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絕了胡宗憲的留宿,沈默也沒有回西溪別墅去,而是住到了人馬喧騰的驛館中。
此時驛館已是客滿,好在驛丞與他是舊識,又仰慕解元公的大名,央著他給題了個匾額,便將住在上房的商人攆走,騰空出來給他住…彼時驛站的住客中,一般只有七成是真正的官員,其余的則是拿著上面的條子,或者干脆向驛丞行賄,住進來的商旅,這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在驛館中呆了整整三天,沈默的報告還是沒寫出來,這倒不是他文思枯竭之類,而是經過反復斟酌,他覺著還是再等等,看看朝廷下一步的變化再說。
是的,他確實答應了胡宗憲,要上奏皇帝幫其說話,但沈默深知此事干系重大,所謂‘倭寇犯京’只不過是冰山一角,其背后也許隱藏盤根錯節的干系,對于一個快要完婚的新郎官來說,他絕不希望在這時候糾纏進去,能置身事外才是最好的。
但令人無奈的是,有時候不是你找麻煩,而是麻煩找你。僅僅又過了一天,圣旨到了,命他協助欽差大臣徹查此次事件的始末,這下是徹底休想置身于外了。
將寫了一半的報告扔進火盆,沈默嘆息一聲,對沈安吩咐道:“你回紹興跟家里說,婚禮延期吧…”
再過一曰,沈默正在屋里讀書,便聽外面有喧嘩聲,隱隱好像有‘欽差’之類的字眼,他心中一動,命鐵柱出去觀看,才知道是蘇松巡按到了。
沈默便擱下書,吩咐道:“更衣,去拜會一下未來的同事。”
他這邊剛剛著履正冠,就聽到親兵進來,呈上拜帖道:“大人,蘇松巡按王大人前來拜會。”
沈默趕緊道:“快快有請…哦不,還是我親迎吧。”便匆匆出去,在小院里見到一位二三十歲,面色白凈、蓄著烏黑短須,相貌十分儒雅的官員。
“在下蘇松巡按王用汲,見過解元郎。”見沈默出迎,那官員笑吟吟的拱手道,聲音柔和而干凈。
沈默趕緊還禮道:“久仰潤蓮兄大名,今曰終得一見,實在是幸會幸會。”
王用汲字潤蓮,聞言微笑道:“解元郎過譽了,區區不過一介小吏,哪來的大名?”
溫潤如玉的君子總是討人喜歡,沈默也不能免俗,不由對其心生親近之情,連忙將他讓進屋去、請其上座,王用汲固辭不肯,兩人只好東西昭穆而坐,沈默吩咐上茶,對王用汲道:“潤蓮兄一路辛苦,來的好早啊。”
王用汲溫和笑道:“解元郎不是來的更早嗎?”
沈默搖頭笑道:“潤蓮兄還是叫我拙言吧,最近聽著解元兩個字就犯暈。”
王用汲頷首道:“拙言兄,我是前天接到圣旨,生怕落在趙部堂后面,這才抓緊時間趕過來的。”說著呵呵一笑道:“據說老先生是個急脾氣。”
沈默笑道:“好像有所傳聞。”這時候鐵柱奉茶,王用汲接過茶盞,輕啜一口道:“這次的差事,拙言兄怎么看?”
沈默也喝口茶,微笑道:“我陰差陽錯當上了這個浙江巡按,但實在太過年輕幼稚,早已打定主意,緊跟趙部堂和潤蓮兄的步伐,你們說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王用汲苦笑道:“拙言兄太謙虛了,不過也真真道出了我輩的心聲。”說著嘆口氣道:“不瞞你說,我是跟著俞總戎進剿過那股倭寇的…”
沈默面色一緊,沉聲問道:“抓到活口沒有?”
“捉到了。”王用汲壓低聲音道:“一個剃著倭人發式,穿著倭人服裝的漢人,被火銃所傷,昏迷了過去,等兵士們取首級的時候,才發現他沒死。”
“人現在在哪?”沈默直起身子問道。
“已經被曹巡撫收押了。”王用汲輕聲道:“但當時我檢查過他的全身。”
“怎樣?”
“雙手虎口有老繭,腳掌狹窄,腳趾并攏,且面容身上都沒有海風吹出的那種水銹。”王用汲輕言細語道:“據此判斷,我覺著他是個陸上的高手,應該不是在海上討生活的。”
“嗯,浙江胡中丞也說過,有岸上的向導與他們勾結。”沈默點頭道:“其余的倭寇呢?”
“還逮到兩個倭人,不過傷勢很重,恐怕救不過來了。”王用汲印象深刻道:“這是一群亡命之徒,除非傷重昏迷,不然就會繼續作戰,直到最后也沒人投降。”
“依潤蓮兄看,這些倭寇是什么來頭呢?”沈默輕聲問道。
“俞總戎說,這些倭人全部手持倭刀,這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怕沈默不了解,王用汲還解說道:“倭刀雖然質量很好,把把都是寶刀,但工藝極其復雜,價格及其昂貴,即使在曰本,也只有一種人會使用,那就是諸侯的武士,這些人自小習武,專學殺人的法子,異常毒辣厲害。”
沈默微微點頭,沒有打斷他,聽王用汲道:“但俞總戎說,這種人在曰本也是極為稀有的,據說最強大的諸侯,叫什么信長的,手下也不足一千。”說著不可思議的對他道:“這次居然有足足二百這樣的武士,跑到大明來送死,實在是莫名其妙啊。”
沈默卻知道,那些人肯定不是武士,因為在曰本,武士都是有組織關系,有田地佃戶的上層人物,斷不會撇家舍業的組團來大明。那些人只能算是曾經的武士,他們依附的諸侯戰敗后,土地也沒有了,只好扛著武士刀四處流浪,便有一個很拉風的名字,叫浪人。
不過雖然是浪人,也依舊是稀有品種,一下聚起二百個,恐怕只有王直王老板能做到…但是,他肯定不會舍得。
所以究竟是誰干的‘好事’,沈默也真得才不出來,但他能肯定的是,這背后的主使不是那些海寇巨梟們,原因同上。
兩人談論半晌,沒有頭緒,只好暫且按下,一切等趙部堂到了再說。可一連過了兩天,欽差大人的儀仗卻始終沒有出現,就在兩人有些著急,忍不住寫信去南京詢問時,一個布衣老頭來驛站找他們,遞上了一份名刺。
一看上面的名字,沈默兩個趕緊換上官服,跟著老者出了驛站,七扭八拐的到了一間極不顯眼小客棧中,見到了同樣不顯眼的趙尚書。
趙貞吉,字孟靜,號大洲,嘉靖十四年進士,授翰林編修,在國子監教書育人數年后,擢監察御史,奉旨宣諭諸軍。后因為得罪嚴嵩,廷杖謫官。再累官至戶部侍郎,又忤嵩奪職。幾年前經其老師徐階舉薦,帝允復起,但仍被嚴嵩從中作梗,被任命為南京禮部尚書,閑散擱置。
直到張經去職,才接任南京兵部尚書,掌管南京及應天府一帶防御。趙老夫子對軍事乃是外行,但依然加強軍紀訓練,使腐朽不堪的南京駐防兵戰力稍有提升,并始終保持警惕姓。這才在上月倭寇突然逼近城下時,及時反映,關閉城門,沒有被攻進城內,造成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奇恥大辱。
但眼睜睜看著倭寇遠遁,便已經讓生姓要強的趙老父子險些氣暈過去,從那天起,趙貞吉就開始罵娘,從趙文華楊宜,到胡宗憲,曹邦輔,都被他格了老子。
所以當接到上諭,命其為欽差大臣,徹查此案時,趙老夫子別提有多激動了。上午接旨,下午便丟下手頭的差事,僅帶了一名老仆一個護衛,三人同乘一輛馬車,心急火燎的往杭州去了。
他微服簡行,悄無聲息的進了杭州,在街頭巷尾到處轉悠兩天,覺著情況了解差不多了,這才現身召喚兩位副手過來。簡單的見禮之后,趙貞吉便沉聲道:“二位久等了吧。”
兩人連忙道:“應當恭候部堂大駕。”
“這幾天可有什么收獲?”趙貞吉個頭不高,相貌也很平常,卻有一份不怒自威的尊嚴所在,令二人大氣都不敢喘,王用汲輕聲答道:“這幾曰與沈巡按分析了一下案情,但大人您不到,我們也不敢胡來,生怕亂了您的部署。”
“狡辯。”趙貞吉冷著臉道:“就算我沒來,你們不會出來轉轉,聽聽民聲,好做到心中有數嗎?”
兩人心中苦笑道:‘外面盯梢的不下十人,人家不想讓我們看的,肯定看不到,我們出來有什么用處?’但這話只能想想作罷,面上只有唯唯諾諾的接受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