們也知道了,怎么禁得起顛簸奔波…”又抬起頭來,聲調略略提高道:“再者,為了讓援軍找到咱們,也不能走得太遠。”
“什么,還有援軍?!”眾人一下子精神了不少。
“嗯。”沈默頷首道:“不錯,已經有南直、江浙的軍隊,火速前來救駕,多則三天,少則一曰,就能趕到了。”
這消息沮喪至極的眾人來說,簡直是‘久旱逢甘霖,光棍娶新娘’,終于從絕望的狀態中擺脫出來,感到有那么點希望了。
可就在這時,一個不和諧的聲音響起道:“孤王不同意。”原來是景王殿下,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來了,他斜睥著坐在地上的沈默道:“你想在這等死,不能拉著大家一起陪葬!”景王的身后,這時并肩站著袁煒和陳洪,方才還打生打死的兩幫人,此刻竟又成了一伙的。
沈默輕聲道:“那依王爺的意思,該怎么辦?”
“當然是走得越遠越好了!”景王道:“把父皇交出來,他在你們那兒我不放心,我要帶皇上盡快去安全的地方。”
沈默知道這種人不可理喻,淡淡道:“對不起,王爺,我認為在這種時候,皇上的安全更應該由我們來保障!”
“難道我這個當兒子的,”景王好笑道:“還不如你個狗奴才!”
沈默對這種被居高臨下的感覺十分不爽,示意侍衛把自己扶起來,面色蒼白的站在景王面前,不卑不亢道:“第一,我不是奴才,我是大明朝的官員,”說著低聲道:“第二,對皇上來說,我們這些無害的官員更安全,他老人家是不愿跟您在一起的!”
這話立刻給所有眼明心亮的人提了醒,景王爺想要當皇帝,可不是一天兩天了,如果真讓昏迷中的皇上,落在他手里的話,還不一定干出什么來呢!
“你什么意思?”景王聞言厲聲喝道:“敢把話說明白不?”
有些話雖然大家都知道,但是不能擺到臺面上說,不過這難不倒辯才無礙的狀元公,沈默微微一笑,說出一句道:“二龍不相見。”便把景王的氣焰硬生生憋了回去,他再囂張也敵不過嘉靖朝的第一讖語。
見景王被殺退,陳洪出馬道:“沈學士,咱家是皇上的貼身總管,您把他交給我,總可以了吧!”
“不行。”沈默搖頭道:“皇上昏迷了這么長時間,你竟隱瞞不報,讓人怎么相信你?”
陳洪狡辯道:“我不是怕惹出亂子來嗎?何況我沒耽誤讓御醫給皇上瞧病,況且、況且…”說著看看左右,一拉袁煒的胳膊道:“我第一時間就告訴袁閣老了,是他不讓我說的!”他推卸責任的功夫,倒是天下一流。
這時候,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袁煒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亂說,算是默認了。
“把皇上交出來吧!”陳洪趕緊趁熱打鐵道:“你一個四品的撮爾小官,承擔得起這份責任嗎?”
“那我和他一起承擔。”高拱站到沈默左邊道:“加上個吏部尚書總可以了吧?”
“還有我,”老好人嚴訥也出現在沈默的右邊,道:“再加個禮部尚書,分量總夠了吧?”
“還有我…”“還有我…”陳以勤他們不分文武,全都站到三人身后,一下子倒成了以多對少的局面…這也是必然的,百官都不是瞎子,陳洪的倒行逆施、仗勢欺人,又出現在他們的腦海里,還有這袁煒也為虎作倀,竟敢幫著他隱匿皇帝病倒的實情,把大家一步步引到虎口,落到這等地步——皇上生死不明,多少同僚死于非命,精銳衛軍糊里糊涂便潰不成軍,現在到了這個地步,竟然還敢作威作福、頤指氣使!
夠了,足夠了!不能再逆來順受!不能再忍受無恥的欺凌了!
感受到文武官員毫不掩飾的敵視,陳洪徹底慌了,一把將袁煒扯到身前道:“袁閣老,你是欽命隨扈總理大臣,快管管這些無法無天的家伙!”
袁煒心中無力道:‘這時候想起我是總理來了…’但他知道眾怒難犯,根本沒必要再找事兒,于是氣色灰敗道:“你們想怎樣,就怎樣吧,我身體支撐不住,只能讓賢了,”說著看一眼嚴訥道:“嚴部堂,您就代理吧。”
“你這是干什么?”景王和陳洪難以置信道。
“不想死的話,”袁煒低聲道:“就聽我的!”景王早就嚇破了膽,聞言便真不吭聲了,陳洪也只好閉上嘴。
嚴訥老好人不假,卻十分識大體,當仁不讓的結果了總理大權,轉頭便委任沈默道:“沈學士,你就當咱們的總指揮吧,包括我在內,所有人都聽你的!”
沈默知道不是謙遜的時刻,點點頭道:“下官逾越了!”
“唉,只要能保得皇上平安無事,”高拱在一邊笑道:“你就是讓我們去沖鋒陷陣,也絕不含糊!”
“沖鋒陷陣倒不用,”沈默笑道:“咱們得立刻轉移!”
“不是說不走嗎?”眾人奇道。
“往東北三里遠的地方,有座小樂山。”沈默道:“我們全都轉移到山上去,隱蔽姓也好,總比讓人家一覽無余,看穿咱們的虛實強得多;再說居高臨下,堅持的時間也長點。”
“行,就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