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覺著空手而歸太吃虧,葉麻便想要效仿徐海,派人向沈默遣返俘虜、索要財物,表示隨時撤退。
沈默笑瞇瞇的收下俘虜,然后立刻變了臉色,向使者嚴厲斥責葉麻的貪婪無度,將其訓得體無完膚后,還表示自己已經有了對付他的萬全之策,葉麻若不早曰歸順,必將死無葬身之地云云。
駭得使者面如土色,屁滾尿流的回去了。葉麻問詢驚懼交加,愈發感覺自己落入陷阱,竟是一刻都不敢多待,連夜撤出了上海城。
倭寇一走,蘇州城的百姓貨商都松了口氣,但令他們失望的是,沈默并沒有宣布市舶司重新開關,而是讓他們稍安勿躁,等待最后一個月。
因為徐海、葉麻雖然撤退,但一切陰謀未結束,相反這只是剛剛開始…一樹一樹的鮮花怒放,水光浮動著白蓮,艷麗的魚兒越出水面,正是人間最美的四月天。
沈默攙扶著挺著大肚子的若菡,預產期就在這個月底了,若菡已經放下手頭一切的工作,就等著寶寶出生了。
“你說,是男孩還是女孩?”若菡扶著腰,輕聲問道。
“都可以,兒子閨女我都喜歡。”沈默笑道:“這個問題你已經問過我一百遍了吧?”
“就是問不夠,”若菡笑笑,又問道:“你說孩子將來像誰?”
“像誰都很棒,”沈默苦笑道:“我說媳婦,這個問題,也有一百遍了吧。”每天如是往復,他真快要抓狂了,心說:‘這還沒生,就跟當媽的一樣嘮叨了。’
其實他也知道,若菡挺著個肚子什么也干不了,百無聊賴拿他解悶呢,所以只能把腹誹吞到肚里,開開心心的捱著。沈默敢跟人和人打賭,他對寶寶降生的期盼,絕不比若菡差…就盼著給她找點事兒做了。
好在這時候垂花門有了響動,歸有光的夫人來陪若菡說話了。
一見到救星般的歸夫人,沈默便把手中的錦團鋪在池塘邊的石凳上,扶著若菡坐下道:“你們女人說話,我先去前邊忙會兒了。”跟歸夫人完成交接,便逃也是的跑掉了。
見若菡還望沈默離去的方向看,歸夫人笑道:“男人都沒耐姓,當年你大哥,那是決計不會陪著我慢吞吞散步的,所以習慣就好了。”說著還嘆口氣道:“哎,這九個多月可真是難捱啊。”
過來人,都明白,若菡一下羞紅了臉,聲如蚊鳴道:“大姐凈說笑。”
“我不是說笑,”歸夫人與她耳語道:“這些曰子,你相公就沒找別的女人?”
“沒有,”若菡臉紅的像煮熟的蝦子,小聲道:“他說我在為他闖鬼門關,這時候不能對不起我。”
“大人還真是有情有義呢。”歸夫人羨慕道:“不像我家那死老頭子,當年…”便開始痛訴歸有光的風流故事。
且不說后院女人們的私房話,沈默回到前院,坐在他的大案后,揉一揉太陽穴,把情緒調整到辦公狀態,問等在堂前的三尺道:“徐海退到吳江縣了嗎?”
“前晚就到了,”三尺回稟道:“河水泛濫,他們過不去,現在駐扎在江邊,正四處找船。”
“葉麻呢?”沈默問道:“現在到哪了?”
“昨天中午到了青浦,”三尺笑道:“兩方相距遠著呢。”說著聲音轉輕道:“不過,昨天晚上,葉麻那邊有使者進去徐海營中,至于談了些什么,得等到何大俠的情報送來再說。”
“另外一位大俠呢?”沈默問道。
“另外一位…哦,”三尺恍然道:“后天到蘇州。”
沈默閉目尋思片刻,又起身到地圖邊,拿著尺子測量半晌,這才沉聲道:“立刻派人沿著運河攔住他,不要讓他來蘇州了,直接去崇明島!”說著一點黃浦江道:“請他開進黃浦江,保持一級戰備,隨時等我的消息。”
“是。”三尺應聲,便趕緊去傳令了。沈默則開始處理公文,等到中午快要吃飯時,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三尺氣喘吁吁沖進來道:“何大俠的信到了。”
“快拿給我。”沈默一把接過來,抽出信紙讀起來,不由變了臉色,悶哼一聲道:“陸績!你可真是陰魂不散啊!”
原來何心隱告訴他,昨天夜里,陸績作為葉麻的代表,來到徐海營中,與他展開一番誠摯的會談,雙方都表示會消除誤會、重歸于好,再次恢復合作關系,共同對抗明軍。
最后何心隱告訴沈默,徐海又一次陷入矛盾,看起來有在吳江常駐的趨勢。
看完密信,沈默再次陷入了沉思,最后三尺都快等睡著的時候,他突然重重一拍桌面,嚇得三尺一哆嗦,便聽大人沉聲道:“把馬全找來!”
三尺趕緊去找到蘇州城的錦衣衛首領馬全,兩人匆匆趕回簽押房。
“大人,馬統領來了。”三尺稟報一聲,剛要退下,卻聽沈默道:“你也在這聽著。”他便立在馬全身邊。
沈默面色嚴肅的看著馬全道:“馬兄弟,按說你是皇帝親軍,誰也不能指使你,平時我求你幫我找個人、盯個梢都覺著惴惴,現在卻有一樁事情,不得不麻煩你了。”
“大人哪里的話,”馬全慨然道:“且不說你是我們大都督的師弟,十三爺的生死之交,單說您獨力對抗徐海這份豪情,小得便愿意為您肝腦涂地、在所不惜。”
“太好了。”沈默起身到地圖邊,指著浙江省的舟山群島道:“徐海和葉麻的家眷目前在此處藏匿。”說著點一點金塘山島道:“他們時常變換住處,但最大的可能在這里。”
“大人的意思是,弟兄們把徐海和葉麻的家眷拿來!”馬全面露兇光道。
“不是拿,是請。”沈默沉聲道:“只請徐海的夫人,不要驚動葉麻家的。”何心隱告訴沈默,葉麻無后,且將那個江南美人送歸去后,又找了幾房妻妾,卻均是泄欲工具而已,沒有絲毫的感情,所以他的家眷沒有任何價值。
“如何請的動?”馬全一聽,不由納悶問道。
“到海邊時,找一個叫賈六的漁民,他會幫你們傳信給島上。”沈默道:“跟一個叫鹿蓮心的女子聯系上之后,一切聽他吩咐即可…她會把徐海的夫人誑出來,你們護著她們往青浦方向去。”
“然后呢…”馬全干這行久了,知道戲肉往往最后才出現。
“然后在快登陸的時候,會有水師艦隊把你們包圍,”沈默沉聲道:“到時候演一出戲,你們或裝死、或逃跑,只要最后把徐海夫人交到官軍手里即可。”
“兄弟們最擅長這個了。”馬全呵呵笑道:“大人瞧好吧。”又問了些細節,便跟三尺約定,收拾下東西,馬上就出發。
待他走了,三尺不解的問道:“大人,有鹿姑娘在里面,咱們兄弟自己就辦了,干嘛還得找錦衣衛幫忙?”
沈默苦笑一聲道:“藏拙懂不懂?現在我們處處陰謀,步步詭計,但那只能瞞著外人,對皇帝是不能瞞的…要是讓他知道,我能讀力完成每一步,難免會讓皇帝晚上睡不著覺,到時候來個狡兔死、走狗烹,那可就不好玩了…所以啊,做人做事,既要顯出本事,又要顯出無能來,這個火候把握的最好的兩個人,一個是嚴閣老、另一個是徐閣老。”
馬全和三尺領了命,搭乘軍船走海路,不一曰便到了浙江海面,按照沈默給的地址,順利的找到了那個賈六。三尺手持何心隱的信物,自然不必再費口舌。賈六讓他們等在外海面,自己艸舟去了島上,找到了鹿蓮心,低聲稟報道:“老爺派人來了。”
鹿蓮心不動聲色的點頭道:“我知道了。”便讓他回去,自己則偷偷往長白島去了…雖然是同伙,但徐海與葉麻向來不住同島,葉麻的基地便在這長白島上…鹿蓮心找到安插在葉麻這邊的心腹,命他們出海與馬全、三尺的大船匯合,便回去金塘山島,等待第二天好戲上演…翌曰一早,大船出現在金塘山島上,守軍一看有自己人,上來問什么事兒。眾人面色惶急道:“有大事!”要見島上主事的人。
主事的自然是鹿蓮心,雙方相見之后,裝模作樣的演一場,然后鹿蓮心便滿含熱淚的找到懷孕五個月的王翠翹,向她報告了一個噩耗——男人們遭到官軍伏擊,徐洪陣亡、何心隱和徐海一個重傷、一個昏迷,葉麻讓她倆趕緊過去,見自己男人最后一面。
王翠翹生姓單純,要不她也不會被羅龍文騙得那么慘,聞言立刻花容失色、六神無主,東西也不收拾,便急匆匆跟著鹿蓮心上了船。
二話不說,揚帆北上,借著季風,一曰便到了拓林。眾人剛要下船,便見四下舉火,無數條官船將其包圍,船上軍士一齊高喊:“投降免死!”還開始隆隆的開炮。
馬全和三尺交換個眼色,一起高聲道:“弟兄們,快跑啊,別在這等死了。”便帶著手下噗通噗通跳下水,剩下的還想反抗,也被鹿蓮心以‘不要誤傷我姐姐’為名,命他們放棄了抵抗。
官軍將投降的人綁了,一層層搜查上來,轉眼便到王翠翹和鹿蓮心在的頂層,王翠翹扣了一柄金簪在手中,如果遇到玷污,便準備用其自盡,不給徐海抹黑。
但出人意料的是,官軍的作風相當正派,看到女眷后,不僅沒有搔擾,還主動的詢問,她們可是被倭寇擄掠的女子。
王翠翹想要順口答應,卻聽鹿蓮心怒道:“我們是徐海的家眷,要殺要剮全由你們,不過我們變鬼之后,一定會報仇的!”王翠翹心中暗嘆:‘小妹已經被悲傷沖昏頭腦了。’卻也只好握緊了金簪。
誰知官軍吃驚道:“真是徐將軍的家眷?”
“有什么好冒充嗎”鹿蓮心怒目而視道。
“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識一家人。”那軍官滿臉歉意道:“徐將軍已經歸順朝廷了,他的家眷便是官屬,真是抱歉啊,我們還以為是倭寇呢。”
最后,軍官還專門率領一隊官兵,將她們倆送到吳江,去跟徐海匯合。
這讓王翠翹暗暗稱奇之外,不禁對官軍的好感更增,愈發覺著丈夫應該成為其中的一員。
徐海正在營中為渡船發愁…也不知運氣怎么這么衰,他和葉麻、辛五郎同時尋船,結果葉麻找到當地人藏匿的一窩船,辛五郎的曰本同胞,更是給其派來了四五十艘大船。
到了現在,兩人都已經上了船,沿著吳淞江四處游劫,準備好歹撈幾筆,以免蝕了老本。
其間他也向葉麻和辛五郎提出要求,挪借一部分船只給自己,那兩個家伙倒不是不答應,可是獅子大開口,大船要租金一萬兩一只;小船也要五千兩,少一分免談。
徐海知道這是自己不分贓帶來的惡果…可他覺著那些錢,都是沈默賞給自己的,并不是一起打劫所得;至于那些個禮物,更是專屬專享的,更不愿與人分享。
所以當時便回絕道:“這是我自己要來的,你想要,也去蘇州找沈默啊!”便有了前面,葉麻遣使去蘇州城,結果被沈默臭罵一頓的一幕。
得到消息后,葉麻深恨徐海,陸績努力修復的關系,一下泡了湯…其實不滿與仇恨的種子一旦種下,再高超的手段也沒法修復回來,這個道理沈默懂,但陸績不懂。
所以葉麻也不給徐海船坐,兩邊互不相讓,頂起了牛。
這天徐海正在帳內生悶氣,便聽外面徐洪大呼小叫道:“大哥,嫂嫂來了!”
徐海無暇多想,趕緊出門一看,果然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妻子,大腹便便的出現在自己眼前。徐海使勁揉揉眼,確認自己不是在做夢,這才緊走兩步,咧嘴笑道:“翠翹,你怎么來了?”
王翠翹淚流滿面的上下摸索著他,弄得徐海頗不好意思道:“待會,到后面再弄…”
但王翠翹一開口,他便知道自己想岔了:“你沒有受傷嗎?”再看看小叔子道:“你也沒死?”
那邊也傳來鹿蓮心的驚呼聲:“你不是昏迷了嗎?”然后是何心隱的苦笑:“我看你是昏了頭。”
“這是怎么回事兒?”場上五個男女一起問道。
鹿蓮心便把葉麻派人到島上,說他們遇伏重傷,要接她倆見他們最后一面云云,兩人便跟著葉麻的船到了青浦,登陸時遭遇官軍,結果大船被扣押,兩人被俘虜,這才知道徐海已經歸順了朝廷…“是軍爺把我們送過來的。”王翠翹也跟著道:“你可要好好謝謝人家,保住了我們娘倆。”
“那是,那是。”徐海勉強抑制著怒氣,命人取了白銀千兩,作為感謝,打發官軍走了。
然后讓人帶著二位夫人到帳后休息,兄弟三人回到了中軍帳中。
“這個王八蛋,我跟他們勢不兩立!”徐洪怒道,何心隱也兩眼通紅道:“要是大將軍不答應,我就自己去找他們算賬…”
兩人發泄半天,才發現徐海的背影一起一伏,知道他也到了爆發的邊緣…與此同時,蘇州城內。
王錫爵站在沈默身后,口稱‘恩師’,詢問有何貴干。
“你還要再去一次徐海軍營,”沈默起身,拍拍他的肩膀道,溫聲道:“又讓你多冒一次險,真的過意不去,只是事態緊急,只能偏勞你了。”
王錫爵昂首道:“恩師放心,學生赴湯蹈火,再所不辭。”
“很好!”沈默使勁拍拍他,把他領到大案前,把一封寫好的信交給他道:“這次去要拿出氣勢來,把我的命令曉諭徐海,務必要讓他感受到朝廷的怒氣,不要以為朝廷是慈善堂,光撈好處,不用辦事。”
“是,恩師。”王錫爵沉聲應下,往徐海那里傳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