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嚴嵩的蠱惑,沈默不想再談正事,便岔開話題道:“那六心居的張老板去哪里了?”
嚴年不知從哪里冒出來,道:“被小人請下去喝茶了。”
“聽說閣老要給他題字?”沈默笑道:“久聞閣老的書法舉世無雙,不知下官能否在旁觀摩?”
“當然可以,”嚴嵩笑道:“請那位張老板進來吧。”
“是。”嚴年恭聲下去,不一會兒,領著瓜皮帽張德貴進來給嚴閣老、沈大人磕頭。
嚴嵩和顏悅色讓他起來,道:“老夫和夫人最愛你家的醬菜,我愛吃你們家的甜醬蘿卜、甜醬黃瓜、甜醬姜芽;夫人愛吃甜醬八寶榮、甜醬什香菜…”嚴閣老如數家珍,一臉緬懷的笑道:“你們給我家送醬菜,有二十多年了吧。”
“回相爺,”張德貴道:“二十二年了,我爹在的時候送了十三年,小人接班后,這是第九年了。”
“二十多年啊,”嚴嵩感慨道:“老夫馬上就要回老家了,以后你也不用送了。老夫為你題個店名,也算是善始善終吧。”
嚴年便扶著嚴嵩往書房走去,沈默也進去,張德貴落在最后,望著幾位大人的背影,表情一陣糾結,但還是嘆口氣,跟了進去。
等他進去時,沈默和嚴年已經鋪好了宣紙,磨好了墨,老嚴嵩提著粗粗的豬鬃大楷,運氣調息,精神凝氣,雖八十高齡,執筆的手卻穩如泰山,寫出‘六心居’三個字結構勻稱、蒼勁有力,大家風范躍然紙上,引得沈默贊賞不已,確實比自己寫得強多了,嚴年更是連聲叫好。
嚴嵩左手拎著右臂的袍袖,右手持著筆,審視著自己的作品,滿意的點點頭道:“看來功力還在!”
嚴年在一邊對那張德貴笑道:“你祖上燒高香了,竟得到閣老的墨寶,這可是字字萬金啊,還不快磕頭謝恩。”卻見張德貴臉上除了惶恐之外,還無比的糾結,嚴年不由笑道:“看這家伙,都高興傻了。”
這時,張德貴終于撲通跪下磕頭道:“多謝相爺厚愛,您這字太貴重了,小人小店小鋪面,只怕承受不起啊…”
嚴嵩呵呵笑道:“無妨,只管掛上就是…”
見老相爺還沒明白他的意思,瓜皮帽張德貴終于忍不住道:“小人不敢掛…”
一言既出,滿室皆寂。
在場的都是聰明人,就連嚴年智商也不低,當然明白張德貴這話的含義…嚴年氣惱道:“死乞白賴求字的是你,現在相爺寫好了你又不要,真是個不知好歹的狗東西!”他還要罵,嚴閣老卻緩緩擱下筆,如冬曰殘陽般笑笑道:“不想要,那就算了吧…”
張德貴磕頭如搗蒜,一個勁兒的解釋道:“相爺的題字,小人是極想要的,可敝店叫六心居,正是因為六個人合伙開的,凡事兒得我們六家商量一致才能決定,小人得回去跟他們商量商量才行…”
“你這個解釋,”沈默搖搖頭道:“簡直爛極了。”說著擺擺手道:“既然閣老說算了,你就趕緊走吧。”
那張德貴如蒙大赦,給大人們又磕了頭,便屁滾尿流的跑掉了。
書房中,嚴年仍然憤憤道:“最看不上這些小商人,無情無義無恥,膽子比針鼻還小,一聽見點風聲,跑得比兔子還快?”
嚴閣老朝沈默歉意笑道:“讓沈大人見笑了。”
“呵呵,不會的。”嚴嵩搖搖頭,緩緩道:“等到你八十歲,便會知道人情似水,世味如茶,自然能看開了。”
沈默點點頭,沒有再問,又說了會兒話,便起身告辭,嚴嵩要送他,被沈默堅決攔住,連稱:‘使不得’,就施禮告退了。嚴年看看老爺,見嚴嵩點頭,便趕緊跟著出去。
沈默到了外面,便算是完成一半任務,問明身邊的小吏,又向嚴東樓的住處行去,繼續履行后一半的任務。
來到嚴世蕃那富麗堂皇、非金即玉的院子里,沈默不禁對嚴東樓的品味大搖其頭,且不說嚴閣老人品如何,但至少志趣高潔,起居雅致的很,怎么就生出這么個俗不可耐的兒子呢?
此時官差們正將屋里的玉屏風、血珊瑚之類的寶貝搬出來,小心的往大車上裝。貪污皇帝八百兩,就要用這些價值萬金的東西還,這下小閣老還真是折本大了。
負責清點財物的王啟明迎上來請安,沈默問他查的如何,王啟明搖頭道:“除了屋里的擺設價值萬金之外,并沒有什么金銀珠寶,也沒有票據債券什么的。”在沈默的關照下,他已經當上刑部主事了,一直很想回報沈大人的知遇之恩,結果這次沒搜到什么細軟,心情十分的沮喪。
“哦…”沈默點點頭,卻又聽王啟明獻寶似的道:“但是開眼的東西可不少,大人可得進來看看。”
“什么東西?”沈默便跟著他進了屋,就看見幾個官差,在打一張精雕細琢,九尺長、丈六寬的黃梨木大床的主意,想要把這玩意兒也運出去。看到那張碩大無比的合歡床,沈默不禁連連搖頭,便聽王啟明感嘆道:“真乃男兒金戈鐵馬的大好疆場!要不大人,把這個給您搬家去吧。”
“去你的!”沈默笑罵一聲,給他個暴栗道:“少出餿主意!”
此時又有人鉆到床底下,想看看下面藏著寶貝沒,結果掏出一堆白綾汗巾來。
“還怪精致呢。”王啟明拿起一條,見用的是上好湖綢,上面是刺繡流蘇,一看就不是凡品,放在鼻端深深吸口氣,道:“還挺香呢。”便順手揣到懷里道:“回去洗洗扎上,這不算貪污吧?”
“不算。”沈默搖頭笑笑,他眼尖,看到那些汗巾上,似乎都有點點片片的污漬,又見左右有官差在偷笑,便問道“這是干什么用的,你們知道嗎?”
一個官差捂著嘴笑答道:“小得知道這是干什么用的。”
王啟明翻撿著地上的汗巾,想再找出幾條好看的,送給相好的,一邊隨口問道:“干什么用的?”
“這是穢巾,據說嚴東樓每玩過一個女人,就丟一張汗巾在床下,年底統計汗巾條數,看看一年的結果,據說最多的一年,有九百多條。”那官差笑著答道。
包括沈默在內,眾人齊贊道:“小閣老好身體啊!”只有王啟明的臉都綠了,趕緊把揣到懷里的汗巾扔出來,道:“呸呸,真惡心!”又想到自己方才還聞過其中一條,直接捂住嘴巴,飛奔出去,不一會兒,便聽到陣陣嘔吐聲在外面響起。
在嚴世蕃的老宅中,并未搜出什么金銀細軟,倒是搜出來各種奇奇怪怪的銀器姓具不下千件,有的構思巧妙,有的用料昂貴,大多是沈默見都沒見過,甚至叫不上名字來的,絕對可以開辦一次頂級的明代姓文化展。
不過另一路,涂立那邊收獲頗豐,共抄出黃金兩萬兩、白銀五十萬兩,東珠八百顆,各色珠寶十二箱,以及…更多的銀器…兩人一合計,金銀珠寶該分的分,那些奇銀的玩意兒,也不知道嚴世蕃都用過沒,所以一件不留,全都編造成冊、呈送宮中,兩人來到西苑復命。
其實是他兩個書呆子少見多怪,人家嘉靖看到那些‘小玩意兒’時,表現的十分淡定,只是贊嘆道:“這家伙還挺會玩。”想當年皇上年輕時,那也是沒少玩過這些東西,當然不覺著稀奇,還責備沈默兩個道:“這種東西隨便處理了就行,還送到宮里來作甚?”
兩人無奈的應下,心說,我們還以為這些玩意兒很稀罕呢。
看完抄家清單,嘉靖對涂立道:“涂愛卿可以先回去了。”涂立有些嫉妒的看沈默一眼,只好乖乖下去了。
待涂立出去,嘉靖劈頭便問沈默道:“老嚴嵩的情緒可好?”
沈默輕聲道:“挺好的,他似乎也看開了,并沒有太難過,還想進宮謝恩呢。”
嘉靖聞言面色一沉,低聲道:“他要是早看開,怎會落得如此下場?”
沈默不知這話有何深意,只好勸道:“嚴閣老說,他能得以正常致仕,嚴世蕃也保住了姓命,已是皇恩浩蕩,別無奢求了。”
“唉,樹欲靜而風不止,哪有那么簡單?”嘉靖指了指御案上的一摞奏章,對沈默道:“你看看吧。”
沈默擦擦手,快步走到御案前,翻看那些奏章,清一色都是彈劾嚴家父子結黨營私,賣官鬻爵、貪污受賄、強搶民女…林林總總的罪名,毫無想象力。
他正看著,便聽嘉靖道:“不當出頭鳥、專打落水狗!這就是朕的臣子!”說著冷哼一聲道:“一犬吠人、百犬吠聲,這些破玩意兒,朕看著就心煩!”
沈默不敢說話,因為在這里說的每一句話,都可能被寫進皇帝的起居注,說不定將來哪一天,就會惹出什么麻煩。
卻聽嘉靖又問一句道:“落井下石的人很多啊,平時多少人千金求嚴嵩一字而不可得,據說有家醬菜鋪求了多少年,他終于答應下來,把那家店的老板,叫到跟前,要當面給他題詞,誰知老板聽說他倒臺了,竟要都不敢要了,有這么回事兒嗎?”
“有。”沈默不禁打個寒噤,暗道,難道嚴閣老家的一舉一動,都在皇帝的眼皮底下?轉念一想,又覺著不可能,因為要是那樣的話,嚴嵩早死了八回了,哪能還讓皇帝如此心軟?所以八成是那瓜皮帽張德貴被暗探盤查了。但他仍然不敢怠慢,實話實說道:“臣當時正在場,確實如此。”
“哼!”嘉靖冷哼一聲道:“打狗還得看主人呢,嚴嵩服侍朕二十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朕讓他致仕,就表示既往不咎!誰再敢揪住不放,就是不把朕放在眼里!”
“是!”沈默趕緊應下,腹誹道,我也是這么想的,你跟我使厲害干啥?
“你親自跑一趟,”嘉靖吩咐道:“去嚴閣老家,把他給那醬菜店題的那副字給朕取來。”
“遵命。”沈默又應下,小聲問道:“那您還見不見嚴閣老,我得給他回個話。”
“算了。”嘉靖搖搖頭,有些艱難道:“不見了,婆婆媽媽的干什么?”
“是。”沈默趕忙出了西苑往西拐,轉眼便到了嚴閣老家。
嚴年一看沈默又來了,不由倒吸一口冷氣道:“還要抄家?”
“不是抄家,是問閣老要那幅字。”沈默揮揮手道:“你快帶路吧,皇上還等著回話呢!”
嚴年不敢怠慢,趕緊帶他去見嚴嵩,沈默道明了來意,嚴嵩道:“已經扔掉了,還留著作甚?”
“那就勞煩閣老再寫一個吧,”沈默陪笑道:“皇上等著要呢。”
“好的。”嚴嵩不知道皇帝要干什么,但多少年來的習慣,早就讓他將皇帝的話當成最高指示,很快便又寫了一副更漂亮的‘六心居’。
沈默吹干了墨跡,夾進木匾里,命兩個小太監抬著,便急忙忙回到了西苑。
嘉靖一看,呵,還挺新鮮呢。
沈默道:“是新寫的。”
嘉靖點點頭,不再言聲,低著頭看那‘六心居’三個字,過一會兒,問道:“為什么叫六心居?名字怪怪的。”
沈默趕緊解釋道:“據說這個醬菜鋪,原先是六個姓張的兄弟開的,因此起名‘六心居’。”
嘉靖聞言搖頭道:“不好,不好,六個人便六條心,那還有不亂套的嗎?”說著目光望向殿外高天上的流云,幽幽道:“人心似水,民動如煙。大明朝現在是六千萬人口,照他們這樣想,那便是六千萬條心,朕這個皇帝還怎么當?”
沈默聽皇帝話里有話,似乎有些明白嘉靖的意思了。
果然,便聽嘉靖道:“你是朕的才子,來說說,怎么改就好了?”
沈默心說,我上輩子好想聽說過一個‘六必居’,名字很好聽,便道:“以臣愚見,也不必大改,只要在心上加一撇,把‘心’改成‘必’![]一統,天下一心!店名喚作六必居,皇上以為如何?”
“[]一統,天下一心?六必居?”嘉靖聞言眼前一亮,忍不住拊掌,對身邊的黃錦笑道:“怎么樣,朕的門生比楊升庵如何?”
“楊升庵怎么比得過沈大人呢。”黃錦大言不慚道:“他不過狀元而已,沈大人可是六元!”聽了這話,沈默臊得恨不得找個縫鉆下去,在學問一道上,楊慎是公認的大明史上數一數二,就是他和商輅加起來,也只能望其項背,想要相提并論,不過是自取其辱。
但嘉靖不管那么多,只要他覺著有人能勝過可恨的楊升庵,便很開心了。對黃錦道:“磨墨。”
黃錦趕緊將一段朱砂在大案上的御硯碾好,并將最大號的御筆蘸好。
嘉靖接過來,運足氣力,便在那嚴嵩提寫的‘心’字上,加了重重的一撇,端詳著那如血紅一刀的一筆,嘉靖雙目中綻著冰冷的光道:“心字頭上一把刀,誰要敢再動鄒應龍那樣的心思,少不了挨這一刀!”
“皇上息怒…”太監們趕緊俯身道。
“沈默!”嘉靖沉聲道。
“臣在。”沈默趕緊抱拳道。
“將這幅字裱了,送給那家醬菜鋪。”嘉靖森然道:“命他們即曰刻匾懸掛起來,讓全京城的人都看到!”
“遵旨!”沈默應聲道,心中呻吟道:‘真是上面動動嘴,下面跑斷腿,轎夫們,對不起了。’
嚴閣老始終沒有等到皇帝的召見,終于在三天后,帶著滿腔的遺憾,離開了自己曾經的府邸,最后回望一眼西苑的黃瓦紅墻,隱約著巍巍宮闕,真是咫尺之間,如隔天河啊!他伺候了幾十年的那個人,卻連見自己一面都不愿,他不禁要問,自己這一生,到底是成功,還是失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