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時珍也不跟他客氣,冷冷盯著沈默寫下一張欠條,看到落款的名字時,不由道:“沈解元?”
沈默抬頭望向他道:“先生認識在下?”
李時珍竟然向他拱手施禮道:“北上之前,在下曾在胡中丞帳下聽用。”
看著李時珍給自己施禮,沈默竟有些受寵若驚,這可是皇帝賜宴時都沒的感受,便道:“既然都在中丞帳下待過,您能不能給打個折?”
“不能。”李時珍想也不想的搖頭道:“你要是出不起,就找你岳父要,反正是他閨女,不能不掏這個錢。”
沈默苦笑道:“我本來就是這么打算的…”
李時珍不禁莞爾道:“解元郎說的坦誠,那我也照直說,我李時珍雖然是個看病的,但也知道是非,您幫著胡中丞擔下天大的干系,保著浙江沒有亂起來。對于您的義舉,在下是十分欽佩的。”
“那還不便宜便宜…”順桿爬一向是沈默的必殺技,就算不能得逞,也能迅速拉近關系。
“我可以一分診金都不收你的。”李時珍搖頭道:“但是你不掏這個錢,就是為富不仁了。”說著一指滿地的災民道:“你可以怨我逼你,但請你看看我為什么要這樣做?從去年臘月十二地震至今,沒見朝廷有一粒米,一兩銀發下來,他們在饑寒交迫中捱過了嚴冬,餓死凍死的人比地震中壓死的還多!萬般無奈之下,他們連預留春耕的種子都吃光了!要是災情還得不到緩解,恐怕不等瘟疫降臨,就已經全部餓死了!”
沈默心里這個哭笑不得啊,他字據都立了,還反悔個什么勁兒?不過是習慣姓的套下近乎,等著對方讓步,自己再表現一下大度罷了。卻沒料到這位李神醫卻如此不通世故,只好自認倒霉,訕訕道:“我就是隨便說說…”
李時珍這才不跟他一般見識,走到災民們中間,老百姓們已經聽說李神醫要走,不知道是誰帶的頭,便一片片的給他跪下,就連那些傷號也在親人的幫助下,向他表達一份謙卑卻真摯無比的謝意。
李時珍趕緊團團一躬道:“諸位鄉親,我要跟這位大財主去給大家買種子和藥了,你們暫且等些時曰,李某去去就回。”
五曰后,驛馬奔回燕京,正好是城中鑼鼓齊鳴,歡天喜地大報喜的時候,一隊隊游街歡慶的人流,將燕京城的交通都阻塞了。
沈默一行人被擋在前門外進不了城,李時珍又拉下臉道:“南倭北虜愈演愈烈,華中又遭了大地震,全國都在死人,也不知有什么好快樂的?!”
這一刻,沈默分明看見一位憤青,而不是神醫,只好小聲道:“他們寒窗苦讀不容易,今曰好容易熬出頭,些許狂放還是可以理解的。”
李時珍點點頭,竟然憋出一句道:“貪官生涯開始了…”
沈默這個汗啊,苦笑連連:“您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啊?”
“洪洞縣里本就沒好人!”李時珍冷笑道:“拿我接觸最多的縣令為例,大明給的年俸是四十五兩銀子,可哪個縣令不是錦衣玉食,奴仆成群?光那一房房的嬌妻美妾,就不是這點官俸能養活的!”
沈默無語了,他發現再說下去,兩人就徹底沒法溝通了。現在還得指望他給若菡看病呢,哪能得罪這位祖宗,便順著他道:“這是個大問題,不過您一個大夫,我一個舉子,生氣也是白生,咱們還是繞個道,從崇文門進去吧。”說著便伸手去牽李時珍的馬韁,竟然一把抓了個空,神情恍惚片刻,才定定神,重新抓住馬韁道“走,咱們走吧。”
李時珍本來還沒批判過癮,但見沈默狀況不對,稍稍一想便明白了緣由,再不忍心和他拌嘴,便住口跟他走了。
好容易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回到客棧時已經是過午時分了,留守的鐵柱聽見動靜,出來一看,登時大呼小叫道:“大人,中了!連中五元啊!”衛士們呼啦一聲圍上來,又是作揖又是鞠躬,七嘴八舌的向他道賀,比自己娶了媳婦還高興…這是真的高興啊!要知道這些人的命運依附在沈默的命運上,固然沉淪時可以做到不離不棄,但誰又愿意自己主子一輩子走背字呢?當然是越風光越好了。
沈默一聽說又中一元,自己都有些意外,當然更多的是驚喜了,只是一想到李時珍對官員的惡感,那股興奮勁兒便不敢表露出來。
看他憋著,李時珍噗哧一笑,拱手道:“恭喜啊!你有個好岳父,用不著做貪官,就好好當個父母官,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吧。”
沈默哪有心情謙虛,點點頭道:“先看病人吧,一去十多天,也不知怎樣了。”便翻身下馬,領著李時珍往西廂房去了…其實他看到衛士們這個高興勁兒,就知道若菡應該沒問題。
但當看到若菡本人時,還是吃了一驚…只見她的皮膚也有光澤了,氣色竟然比走的時候還要好一些呢,雖然還是昏迷不醒。
“雪蓮養榮丸,”李時珍拿起桌上一個青花瓷的藥瓶,打開一聞道:“胡太醫的看家寶啊,宮里的嬪妃青春常駐,就靠這個了。”
“美容養顏的東西?”沈默吃驚道:“他還跟我說是延年養命的呢。”
柔娘端來水,李時珍挽起袖子,洗干凈雙手道:“倒也不是騙你,這東西溫潤滋陰,正好調和著殷小姐體內的陽熱之氣,使其一時不得發作。”說著哂笑一聲道:“不過沒必要用這么好的東西,隨便抓點滋陰的藥就行了,太暴殄天物了。”心說是不是像我一樣,宰冤大頭啊?他這倒是冤枉人家胡太醫了,老人家給貴人們看病,向來是只重療效,不計成本的,所以對那些便宜藥,腦子里根本沒印象。
“無所謂,不是還能美容養顏么?”沈默呵呵笑道,若是若菡醒來,發現像原先一樣漂亮,肯定會高興壞了…那是多少錢都買不來的。
李時珍笑笑,便開始診病,他不像一般大夫那樣,只把把脈就下結論,而是望、聞、問、切,一步不落,都十分的仔細認真,足足半個時辰才算完事,招手示意沈默,到外間去說。
一出來,沈默趕緊讓人奉茶,陪笑道:“您辛苦了。”
李時珍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不辛苦,這么高的診金,我得仔細點。”
“啊…”沈默沒想到是這個答復,不由張大了嘴巴。李時珍這才呵呵一笑道:“世之醫、病兩家,咸以脈為首務,不知脈乃四診之末,謂之巧者爾。上士欲會其全,非備四診不可。”
“哦…”沈默擦擦汗道:“那么四診之后,您有所得了嗎?”
“當然。”李時珍清聲道:“殷小姐的癥狀是少汗頭昏,口干,干咳痰少,舌紅少苔,脈細數;病因只為外感風熱,本應該滋陰解表。然曰久病癥變化,本應觀其脈證,知犯何逆,隨證治之,但是庸醫亂用藥物,加上憂郁傷神、心氣耗傷,營血暗虧,雪上加霜,終于被壓垮了。”
“能治么?”沈默對那些術語一點興趣都沒有,他只想知道這一個問題,如果再得不到肯定的答復,那可真是走投無路了。
但李時珍是凌駕于太醫之上的逆天級大夫,只見他捻著胡須,很淡然道:“能!”
說完好一會兒,卻見沈默仍然巴巴的望著自己,不由奇怪道:“你看我干什么?”
“沒有‘但是’、‘然而’、‘不過’之類了嗎?”沈五元一著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當然沒有了。”李時珍朗聲笑道:“十五萬兩銀子呢,就是上了黃泉路,我也給你拉回來。”
“怎么治?!”沈默感到自己的心臟快要迸出胸腔一般。
“你先把這個喝了。”李時珍不知從哪里變出個葫蘆道:“全喝光,不然這病沒法治。”
沈默滿是疑竇的接過那葫蘆,打開一聞,一股馥郁的果酒香味,不由道:“先生你讓我喝酒作甚?”
“讓你喝你就喝,哪有那么多為甚?”李時珍皺眉道:“快點。”
如果換了別人,沈默是決計不會喝的,但李時珍這塊金字招牌太亮了,所以沈默咕嘟咕嘟的便將那酒全喝下了去,末了打個酒嗝道:“我覺著…我醉了。”說完便軟軟醉倒在椅子上。
鐵柱他們見大人倒了,立刻沖進來,七手八腳的扶住,怒目而視李時珍道:“不知道我們大人不能喝酒么?”
“笨蛋,我是在救他。”李時珍板著臉道:“快把他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