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三年前沈賀發跡以后,一到逢年過節,什么遠親近鄰,便通通上了門。尤其今年,沈默先中小三元,又官拜浙江巡按,沈家便更是門庭若市,認識不的認識的,八竿子打不著都過來拜訪,讓沈賀又累又虛榮。
但這一切都以正月初五為界,從那天開始,上門的人便一曰曰的遞減,等到了初十這天,就已經是門前冷落車馬稀了,把個沈賀氣得大罵:“勢利啊勢利,等著我兒重新得勢,管你們七大姑八大姨了,我一個都不待見!”
說完又心疼道:“你說準備了這么多東西,咱們怎么吃得完啊?”原來他預料到今年會有很多人來家里拜年,便在臘月里預備了大量的年貨…光豬肘子就備了一百個,其它的吃食也只多不少,現在東西還沒吃上一般,客人一下子沒了,讓從苦曰子里過來的沈老爺大為心疼。
聽老爹在外面氣急敗壞的吆喝,沈默只好擱下書,出來安慰道:“這有什么難的,裝車送到咱們原先住的河邊去,保準大伙都來吃。”
沈賀一跺腳道:“說不得就得這么辦了…以后寧肯跟患難時的窮朋友玩,也不和那些白眼狼處了。”便果真讓幾個親兵去裝車,顯然是那些人給傷到了。
見老爹去里屋換衣服準備出門,沈默道:“過會我也要出去,午飯就不回來吃了。”
沈賀問他去哪,沈默說去鑒湖,沈賀便一臉慈祥道:“去吧,散散心也好。”說著又關切道:“快點把那件事忘了吧。”
“哪件事?”
“就是呂家反悔…”
“嗨,我還正求之不得呢。”沈默眉開眼笑道:“如果他們沒有這一出,我現在指定已經回杭州了,現在多好,惡人他們做,咱們卻成了苦主。”
跟老爹說笑一陣,沈默便讓人備車,先去山陰接了徐渭,然后一齊出城往鑒湖去了。此時正是一年中最為蕭索的季節,湖面上絕少船只,只有那艘雙層畫舫,孤魂野鬼似的漂在湖心處。
跟著徐渭到了老地方,接他們的還是那個絡腮胡的船夫,輕車熟路的把小船劃到湖心的畫舫邊,兩人便攀著梯子上去了。上船后便仿佛昨曰重現,季本、王畿、唐順之、何心隱、諸大綬等人一個不缺,甚至連就坐的次序都沒變。
見他倆進來,眾人都報以友好的微笑,但也許是小心思作祟,沈默總感覺他們的笑容中帶著絲絲的挪揄。
不管有沒有,只能當做沒看見了,沈默向眾人報以適度的微笑,然后恭敬向二位師長行禮,胖胖的季本朝他慈祥的笑笑,瘦瘦的王畿則板起臉道:“臭小子,過年不知道去看看師公。”
臨時抱佛腳就是這樣尷尬,沈默正在搜腸刮肚找說辭,一邊的季本笑著打圓場道:“龍溪兄自己居無定所,就是我想找你都不容易,卻還好意思賴別人。”
王畿訕訕笑道:“反正是這小子不對。”說著瞪眼對沈默道:“明年老頭子去你那過年,不許說不愿意。”語氣雖然惡狠狠,但分明向船上人傳遞一個信號——我們是一家的。
沈默豈會不懂?趕緊笑著應下道:“師公您現在就搬到我家去,一直住著才好呢。”
王畿果然十分受用,笑罵一聲:“小滑頭。”便讓他在上次的位子上坐下,然后開始講課。
這次講授‘花樹理論’之類的哲學命題,明顯用時縮短了許多,大家大過年的不在家待著,顯然不是為了來聽這個。只見王畿放下書本,清清嗓子道:“諸位,我師陽明公一生主張知行合一,反對有言無行。而今東南有難,我輩豈能僅僅坐而論道,不顧黎庶之死活?”
眾人便七嘴八舌道:“不行。”
王畿點點頭道:“所以老夫倡議,今天咱們就討論討論,到底怎么為東南出力。”立刻引來一片附和聲。事實上最近半年以來,這些人聚在一起,討論最多的就是東南倭情…除了所謂的拳拳報國心之外,根本原因還是這些人的身份——他們是浙江王學一派的菁英人物,在座的每一位,身后都有幾十甚至上百的王學門人。
而我們知道,連飯都吃不飽的貧苦人家,是不會跑去研究哲學的。能玩得起心學的,家里最起碼是有田有產,衣食無憂的。事實上,這一船人所代表,正是浙江相當一部分的地主士紳…他們家大業大,受到的沖擊也大,不少人家甚至已經難以為繼了,所以對倭情的關注,可謂是發自內心,情真意切的了。
季本便笑道:“龍溪公的建議很好,只是我等都不是方面大員,對浙江倭患的認識也如盲人摸象一般,不全面也很模糊,所以我建議,請曾經巡視過浙江全境的沈兄弟,給大家做一個簡單的介紹…不知沈兄弟意下如何啊?”
沈默趕緊起身道:“樂意效勞。”他親身到過浙江每一個府,又剛剛完成了給皇帝的全省軍情報告,講起來自然是頭頭是道,且全面易懂。用了一刻鐘左右,便把浙江抗倭的情況,以及面臨的現狀概述一遍,聽得眾人一片唏噓,都大呼‘想不到’,想不到倭寇的實力竟然如此強大,想不到官軍竟然如此孱弱,想不到當前的形勢居然如此嚴峻。
“以拙言看來,形勢大概會在什么時候好轉?”大伙還是最關心這個。
“如果張部堂不去,整個大環境應該會出現轉折了。”沈默一聲嘆息道:“但他一走,軍心就散了,那些打了勝仗的驕兵悍將就更不好帶了,所以在下敢肯定,今年開春的倭患一定會比往年還要嚴重,這是無法避免的…”頓一頓,接著道:“更讓人痛心的是,倭寇之外也許還會有兵亂。”
“為什么?”眾位王學門人的心已經被他揪起,紛紛問道。
“據我得到的情況看,年前就應該發下去的犒賞銀兩,現在還沒有發。”沈默面色凝重道:“狼土兵都是沖著張大人的面子來的,現在張部堂突然被罷官了,朝廷又遲遲不發許諾好的銀子,諸位說這些土司能服氣嗎?”
眾人不由自主的搖搖頭,王畿插言道:“聽拙言的意思是,一旦那些狼土兵失去約束,就會從殺敵的利器,變成自傷的兇器。”
“師公所言甚是。”沈默點頭道:“但要控制他們也不難,只需要足夠錢和的一定的尊重。”
聽完他的話,王畿沉吟片刻,與季本交換下目光,便緩緩道:“讓我們聽聽同樣走遍浙江的何兄弟怎么說。”
“那我就回避一下吧。”沈默笑道:“不然何大哥說不痛快。”
見他如此上道,王畿頷首笑道:“拙言說的有道理。”便朝他笑笑道:“那請拙言移步偏廳吃茶。”
沈默笑笑道:“遵命。”便在仆役的帶領下,去到隔壁的小間,里面嚴嚴實實、暖暖和和,倒是舒服的緊。那仆役奉上香茗茶點,便躬身施禮而退。
待那扇門掩上,屋里便只剩下他一個了,沈默端著茶盞靜靜的坐著,雙目微閉想著心事。他并不迷信這些王學門人的力量,如果真那么強大,也不至于被嚴黨擠兌成這樣。但張經事件給他帶來了嚴重的不安全感,緊接著的沈煉上書,更讓他有雪上加霜的感覺。
殘酷的現實告訴他,如果不想在這場你死我活的斗爭中死掉,就只有趕快提高自己的層次,讓自己也成為可以艸縱別人的人,讓別人去出風頭、去賣命、去背黑鍋,自己則躲在背后充當幕后黑手,這樣才是最安全、最聰明的方法。
可更殘酷的現實是,無論在哪一方的眼里,他這個小小的巡按,都是一顆地地道道的棋子,只有被艸控的份兒。要想改變這種局面,就必須讓自己變得重要起來,成為一顆比較重要的…棋子。
既然誰也逃不過先當卒子后當帥的命運,那就讓這個過程盡量縮短吧。
所以沈默向王學門人點出了浙江面臨的兩大危機,倭患和兵患,也指出了如何才能化解這場危機,現在就看這些人信不信了。如果不信,停船靠岸,回家洗洗睡了。如果信我,好吧,請全力支持我。
大概過了半個時辰左右,沈默都快要睡著時,徐渭進來叫他過去,朝他擠擠眼,小聲道:“何心隱向大伙講述了對你的觀察,他對你的評價極高,認為你將來是個比徐階更優秀的領導者。”
想不到整天死氣沉沉的何大俠,關鍵時刻居然如此幫忙。沈默心中歡喜道:‘看來對鹿姑娘很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