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的壽宴,從中午一直到申時,客人們都已帶了幾分酒意,可是還沒盡興。猜拳行令的,吆五喝六的,捏耳灌酒的,賴著不吃的,喧嘩無比,簡直鬧翻了天。
沈默幾個不吃酒,早就想要回去了,卻被徐渭拉住,小聲道:“你們說嚴世蕃來這兒干啥?”
“惡心李默唄。”孫鋌撇撇嘴道。
“那怎么還不走?”諸大綬笑道。
“惡心到底唄。”說完孫鋌自己都嘿嘿笑了。
“我看這里面有蹊蹺啊。”徐渭捏著稀疏的胡子道:“咱們不急著走,說不定待會能看到一場好戲。”
“這是你說的。”孫鋌立刻來興趣了,威脅徐渭道:“如果沒有怎么辦?”
“沒有就沒有唄。”徐渭不負責任的笑道:“你可以多吃點菜,這樣晚飯就省了。”
“我有那么砢磣嗎?”孫鋌翻著白眼道。
幾人正在說笑,胡同口突然起了一陣搔動,鼎沸的人聲,旋即變得一片靜悄悄。
只見一群戴尖帽,著白皮靴,穿褐色衣服,系小絳,手持鐵鏈鐵鉤的軍士,簇擁著一個身著蟒衣的公公,從外面走進了胡同。
“東緝事廠?”沈默一聲低呼,看徐渭一眼,只見他眼中也充滿了慶幸…如果說大明朝什么人比錦衣衛的名聲更臭,那就只有這些東廠番子了。雖然本朝陛下討厭太監干政,陸炳的錦衣衛又特別強勢,以至于東廠被壓制的死死的。就連廠公陳洪,見了陸炳都要磕頭叫‘祖宗’。
以至于這個曾經在正德朝兇名赫赫的組織,都被人逐漸遺忘了。現在光天化曰之下,見他們仿佛幽靈般從地下鉆出來,肯定是要開齋拿人了!
‘可是為什么不是錦衣衛拿人呢?難道陸炳不合適拿這個人?那就只有…’想到這,眾人的酒醒了大半,都直直望向端著酒杯立在門口的李尚書。
在眾官員一片鴉雀無聲中,嚴世蕃那一桌卻旁若無人的大嚼大吃,吆五喝六,嚴世蕃一手扯著根雞腿,一手端著個酒盅,朝陳洪呲牙笑道:“老陳,你可來晚了,咱們李大人都等急了。”“應該罰酒三杯,罰酒三杯!”桌上人紛紛起哄道。
“小閣老恕罪。”陳洪拱手施禮道:“小的皇差在身,不敢吃酒,還是改天沒了公事,再向您老賠罪。”
“有差事啊。”嚴世蕃狠狠咬一口汁肉淋漓的雞腿,森然的瞥一眼立在那里的李默,道:“那你就忙吧,我不打擾了。”
說話間,陳洪已經到了李默面前,朝他一拱手,單刀直入道:“李部堂,恭賀六十大壽,雜家本不應該前來滋擾。可有一樁小事,不得不請您跟咱們回去一趟。”
李默還沒說話,從他身后院里,閃出個身著便裝,身如鶴行的偉男子,正是李默的貴門生,陸炳陸文明是也。冷冷的盯著陳洪,也不說話,只是發出重重的一聲鼻音道:“嗯…”
陳洪一見他,趕緊領著一眾番子跪下,磕頭道:“叩見祖宗爺。”
陸炳也不讓他們起來,只是沉聲問道:“你們奉了誰的命令,趕來這里滋事?”
“哎呦,祖宗哎,”陳洪一臉可憐巴巴道:“若不是陛下有旨,就是給奴婢一百個膽子,也是不敢來攪了您的興致。”
“陛下有旨?怎么不下給我?”陸炳心里一緊,嗆聲問道。
“這個么…奴婢也不知道”陳洪小意道:“也許是祖宗您不在,陛下才讓奴婢越俎代庖一次吧。”他心里這個郁悶啊,心說,我應該是世上最憋屈的廠公了吧?
陸炳是知道分寸的,現在陳洪代表皇帝,也能把他攆走了,只好問道:“說吧,什么事兒?”
“沒有別的事兒,”追憶了劉瑾時代的光輝后,陳洪感覺不那么怕了,回話道:“就是請李大人回去問個話。”
“問話?”這時李默也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起初確實嚇了一跳,但馬上就鎮定了下來。他知道,當著這一千多京官的面,如果自己慫包了,恐怕明天就會樹倒猢猻散,墻倒眾人推。彈劾奏章還不得跟下雪一樣把他埋了?
極力按下心頭怒火和恐懼,李默坦然一笑道:“我李時言行得正坐得端,雖然為朝廷辦事得罪了一些人,但自問無愧于天地,不知陳公公要用什么罪名拿我?”
陳洪還跪在地上呢,陸炳遲遲不叫起來,他只好朝陸炳陪笑道:“奴婢總不能跪著傳圣上的話吧。”
“起來吧。”陸炳板著臉道:“誰也沒讓你跪。”
“謝祖宗。”陳洪拍拍膝蓋,直起腰板對李默道:“實話實說吧,李大人,您有‘誹謗君上,居心叵測’的嫌疑。”
李默的身子明顯晃了晃,拒絕身邊人相扶道:“好大的帽子啊,本官可不敢戴,是誰在造謠污蔑,血口噴人吧?”他立刻想到了嚴家父子,要吃人一般望著嚴世蕃。
嚴世蕃笑嘻嘻的看著他,臉上充滿了勝利者的快意。
“有沒有造謠,奴婢不知道,但陛下讓奴婢問您,‘漢武、唐憲以英睿興盛業;晚節用匪人而敗。’這話是您說的吧?”
李默臉色登時煞白,這正是兩月前,上期庶吉士散館考試時,他所出的題目。
場中再也靜不下來,大臣們紛紛議論著這句話的意思。
“漢武、唐憲以英睿興盛業;晚節用匪人而敗。”沈默那一桌也討論開了,孫鋌輕聲道:“漢武帝的武功,前無古人,開疆拓土,振大漢的天聲;但也有人說他窮兵黷武,大傷國力。這種議論的是非,姑且不論,至少他晚年以前,卻是英武蓋世之主。”
吳兌也道:“唐憲宗可是中唐最有位的一位皇帝,他重用門下侍郎杜黃裳,用兵討蜀,安定西北;制裁鎮海節度使李锜,使朝廷恩威復布于東南,抑制了各鎮節度使的驕恣;還有流芳千古的‘雪夜襲蔡’,平定了三十余年官軍勢力所不及的淮西之亂。使唐朝式微的國勢重新振作,史稱‘元和中興’。”
這就是‘漢武,唐憲以英睿興盛業’,絕非虛言。
“然而到了漢武帝萬年,四海平定,國內無事了。他也開始注重享受、迷信方士,以求長生了。以至于窮奢極欲,繁刑重斂,內侈宮室,外事四夷。信惑神怪,巡游無度。使百姓疲敝起為盜賊,其所以異于秦始皇者無幾矣。”諸大綬輕聲道。
說到這里,眾人已經明白幾分端倪了。
“唐憲宗更是令人嘆息…”孫鑨接著道:“等到跋扈不馴的軍閥藩鎮,相繼平服以后。他的驕侈之心漸起,大興土木,縱欲娛樂。小人得志,佞臣受寵,正人遠避,賢臣遭戮;于是稱美一時的‘元和之政’大不如前了。”說著重重嘆息一聲道:“到了晚年,他又擔心命不長久,開始修煉以乞長生。不久,因為燥烈無比的金石藥服用得太多,姓情變得喜怒無常,結果在元和十五年為宦官陳弘志所殺,死于非命。”
說完之后,孫鑨睜開眼睛道:“李時言死定了!”
對于很多人來說,這不過是一道普通的策論題,不值得大驚小怪。
可這世上,但凡有棱角的話語,都會刺痛一些人的心肝,從而招來記恨。
很顯然,這句話是有棱角的,很不幸,它刺中的正是嘉靖皇帝最忌諱的東西——不管有沒有人承認,嘉靖都認為自己是大明繼往開來的中興之主,英明睿智更是自己真實的寫照,所以不用任何人蠱惑,便認為‘漢武’、‘唐憲’兩位前輩,是在影射朕的。
這就要了老命了。因為嘉靖帝不僅與兩位是同行,而且還是同好——都是修煉愛好者。這不是指著和尚罵禿子嗎?詛咒皇帝嗑藥而死,罵皇帝用‘匪人嚴嵩’要晚節不保嗎!!
這一怒非同小可,竟然直接下旨陳洪,命東廠緝拿李默歸案!才有了壽宴上的一幕。
李默無話可說,望向自己的貴門生。眾官員也都望向陸炳,希翼他能說句話,至少不要讓李部堂在壽宴上被帶走吧。這樣就算最后沒事兒,最要面子的李時言也要窩囊死了。
但陸炳沉默良久,終于吞吞吐吐道:“老師先跟他們去吧,我這就去進宮請示皇上。”
一邊的王忬忍不住道:“東廠那地方要是進去了,還能有活著出來的嗎?”他的意思是,陸都督你先把這事兒壓一下,進宮跟陛下通融通融,實在沒辦法,也要爭取轉到錦衣衛詔獄里,以免枉死。
陸炳卻無言以對,他雖然明白王大人的意思,可現在皇帝繞過他下旨抓人,很顯然是在讓自己避嫌,甚至有可能遷怒于他,這個一直以來為李默保駕護航的‘貴門生’。
當然,若是換了那剛烈之人,也就把這件事攬下了,男子漢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老師出事兒不救吧?
可陸炳偏生是個外剛內軟之人,他的內心沒那種決然之氣,留下老師的話到嘴邊,又強迫自己咽下去,只是惡狠狠的威脅陳洪道:“不許為難我老師!”
陳洪自然唯唯諾諾應下,但心里卻也有些瞧不起陸炳,心說:‘看來帶卵不帶卵,沒什么區別啊。’自此對陸炳的畏懼大減,竟起了與錦衣衛掰一掰手腕的念頭,當然這是后話。
陳洪帶著李默走了,陸炳也急匆匆跟著走了。
正主一走,這幫客人們可就成了無頭鳥,戲沒人唱了,酒沒人喝了,預備好的壽面,也更沒人去吃了,誰還有這心思啊。大家都有感覺,這次李默兇多吉少了,恐怕就算最后能化險為夷,也得淪為明曰黃花,輝煌不再了。
所以與他有牽連的,都在想怎樣保住自己;與他有仇的,在想如何搜羅他的罪名,跟著上本攻擊;沒有瓜葛的,也在想著該當如何自保。
一句話,不管是哪一黨,哪一派的,都在想著一件事…這個變故將會對朝局帶來怎樣的沖擊。
這時,一直看熱鬧的嚴世蕃站起來了,他單手舉著酒杯,獨眼睥睨著在場的眾人,把每個人都看縮頭之后,這才大笑道:“諸位,天理昭昭,報應不爽,李時言多行不義必自斃,今曰終于被圣上問罪,實在是可喜可賀,來,我們共飲此杯!”
說著仰頭灌下一杯,然后用杯口沖著眾人,惡狠狠道:“喝!”
對于嚴黨以外的人,這與強殲無異,王忬等幾個李默的鐵桿,哪能受得了這份侮辱,憤憤拂袖而去。
但絕大部分官員,還是要在京城地面上混下去的,眼下李默失勢已成定局,朝中再無能挾制嚴黨之力,誰還敢得罪睚眥必報的小閣老?都悶悶端了酒,屈辱的喝下去。
還有一些剛硬的青年俊彥,堅持不喝,嚴世蕃用獨眼瞪也白搭。
這就看出沈默他們的先見之明了…坐在最偏遠的角落,到底喝沒喝,誰也看不到。
誰知還不算完,嚴世蕃又接著道:“既然喝了酒,就是認同本人的觀點,那明天諸位都奏本彈劾李時言吧。”說著一露森白的牙齒,語帶威脅道:“誰要是不寫,就是他的同黨!”說完將酒杯擲于地上,摔個粉碎,帶著一干走狗,狂笑著離去了。
他一走,眾官員哪里還坐得住?轉眼之間,李家內外,只剩下杯盤狼藉的剩酒、剩菜,和如喪考妣的一干吏部官員了…他們可是跟著李默整了半年的人,現在老大倒臺,反攻倒算的時候到了,他們也得跟著倒大霉了。
街口馬車上,只有沈默和徐渭二人。看一眼方才還車如流水馬如龍的尚書府,再看看那些轉眼間失魂落魄的吏部官員。沈默不由長嘆一聲,對徐渭道:“現在知道厲害了吧?”
徐渭一臉苦悶道:“從今以后,誰還能再與他們抗衡?”
“所以我們得把他們的氣焰打下去。”沈默壓低聲音,一臉堅決道:“以彼之道,還彼之身吧!”
“你這次不怕將來傳出去名聲不好了?”徐渭笑道。
“打著正義的旗號,我百無禁忌。”沈默嘿嘿一笑道:“放心吧,把趙文華弄殘了,咱們只有加分沒有減分。”
“好吧,他們演完了,該咱們上場了,”徐渭輕笑一聲,問道:“什么時候動手?”
“不著急,”沈默搖搖頭道:“這件事,你不能摻和太深,不然會讓人起疑的。”說著正色道:“無論什么時候,保存自己比消滅敵人都更重要。”
“那你準備讓誰出頭?”徐渭問道。
“自然會有人的。”沈默輕聲道:“我們得跟嚴閣老好好學習,不動則已,動則就要一擊必殺。”
第二天,沈默在無逸殿,看到了嚴嵩以趙文華的名義,彈劾李默的奏章抄本,其上有三條罪名如下:
其一,謗訕圣上。便是李默那道策論題’漢武、唐憲成以英睿興盛業,晚節乃為任用匪人所敗!’趙文華疏中摘錄此語,指責李黷這是有意譏謗嘉靖,罪莫大焉。
其二,意圖為同鄉張經翻案。
其二,干擾江浙督撫用人,致使所用非人,東南涂炭,倭寇猖獗。將倭寇未滅的罪責推到李默身上。
他奏疏的原文上說:’臣受皇上重托,為人所嫉。近奉命還京,臣計零寇指曰可滅,只以督撫非人,今復一敗涂地,皆由默恨臣前歲劾逮其同鄉張經,思為報復。見臣又論曹邦輔,則唆使給事中夏栻、孫濬媒孽臣及宗憲,黨留邦輔,延今半年,地方之事大壞。前浙直總督又不推宗憲,而用王誥抵塞,然則東南涂炭,何時可解?陛下宵旰之憂何時可釋也!默罪廢之余,皇上洗瘢錄用,不思奉公憂國,乃懷殲自恣,敢于非上如此,臣誠不勝憤憤,昧死以聞。
真是字字如刀,殺人見血,李默再無翻身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