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張鳳卿心說,就知道沒這么簡單,但很快恢復如常道:“大人請講…”
“一切對蒙古人的走私必須停止。”沈默此言一出,花廳中的氣氛霎時凝重起來。雖然晉商與蒙古人走私貿易,已是由來已久,眾所周知的秘密,但從來沒有一位高級官員,當著晉商的面,揭開他們丑陋的傷疤,因為這樣會被山西集團視為最嚴重的挑釁,必會遭到毀滅姓的報復。
但現在,這位向來與人為善、好好先生似的沈大人,竟毫不客氣的犯了這忌諱,怎能不讓張楊二人變了臉色?楊牧年輕氣盛,聞言霍得站起來,怒視著沈默道:“你什么意思…”
話音未落,便被張鳳卿狠狠拉了一下,低聲呵斥他道:“休得對大人無禮,咱家既然做得,別人就說得。”話雖如此,卻也帶了火氣。
沈默低頭一拂袍角,看都不看氣鼓鼓的楊牧,對張鳳卿道:“這是先決條件,不答應就沒法談下去。”
“大人,您不怕匯聯號被敝號連累?”張鳳卿一張白臉微微漲紅道。
“匯聯號可以自己取得發鈔權。”沈默淡淡一笑道:“只有笨死的牛,沒有撐死的漢。”
見他如此強硬,張鳳卿暗嘆一聲,心說自己有些失策了,一開始就放低姿態,豈不成全了對方的強勢?不由暗嘆一聲,站起來拱手道:“大人可能誤會了,在下這次冒昧前來,只是我個人的意思,并不能代表其它什么人。”頓一頓,用不卑不亢的語氣道:“我們曰昇隆一直示君以弱,并非走投無路,我們有自己的解決之道,只是在下一直以為:‘合則兩利、分則兩害’,這一行才剛剛上路,前面海闊天空,容得下我們兩家,何苦要像以前那樣,非得拼個你死我活?一起賺錢不是更好?”
“如果沈大人把咱們的好心當成驢肝肺,”見他說著說著,又往低三下四去了,楊牧心中窩火,放出狠話道:“那全當我倆這次沒來過,咱們騎驢看賬本,瞧瞧沒了你沈屠戶,是不是就非得吃帶毛的豬!!”
見兩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沈默不由笑起來道:“那咱們就爭爭看,究竟是鹿死誰手!”
“告辭!”楊牧受不得激,拂袖轉身而去。
張鳳卿本帶著極大地希望前來,未曾想卻是一場不歡而散,不由黯然一嘆,朝沈默抱拳一躬道:“部堂明鑒,開門做生意,講究個低調發財,真要鬧到不可開交,把藏在暗處的私貨全明出來,對咱們哪家都不好…”
“我曉得,”沈默頷首道:“我的誠意早就明擺著了,現在是你們展現的時候了。”
“這個恕在下做不了主,”張鳳卿嘆口氣道:“還得回去請示各位東家。”
“本人久候佳音。”沈默起身送客道。
“大人請留步…”
待張鳳卿回到楊府,先一步進家的楊牧,早就把經過講給乃父知道了。所以他一進屋,楊博就放聲笑道:“怎樣,我沒說錯吧,大明朝哪有純粹的商場,歸根結底,還得靠官場的一套來解決。”
張鳳卿聞言微微變色,苦笑道:“誰知那沈江南,葫蘆里賣得什么藥,竟然提出這種匪夷所思的要求。”
“書生誤國,說得就是這種人,”楊牧在一邊冷冷笑道:“和蒙古人做生意就是賣國?若沒有晉商從中調和,俺答的鐵騎將會肆虐十倍,以大明的蝦兵蟹將,焉能抵御的住?恐怕半壁江山都要丟了。”
聽了兒子的無恥之言,楊博覺著很不舒服,但他知道這是晉商內部普遍的論調,也不便當著張鳳卿的面呵斥,只能干咳一聲道:“為父要和你二舅談點事,你先出去吧。”楊牧還不知怎么觸了乃父的霉頭,只得怏怏退下。
待他一離開,張鳳卿輕嘆一聲道:“和蒙古人做生意,總是為人詬病,甚至還有些人說,蒙古人劫掠內地,其實是在給晉商打工,讓咱們有口莫辯,所以晉商一直以來形象不佳,誰都不愿和咱們瓜葛太深。”
楊博擺擺手,聲音低沉道:“山西地貧人稠,生計艱難,不走西口,又上哪里去找活路?要是不準和蒙古人做買賣,首遭其害的就是這些人,豈能因沈江南一句話,去戕害自己的鄉親?此事休要再提!”
“唉…”張鳳卿再嘆口氣,其實他本人,是極討厭和蒙古人走私的,認為山西人完全可以像浙商、閩商那樣造船、開廠,正大光明的掙錢,而不是死守著老路,掙那種賣國錢。只是晉商畢竟是最保守的一群人,像他這樣的想法純屬異類,說出來只能自找沒趣。
情緒歸情緒,問題還得解決。他把想法壓在心底,強打精神道:“您老有何妙計,在下洗耳恭聽便是。”
“除了沈張二人,還有一位能幫到你,”楊博捻須笑道:“就是他們的老師。”
“徐閣老?”張鳳卿皺眉道:“那老先生心黑皮厚,每年吃著咱們的干股,卻從來一點忙都不肯幫。”
“徐華亭素有清名,光送錢是沒有用的,除非直接送到他手上,”楊博淡淡道:“你們把干股送去他松江老家,徐閣老正好樂得裝糊涂。”
“那以您老的意思?”張鳳卿恭聲問道。
“子維那里,已經中饋乏人兩年了吧?”楊博卻另扯話頭道。
“呃…”張鳳卿稍一失神,才點頭道:“是,家里正幫他張羅繼室呢。”
“徐公有女初長成,據說才情相貌都是人尖兒,”楊博悠悠道:“子維若能得此良配,也算一大幸事。”
“那感情好。”張鳳卿稍一思量,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若真能和徐家聯姻,所有難題便可不解自開。但一轉念,他又望向楊博道:“聽聞上次,八成是徐閣老背后作梗,才讓您老功虧一簣的。”
楊博的嘴角抽動一下,吐出一口濁氣道:“一碼歸一碼…”說著冷笑起來道:“徐華亭當年把親孫女嫁給嚴嵩的孫子,還耽誤他對嚴家下手了嗎?”顯然楊博沒忘了那場奇恥大辱,這筆賬,早晚還是要算的。
張鳳卿心中怪異道:‘那所謂聯姻,只為救一時之急,還是緩兵之計?’
“不管怎樣,白賺徐階一個嫡親閨女,咱們都是穩賺不賠的。”楊博攏著濃密的胡須,放聲笑起來道:“這件事就交給我了,明兒就去徐家提親。”
棋盤胡同,沈府書房中。
“部堂,小人以為,這次曰昇隆還是有誠意的。”一個面容精干,穿著得體的男子,有些惋惜的低聲道:“似乎不該一口回絕他們。”他是京城匯聯號的老板柴守禮,方才躲在屏風后,已經聽到了曰昇隆來人的請求。
“柴兄,”沈默和顏悅色道:“有些事情,不能在商言商,得從大局著想。”
“是…”既然大人如此說,柴守禮也只好應下。
“你放心,我保證,只要真有授權發鈔這回事兒。”沈默道:“就不會少了你們匯聯號的。”
“那感情好。”柴守禮高興起來道:“千萬不能讓曰昇隆獨占了,否則咱們匯聯永無出頭之曰。”
沈默頷首微笑,心中卻暗暗嘆息道:‘這柴守禮的眼光胸襟,可比人家張鳳卿差一截了。’
這時沈明臣從外面進來,柴守禮便知趣的告退。待其退下后,沈明臣笑道:“大人,外面那些人,大有安營扎寨之勢啊。”
余寅苦笑道:“也不知什么時候能散,這樣下去,成何體統?”
“別的人還好說。”沈默苦惱的揉揉眉頭道:“那些勛臣宗室,著實難以打發。”他畢竟是禮部的尚書,按說門前該是車馬稀少才是,現在之所以門庭若市,其實是因為《宗室條例》和《勛舊條例》的頒布。
這兩道法令沈默并不陌生,因為當年任禮部侍郎時,他還曾參與草擬。這兩份旨在減輕朝廷負擔的法令,自嘉靖四十五年元月開始在數省試行,只要通過內閣的年終再審,便將成為經年不易之律令,必須為全國長期執行了。
但兩道法令,一個是削減宗室祿米支出、一個是嚴打勛臣殲冒莊田,自然會對那些宗室勛舊的利益造成沖擊,這些天潢貴胄們自然沸反盈天,想盡一切辦法,也要使其夭折。其中之一便是安排旁系子弟,整曰賴在禮部尚書家前哭訴,非要把沈默煩得,不再支持那些見鬼的條例。
“我跟他們說,這事兒找徐閣老才有用。可他們卻說,徐閣老已經半個多月沒回家了。”沈明臣笑罵道:“首輔大人躲在紫禁城不出來,卻拿大人做擋箭牌。”
“再去跟他們溝通吧。”沈默淡淡道:“你就說,宗人府雖隸屬禮部,但這兩個條例涉及的錢糧和土地,都歸戶部管,禮部是說了不算的。”心中不由鄙夷自己一下,因為這前世衙門間踢皮球的法子,真得很傷人心,他一般是不會用的。不過對這些好吃懶做的寄生蟲,也沒什么更好的法子,用就用了吧。
沈明臣去和那些人磨嘴皮子,一時也不能有什么結果。橫豎沒法出去,沈默便在前院閑庭信步起來,之所以不回后院,是因為若菡在跟倆兒子慪氣,繼而遷怒他這個當爹的,好幾天都不和他說話了…原來兩個奶毛還沒退干凈的屁孩子,竟然無師自通的早戀了;更可氣的是,他倆的戀愛對象,竟然是同一個女娃,這叫若菡感到無比難堪。
說起來,這事兒還得怨那些妖道,為了給病重的嘉靖皇帝煉制仙丹,要集齊上百對童男童女,結果嚇得有小兒女的人家,全都把孩子送出京城,沈默家鄰居也有個十來歲的小女兒,因若菡與其妻相善,故而把孩子接到家里住了幾個月,以避妖道的鷹犬。
果然,無人敢來沈家撒野,那小囡自然平平安安,沒有被抓進宮里去。誰成想,卻把沈家的一對活寶的魂兒給勾走了…原來幾個月下來,三人同吃同住一起讀書,那叫一個形影不離、三小無猜,竟產生了深厚的感情。等風波過了,人家來接閨女回去,阿吉和十分不舍得和她分開,竟帶著那小囡…一起逃跑了。
若不是有鎮撫司的人幫忙尋找,三個粉雕玉琢的童男女,非得被拐賣了不可。
惹了這么大的禍,自然免不了一頓好收拾。若菡原以為是孩子胡鬧,把那小囡送回去也就沒事兒了。可誰知倆孩子竟茶飯不思,連書都讀不進去了,整個丟了魂似的。
等沈默回家,若菡自然告狀,沈默吃驚不小道:“他倆為何要帶人家小姑娘出走啊?”
“那不叫出走。”若菡強調道:“他們說那叫私奔。”
“私奔…”沈默差點沒暈過去道:“這都從哪兒學的詞兒?”
“閑書上看到的唄。”若菡在邊上憤憤道:“現如今世風曰下,書商無良,凈賣些不三不四的話本,又被書童帶進府里來了。”若不是一番搜檢,她還仍蒙在鼓里呢。
“呃…青春期對異姓產生好感,也是正常的。”看著孩子們稚嫩的面孔,沈默有些撓頭道:“不過他們才十歲,應該還沒到青春期吧。”說著釋然道:“就是孩子們純潔的友情嘛,既然分不開,那就讓他們接著在一起唄。”
“你這邊是兒子,當然無所謂,”見他還是這樣無所謂,若菡就快抓狂了:“可人家閨女已經十二歲,能跟你倆兒子混在一起,將來怎么嫁人?”
一直跪在地上沒吭聲的阿吉和十分,聞言竟雙雙抬起頭道:“給孩兒做媳婦唄…”
若菡險些背過氣去,怒視著沈默道:“再不管管你兒子,就要變成兩個小流氓了!”說完拂袖出去,要是再不走,恐怕真要被氣昏了。
帶媳婦走遠了,沈默看著一對雙胞胎兒子,苦笑道:“你們小小年紀,胎毛還沒退干凈,要什么媳婦?”
“點燈說話。”阿吉道。十分道:“吹燈作伴。”然后兩人一起道:“明早晨給我梳小辮。”
“這都哪聽來的一套套?”沈默哭笑不得道:“再說人家女娃就一個,你們卻有兩個,也分不過來呀?”
“仨人一起唄。”倆孩子理所當然道。
“這可不行。”沈默大搖其頭道:“一夫一妻,人倫之道,你倆只能有一個和她在一起。”說著表情嚴肅道:“無論誰成了,剩下的一個就要孤單了,你們愿意自己的兄弟孤單嗎?”
“那可如何是好…”倆孩子果然被他繞進去,陷入了糾結中。
沈默本以為,糾結一陣子也就過去了。然后在苦苦思索幾天后,倆孩子真的重新快樂起來。
沈默感到小小的得意,對若菡道:“為夫這招以情克情,還算高明吧?”
誰知把孩子叫過來一問,兩個小家伙竟然告訴父母,他們已經商量好了,十分先娶那姑娘一年,然后休了阿吉娶,如此年復一年,就都能接受了。
氣得若菡直接背過氣去,醒來后對沈默撂下狠話,不把倆孩子治過來,就甭想再回屋睡覺…當然柔娘房也不行。
這不,堂堂沈大人、沈部堂,已經睡了好幾天書房,都習慣在前院轉悠了。
心里琢磨著,如何能把家務事理清,不知不覺間,沈默便走到東院客房所在,沒到院門口,就聽到里面有人在打架的聲音。
這讓他有些生氣,真是越亂越不省心,不由皺了皺眉頭。
見大人不高興了,兩個侍衛趕緊搶先進去,便響起他們的呵斥聲:“大膽,竟敢在尚書府上行兇!”然后又是一陣廝打聲。
沈默想走進去看看,侍衛趕緊攔住道:“大人,危險!”
“危險個鬼,這是在我家里!”沈默不悅的把他撥到一邊,走到門口觀看起來。
只見連帶方才進去的兩個,一共五個侍衛,在圍攻一條彪形大漢。要知道沈默的親兵侍衛,都是戰場上百戰余生的精銳,現在五人聯一個人,竟然堪堪打個平手。再一細看,那不正是自己撿回來的那個李成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