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雪那里說了會兒話,下了盤棋,好像還聽了個曲子,便已經夕陽西下了。
“真是白駒過隙啊。”一臉不盡興的沈默起身道:“還有幾家沒送完,我得抓緊了。”
“嗯,”蘇雪起身給沈默拿大氅,要為他披上。
“還是我自己來吧。”沈默飛快的接過來,自己穿上道:“好好過年吧,要是還有什么困難就說…”
蘇雪搖搖頭,不再說話。
沈默嘿嘿一笑,沒頭沒腦的說一句道:“其實我是個挺膽小的人。”便揮揮手走掉了。
望著他的背影,蘇雪無奈的嘆口氣,轉身進了屋。
“姐,你那么不舍得沈叔叔,”她妹妹抱著沈默給買的布老虎,人小鬼大道:“為什么不讓他留下一起過年呢?”
蘇雪捏一捏她粉嘟嘟的小臉,苦澀的笑一聲道:“因為,他是別人的布老虎…”
“哦…”小女娃似懂非懂道:“那姐姐自己買一個不就得了?”
“因為布老虎太少了。”蘇雪摸著她的頭頂,輕聲道:“姐姐買不到呀…”
“送完戚將軍,完事兒就可以回家了。”快到戚繼光家時,沈默道。
“哪個家?”三尺促狹笑道:“是府衙前街的,還是伍大夫巷的?”
“掌嘴…”沈默低罵一聲道:“大過年的少惹麻煩,讓嫂夫人聽到了,你還讓元敬兄過不過年?”
“哦…”三尺縮縮脖子道:“其實不少人都知道了,就是瞞著戚夫人罷了。”
“哎,瞞一時是一時吧。”沈默嘆口氣道:“我也不知道這事兒怎么收場。”
兩人說著話,馬車到了戚繼光家門口,還沒停穩,便見一人,披頭散發,衣衫不整,赤著腳、牽著馬從正門跑出來。
沈默的護衛以為戚家遭了賊,趕緊把那人攔住。可那人竟然功夫極高,翻身上馬,如游魚一般穿越陣型,然后便掩面而去…事情還沒完,這時門口又出現個手持利刃的勁裝女子,嬌叱一聲道:“哪里走!”便見她翩若驚鴻、飄若游龍,同樣如入無人之境的穿過陣勢,直追那騎馬的人去了。
只見那騎馬的男子拼命的跑,持劍的女子玩命的追,兔起鶻落間,兩人已經消失在街尾了。
這不可思議的一切,讓衛士們不禁駭然,他們雖然一時大意,擺出的五行陣不甚嚴密,可也是秘戰法中的變招之一,怎會讓一個偷馬賊和一個女人,如入無人之境了呢?
惱羞成怒的侍衛剛要上馬去追,卻被沈默叫住道:“不要追了,定是戚將軍伉儷切磋武藝呢。”鄰居住得久了,什么秘密也都沒有了,對戚夫人時常借比武之名,毆打戚將軍,沈默也是略有耳聞。有時一起飲酒,也常拿這事兒開他的玩笑。
每每此時,戚繼光都很男人道:“我連倭寇都不怕,還會怕一個女人?我那是讓著她,好男不跟女斗,就是這個意思。”
“看來今天,戚將軍又讓著嫂夫人了。”沈默嘿嘿笑道:“把年貨放進去,咱們就回去吧,看著怪尷尬的。”
邊上鐵柱卻有異議道:“看他們倆的樣子,哪里是切磋比武?分明是戚夫人在追殺戚將軍呀!”
沈默一想也是,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揚’,戚夫人雖然私下里時常蹂躪元敬兄,但當著外人的面還是很給他面子的,現在竟然追殺出門,可見一定發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猛然想起一種可能,他一拍腦袋道:“可能是東窗事發了!”便高聲吩咐道:“快去伍大夫巷,晚了就要出人命了!”
三尺等人立刻策馬,簇擁著大人往城西去了。
伍大夫巷躲在城西大街的深處,環境幽靜,又很不起眼,是金屋藏嬌的好地方。
沈默一行人沖到巷子里的第三家,哐哐砸門道:“快開門,快快開門!”
“什么人?”里面傳來警惕的聲音。
“我是沈默。”
門馬上開了,竟然是戚繼光的老親兵戚管,一看果然是知府大人,這位老兵奇怪道:“大人,我們將軍回去過年了,這會兒不在這。”
沈默也不跟他廢話,直截了當道:“這里暴露了,趕緊跟我轉移吧。”
戚管一下子老臉煞白道:“什么,難道夫人知道了?”這位血與火的戰場上走下來的老兵,竟然不自禁的打起擺子來。
“八成是這樣,快走吧,晚了就來不及了。”沈默焦急的張望道:“你家夫人隨時會殺到這里。”
正在說話間,巷口又駛來一騎,進了一看,乃是戚繼光的另一個老親兵戚嚴,他跳下馬來,看到戚管在門口,也顧不上沈默在側,便急聲道:“夫人知道這了,快轉移!”
沈默不禁佩服,戚繼光果然是大將之才,顯然用一招調虎離山,將夫人引開,然后派親兵把小妾接走。
這下戚管確信無疑了,趕緊朝里面招呼道:“二位姨奶奶,快點上大人的車吧,大奶奶要殺來了。”這時候最安全的地方,無疑就是沈默身邊了。
便看到兩個女子一臉驚慌的從里屋出來,且都挺著大肚子…她們就是戚繼光偷偷養在外面的小妾,跟了他已經有一年多時間,即是說,他在寧波時便已經頂風作案了。
待搬到蘇州后不久,戚繼光又偷偷把她們接過來,安置在這隱蔽的伍大夫巷中,做起了家外有家的一等男人。因為軍隊訓練緊,任務重,所以他時常可以借口住在營中,然后喬裝打扮跑來外房過夜,雖然辛苦些,卻勝在相當刺激。
戚夫人為人大氣,全心全意的相信丈夫,只道他軍中事忙,也沒往別處想,如此相安無事大半年。但紙里終歸包不住火,到今天還是露餡了…泄密之人正是戚繼光自己,因為他龍精虎猛,把兩個小妾的肚子都鼓大了,他約摸著怎么也得有一個是兒子了,便十分亢奮,連午睡時在夢里都嘿嘿直笑。
戚夫人知道他有說夢話的習慣,起先并不在意,只是好笑的問道:“你笑什么?”
“兒子,我要有兒子了,”戚繼光咂咂嘴,隨口答道。
戚夫人還以為丈夫想兒子想到夢里了呢,輕聲道:“對不起,都是我沒用。”
“不要緊,”戚繼光呵呵直笑道:“馬上就有了。”
戚夫人感覺不對勁了,狀做不經意的問道:“什么時候?”
“最晚二月…”戚繼光信口答道。
“誰給你生的?”戚夫人的玉手變成鐵鉗,距離戚將軍的耳朵,只有半寸距離。
“我養在伍大夫巷的倆小妾,嘿,要說她倆真爭氣,比家里那母老虎可強多了…”話音未落,戚繼光便感覺耳朵被撕下來一般,痛得他‘嗷’的一聲,從床上跳起來,還茫然無知道:“你干什么呀?叫我起床用那么大勁兒?”
“我不叫你起床,”戚夫人的胸脯劇烈起伏,眼里的怒火有若實質道:“我要讓你長眠!”說著‘嘡啷’一聲,抽出懸掛在床上的寶劍,直取戚繼光的面門。
那可是毫無保留的一劍,帶著凌厲的劍氣,直取戚繼光的面門,他想也不想,趕緊一招懶驢打滾,堪堪躲過,大叫道:“你這女人,要謀殺親夫嗎”
“我說過,你要是敢找別的女人,我就殺了你!”戚夫人咬碎銀牙道:“大不了給你陪葬!拿命來!”便刷刷又是兩劍!
戚繼光只好又是兩個懶驢打滾,已經從床邊滾到門口了,還狡辯道:“夫人,我對你是忠貞的,心里沒有別的女人啊。”
“那伍大夫巷里的女人是誰?”戚夫人手持著寶劍,目眥欲裂道。
“啊…”戚繼光一聽壞了,東窗事發了,一時也是六神無主,見夫人仗劍來取自己的狗頭,嚇得他屁滾尿流,撒丫子就往外跑,然后就是沈默看到的那一幕了。
說起來,沈默真是高估他了,那時候自顧尚且不暇,戚繼光壓根沒想到自己的外室,是忠心耿耿的老家人戚嚴,見夫人知道了姨奶奶的住處,趕緊跑來報信的。
丫鬟扶著兩位姨奶奶上了馬車,她倆還舍不得家里的細軟,還要拿東西,被沈默喝一聲道:“命都要沒了,還要什么東西?!”給嚇得縮回馬車里。
“戚夫人殺過來了!”巷口望風的護衛急匆匆跑過來報信道。
“快走!”沈默一揮手道:“從巷尾出去,然后到河邊換烏篷船出城,到軍營里避一避去!”
“是!”三尺應一聲,便匆匆的趕著車走了。
他前腳剛走,殺氣騰騰的戚夫人便出現在巷口。
“讓開!”戚夫人已經進入狂化狀態,六親不認了。
“都讓開,都讓開。”沈默擺擺手,一臉討好的笑道:“嫂子你好,我們幫你捉殲來了,那兩個女人被堵在里面,專等嫂夫人發落了。”
戚夫人陰著臉,倒提著寶劍進去院子了,沈默做個開溜的手勢,便在一眾護衛的簇擁下,倉皇逃走了…這女人殺氣太盛,小生實在怕怕。
回到府衙,他便命令關緊大門,上好門閂。鐵柱道:“大人,是不是緊張過度了?”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沈默擦擦汗,嘆口氣道:“也不知元敬兄現在是死是活…”當年戚繼光‘龍山衛三箭大逆轉’的英姿,他還歷歷在目。想不到這樣一位猛將兄,竟然被媳婦手持白刃,攆出家門。想戚繼光大過年的僅穿著內衣,至今生死未卜,沈默便一陣擔心道:“出去找找吧。”
“哎。”鐵柱應下,開門出去了。
沈默回到內院,把這事兒跟夫人一說,若菡的反應卻與他大不相同…他是覺著戚夫人太過兇猛,讓男人的面子掃地,生命安全都受到極大的威脅。若菡卻與那戚夫人同仇敵愾道:“王姐姐真是好樣的!給我們女子出氣了!”說著又心疼道:“她現在一定難過極了,不行,我得去看看她…”
“看什么看?”沈默趕緊按住她道:“那女人現在瘋了,拿著把劍到處砍人,我看已經是六親不認了,你小心被她傷了。”
“王姐姐可不是那種人,”若菡搖頭道:“她是恩怨分明的女中豪杰。”
“反正不能去,”沈默不放心道:“不能讓你跟她學壞了。”
若菡不再強要出去,卻似笑非笑道:“是不是特慶幸,我不會武功啊?”
“哎…你這人來。”沈默大感無趣道:“說別人呢,怎么扯到我身上來了?”
“天下烏鴉一般黑…”若菡小聲道:“沒有貓兒不吃腥。”
“我就不吃,”沈默撇撇嘴道:“送到嘴邊的都不吃,就為了給你守身如玉,你還冤枉我,”還引經據典道:“《山海經》上早說了,有白烏鴉這個品種。”
若菡道:“我沒說你。”
“你就是說我呢。”沈默瞪眼道:“我跟你解釋多少遍了,我和蘇雪之間是清白的,我一指頭都沒動過她!那些緋聞都是別人謠傳的!”
“哦。”若菡點點頭,繼續縫她的小衣裳。
見她愛答不理的樣子,沈默這個憋屈啊,要是真干了對不起她的事兒,那還好說,可明明嘛都沒干吶!受冤枉的滋味最憋屈了,他煩躁的在屋里轉兩圈,便起身往外走。
“你要去哪?”若菡道。
“我需要冷靜冷靜。”沈默沒好氣的丟下一句,掀開門簾,便與柔娘撞了個滿懷。
伸手將她扶住,一把拉到懷里,狠狠在她額頭親一下,沈默便氣哼哼走出去了。只留下一臉錯愕的柔娘,不知老爺這是吃了什么不消化?
爆竹聲聲辭舊歲,蛇年完了是馬年,轉眼便到了新年,只是這個年,沈默過的著實不算痛快,雖然后來和若菡和了好,卻總是有些別扭…他感覺若菡現在對肚子里的孩子,看的比自己還重,所以才根本不關心自己的感受,還瞎冤枉自己。
偏偏他又是個極好面子的人,不會跟若菡說:“我感覺自己被冷落了。”便一直悶著,可老悶著也不是個事兒,便決定出去轉轉,散散心。
不過蘇雪那里,他是決計不會去了。‘不然道理就不站在我這邊了。’沈默憤憤想到,也不知是哪國的邏輯。
唐代有個心理陰暗的和尚,叫王梵志的,曾經寫過一首詩道:‘他人騎大馬,我獨跨驢子。回顧擔柴漢,心下較些子。’意思是,當你感覺自己混得很慘時,一定要找找比你混得更慘的,這樣心里才能平衡些,不至于走極端。
沈默本著這個想法,不去找王用汲,歸有光之流,他決定舍近求遠,去找戚繼光耍耍…因為要評選蘇州城一月份的悲情男人,戚將軍一定會高票當選。所以沈大人尋求心靈療傷的人選,非他莫屬。
話說當曰戚將軍被夫人追得走投無路,只好從橋上跳水,游了好幾里,才爬到一艘小船上,想讓人家把他送出城,卻被人當成壞人攆下水。沒辦法,只好爬到岸上,勉強支撐著走到城門口,卻已經關門落鎖了。
寒冬臘月的,他渾身水淋淋,濕漉漉,饑寒交迫,孤獨無助。卻又不愿讓人看到自己凄慘的模樣,所以誰家也不去,哆哆嗦嗦裹著床草席子,準備在城墻根下貓一晚。
后來若不是鐵柱尋了來,未來大明朝的戰神,可能就真成了賣火柴的小女孩。
如此一番折騰,饒是他身強體壯,也還是得了重傷風,大年三十都高燒不退,聲嘶力竭喊胡話道:“夫人,對不起,饒命啊,夫人…”
一時間軍中不忿者眾多,大家都覺著戚夫人太過分了,哪有這樣的兇惡婆娘呢?他的屬下將領更是深深憂慮,這件事會不會對將軍的威信造成損傷,從而影響部隊的戰斗力?竟然把戚將軍怕老婆的事情,提高到了戰略高度上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