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最壞的年代,這是個最好的年代。
前者是對大明朝的絕大多數人來說,建國一百七十年來,從沒如此煎熬難過;后者是對大明朝的道士來說,建國一百七十年來,從沒如此風光過…嘉靖皇帝是如此的迷戀長生,如此的寵愛道士,幾乎將所有能給的,都賞賜給了三清門徒們。道士們所得的隆恩重典,甚至要比之前一百七十年的總和都多,更是樹立起了邵元節和陶仲文這先后兩代天師。
先一位龍虎山上清宮道士邵元節,封天師,授禮部尚書銜,欽命總領道教,賜紫衣玉帶,封妻蔭子,父母皆受榮祿。現一位接替他的同門師弟陶仲文,更因為屢有大功,賜一品服,封少師少傅少保,其榮耀已經到達了人臣的頂點。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在二位成功人士的吸引下,無數人夢寐成為道士,已經是道士的,夢寐成為第三位天師。于是無數人擠在各地道觀門前,請求收納門墻,從事道士這份十分有前途的職業;無數道士離開自己的道觀,從各省聚集到燕京,請求陶天師收納門墻,成為天師接班人…之一。
而我們的藍道行,便是懷揣著接班陶仲文的夢想,從山東老家到了京城,可到了燕京才知道這池水太深,這里能人太多,隨便一個道士都會好幾門法術,他這個只會扶乩的鄉巴佬,登時相形見絀,根本入不了陶天師的…徒弟的法眼,別說拜他老人家為師了,就連給他當徒孫都不能。
無奈之下,他便想出了曲線救國的路子,準備通過陶仲文的子孫上位,經過一番費盡心機的打探,他終于探聽到陶天師唯一的孫子,長期眠花宿柳于勾欄胡同…“于是乎,俺就來了,也順利的見到了他。”藍道行郁郁寡歡道:“起先他聽說俺想跟他混,還是很高興的,直到他準備試試俺的本事…”
“啊…那肯定是你失手了吧?”朱十三笑道。
“那怎么可能?”藍道行吹胡子瞪眼道:“俺出道二十年,請神上千次,還從沒一次失手呢,那次也不例外。”
“那是為什么?”沈默笑道:“有個預測這么準的跟班,他應該很愿意才是。”
“問題就出在太準上了!”藍道行看看邊上,再沒有別人,這才壓低聲音道:“我把那小子的難言之隱給測出來了,他當時就跟我翻臉了。”
“什么難言之隱?”沈默明知故問道。
“就是那個…”藍道行說著伸出食指,先挺直,后彎曲道。
將心事傾訴完畢,藍道行也吃飽喝足了,拍拍肚皮道:“得了,看在你們請我吃飯,又聽我倒苦水的面子上,我就免費給你們各起一乩吧?這可是揮淚大酬賓啊,在山東,可是四十兩銀子一次呢。”說著竟然從背上取出便攜式的沙盤乩筆,盡顯專業風范。
沈默也想看看他是不是真有本事,便對朱十三道:“十三哥,你先試試吧。”
朱十三笑道:“中。都可以問什么?”
“家事國事,大事小事,皆可以求問。”藍道行笑道。
朱十三撓頭想一想道:“那我就問問,我那個…”
卻被藍道行擺手止住道:“不要說出來,說出來就顯不出俺的本事來了。”
這下兩人的胃口便被吊起來了,因為一般起乩的乩童都要求,求乩者先將要問的問題或用口說出,或寫在紙上,然后乩童再根據求者的問題,請示神靈,記錄下來,予以解答。
但這藍道行竟然不問對方要求什么,顯然更加高級,更能讓人相信他真的是與鬼神相通。只見他從袖中抽出一張黃紙,遞到朱十三面前道:“把你的問題寫下來,折好,不要讓第二個人看到,否則便不靈了。”
朱十三便依言寫就,將那黃紙折成方形,遞還給他。就見藍道行接過來也不看,近用指頭一彈,那張紙竟然乎的燃燒起來,轉眼焚化成灰燼。
“我已經將你的問題,送給紫姑娘娘了,現在就請她下凡解答!”藍道行說著在耳邊簪一朵大紅花,向北方作揖道:“子婿不在,曹姑亦歸,小姑可出!”聲音忽近忽遠,極為神道。
兩人瞪大眼睛望著他,只見不一會兒,藍道行便以寬大的袍袖捂住面,渾身篩糠似的戰栗起來,看起來確實像被什么附體了。
就在兩人的注意力被藍道行的瘋癲模樣吸引時,那靜靜擱在沙盤上的乩筆,突然毫無征兆的跳起來,在沙盤上筆走龍蛇,驚得兩人眼珠子險些掉下來。
只見那沙盤上漸次寫出‘不在丁巳,便在戊午’把個歪歪扭扭的字體,朱十三看了十分激動,竟然跪下磕頭,連聲道謝起來。
再起來時,朱十三望向藍道行的目光,便充滿了敬畏,對沈默道:“兄弟,你也問問,今年還能不能登第了。”沈默竟也緊張起來,咽口吐沫道:“算了,徒亂人意。”
話音一落,那藍道行的胳膊便放下,軟軟的趴在桌子上,仿佛昏過去一般。朱十三端一碗雄黃酒,含在嘴里,噴一口到藍道行的臉上,才把他喚醒。
兩眼呆滯的抬起頭來,藍道行喃喃道:“我這是在哪啊?”果然是昏迷中醒過來必問的問題。
“藍神仙,您是在悅賓樓啊…”朱十三用毛巾給他擦擦臉道:“方才給小人扶乩來著…”
“哦…”藍道行緩緩點頭道:“想起來了,你問的什么呀?紫姑怎么說?”
“我這不三十好幾了還沒兒子,問了問子息。”朱十三興高采烈道:“娘娘給回話了,說不是今年便是明年。”便從懷里掏出銀袋子,雙手奉上道:“這點錢先給先生補補身子,等我兒子降生后,另有大禮相贈。”
“不是俺說你啊,實在太客氣了…”藍道行伸手便要去拿,卻看到沈默似笑非笑的眼神,不由打個寒噤,訕訕道:“俺都說是白送了,還給錢干啥。”
“一定要給的。”朱十三堅持道,藍道行堅持不要,就這么互相推讓起來,場面十分感人。沈默這才笑道:“十三哥不差這點錢,藍道長就拿著吧。”
藍道行這才心虛的收下道:“那就算你借俺的,等我發達了數倍奉還。”接下來兩人稱兄道弟、推杯換盞,好不痛快,只有沈默一直不大喝酒,也不大說話,好像在思索什么一般。
過一會兒天黑上來了,藍道行推杯告辭,朱十三挽留不住,只好一起下樓。趁朱十三去會賬的功夫,沈默微笑對藍道行道:“好快手法啊。”
藍道行愣一下道:“什么意思?”
沈默看看四下無人,小聲道:“他寫的紙片一到了你手里,便被你掉包了。其實你燒的是一張空白的黃紙,然后裝作鬼附身,用袖子擋住我們的視線,偷看那張紙上寫的字,根據問題,牽動兩手上的透明絲線…”
不等他說完,大感尷尬的藍道行訕訕笑道:“您老行好,俺就是混口飯吃,千萬別揭穿俺。”算是變相承認了。
沈默輕笑道:“明天下午,我仍舊在這里等你,你來,我就不揭穿你。”
“有事嗎?”藍道行微感詫異,“何不此刻就說?”
“我有點小事托你,此刻還沒有想停當。還是明天下午再談。你一定要來,不然我給你散布全城,說你藍神仙是個假神仙。”沈默不懷好意的笑道:“所以不見不散。”
見他如此叮囑,又捏著自己的把柄,藍道行也只有答應了,這時朱十三從里面出來,兩邊便分道揚鑣,來曰再見。
回去路上,沈默對朱十三道:“先不回去,咱們去有朋客棧,我去取樣東西。”
“什么東西?”朱十三好奇道。
“保密。”沈默拍拍他的胳膊道:“安啦,明天就知道了。”
“切,稀罕。”朱十三撇撇嘴道。
“不過我說十三哥啊,”沈默小聲道:“要想喜得貴子,還得抓緊耕耘啊,不然紫姑的話也不做準的。”
“嗯,俺知道了。”朱十三立志道:“沒有春耕哪有秋收?就算是廣種薄收,那也是有收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