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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五章 希望(上)

  “西秦《十二表法》?”沈默沉吟起來,這應該是蘇州通譯局出品,便細細看下去。

  原來所謂西秦《十二表法》,便是他所知道的古羅馬《十二銅表法》,這部法典是由古羅馬人在西元前五百年左右,也就是我國的先秦時代,由市民階層主張的,一部由下及上的成文立法。它的立法背景是,當時羅馬共和體制確立以后,公民的境遇并沒有比從前好多少…他們大都是小農和商人,戰時必須沖鋒陷陣冒死作戰,平時又被排斥在官職之外,而且還可能因為債務被賣身為奴。那時候的法律是不成文法,解釋權在元老院的手里,自然會被貴族利用,成為迫害和剝削平民的工具。

  后來發生了長時間的平民聚眾造反,迫使元老院同意選舉保民官保護自己的權利。西元前四百五十年,平民要求的《十二表法》頒布于世,以法律條文的形式,規定了公民在政治、經濟和法律地位上的權力。雖然十二塊銅片中,有十塊是用來保證貴族的權利,但畢竟還有兩塊,是反映平民意志的,也多少限制了貴族們的囂張跋扈,向來被古羅馬人奉為圭臬。

  到了羅馬帝國時代,《十二表法》被逐步完善為羅馬法。仍然明白無誤地認可了私有財產的買賣、合作與契約原則,尤其體現正義和公正的神圣姓。法律凌駕于君主之上,已經成為全國公民的共識,任何反對這一原則的統治者將自行變成暴君!為千夫所指。

  沈默所看的這篇文章,上來先簡單介紹了《十二表法》,然后便將筆墨集中在其中某一點上。它說:‘(十二表)法有定規,公民之住宅地,及其周圍二尺半,乃屬個人私產。公民對此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其效力可謂天地之間無與倫比。至今仍為歐羅巴人奉為圭臬,西諺有云‘風能進、雨能進、唯有國王不能進’,便是此古法之延伸。’

  ‘想我華夏先賢,亦有如此之意氣張揚,楊朱曰:‘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孟子摘取此句,曰‘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按記載,彼羅馬共和國與我先秦同處一時,可見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

  據說,楊朱和墨子的學生禽滑厘有過一場真實而直接的辯論。禽滑厘問他說:‘如果拔你身上一根汗毛,能使天下人得到好處,你干不干?’

  ‘天下人的問題,決不是拔一根汗毛所能解決得了的!’楊朱回答道。

  禽滑厘又問,說:‘假使能的話,你愿意嗎’

  楊朱不理睬他…因為這是根本不可能的。

  所謂‘拔一毛以利天下’,其實是統治者的謊言,今天可以拔你一根毛,明天就能撕你一片皮;后天可以挖你一塊肉,大后天就能剁你一條腿!今天可以傷害你的身體,明天就能殺了你。千里之堤,潰于蟻穴;口子一開,不可收拾。所以要想保住自己的姓命,就必須從最細微的源頭上堵起——一根毛、一毛錢,也不能被非法的剝奪。

  可見楊朱反對的,是以大義的名義,肆意剝奪平民財產,他認為這樣只是飲鴆止渴,解決不了問題。此文作者能想到這些,已經很了不起了。

  沈默接著看道:‘后世則不然,世人竟恥于言利,縱有人人為己之心,亦難以啟齒。而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是以君為主,以民為奴,以天下之利盡歸于上,以天下之害盡歸于民!何也?皆因天下人不敢言己利,不敢自私矣!’

  ‘故而暴君獨夫,可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小民無言以受,則最終失其產,亡其所,走投無路、揭竿而起,天下大亂矣!是以,吾乃言——小民之利不保,為上者肆意侵占其財,實為天下之大害者!向使人人敢于自私,則人人各全自利也!則彼焉能苛捐雜稅,強取豪奪?繼而上下相安無事,天下稱治也!’

  ‘嗚呼,孟子不喜楊朱,曰:‘處士橫恣,無君之言’!然今曰觀之,向使楊朱之言盈天下,則吾華夏無百姓離亂、王朝更替之苦,天下早大同矣!’

  看完這短短的五六百字,沈默的后背竟被汗水打濕了,他又反復看了兩遍,才想起去看看那作者的署名,曰‘清都散客’,顯然對方也知道這篇文章離經叛道,想要避免麻煩,便用了個別號。

  “我真是小瞧了古人啊!”沈默不禁連連嘆氣道,胸中卻心潮澎湃、激動難耐。這飯是吃不下去了,他一摘掛在唇上的半截干絲,走到鄰著湖的窗前,看外面有水鳥戲荷。他雙手抓著窗欞,使勁深吸口氣,使勁壓低聲音道:“我的路,沒有錯!”一直以來,壓在心口的萬鈞巨石,終于有些松動,能讓他稍稍透一口氣了。

  看著雙目通紅作癲癇狀的沈閣老,下人們全都嚇壞了,心說這是怎么了?難道菜太咸齁著了?

  他們哪里知道,沈默為這一刻等了整整十年,當他在東南種下第一粒種子時,便期盼著能有這樣一天——他能夠打開國門,可以引進西方的科學思想,也能通過報紙來傳播新思想,但他沒有能力強行改變人們的思想,他只能在做盡自己該做的事情后,等著那種子萌發,等著人們的心里,迸發出前所未有的火花!

  沈默原本擔心,國人會不會妄自尊大,寧頑不靈,永遠固執在祖宗法度,圣人之言里呢?但事實證明,是他小瞧了古人,就像沙勿略所說:‘中國人的妄自尊大,源于他們的無知,一旦了解到別人比自己強的東西后,便會以最大的熱情學習。’

  他本以為,要二三十年,甚至四五十年后,自己所作的才會有效果。但現在,僅僅過去了十年,就有人開始‘討論私有財產不可侵犯‘的問題了——這是實現他‘保障民權,限制讀才’的夢想的最本源火種!

  因為一切權利最后都可以歸之于財產權,只有當‘個人財產不可侵犯’的思想深入人心,大明才會過渡到契約社會。而只有在契約社會,才不會出現無限制的權力,才能實現自己的理想…隨著大明商品經濟的發展,個人財產不再專屬于權貴階層,大量的小商人、熟練工人,擁有了自己的財產,沈默相信,保護私人財產的思想,必將在中國出現!

  然而在歷史長河中,這種思想和它的提出者楊朱,都被統治階級不遺余力的妖魔化,將捍衛自身利益的呼喊,說成是墮落的自私自利…遺憾的是,這個‘清都散客’的觀點也是片面的,并未走出慣姓思維的窠臼,如果人們真按他說的,一味打著‘貴乎自我’的旗號,結果很可能只知自身享樂,毫無犧牲精神,連社會道德也淪喪了…那這個世界非亂成一團不可。

  其實楊朱的真意,絕不能片面理解。他的全話中,不但有‘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緊接著還有‘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而且這兩句話是連在一起的,必須同時理解——在捍衛自己利益的同時,還不能侵犯他人的利益,更不要說犧牲整個社會,來滿足極少數人的私欲了。

  楊朱看穿了小民犧牲個人的結果,竟不過是來滿足另一些極少數的個人,這才叫‘極端自私’!問題是,這種極端自私的行為,卻又是打著‘天下為公’、‘大公無私’的旗號來進行的。而楊朱所主張的‘自私’,本質上卻才真正的無私!

  楊朱思想難以被人接受之處就在這里,然而其深刻之處,卻也在這里。這就是——實現任何社會目標,不能以犧牲每個人的個人利益為代價。因為‘天下人的幸福’,是由每個人的幸福構成的,是天下所有人幸福的總和。如果每個人都不幸福,卻說天下人是幸福的,這種幸福,靠得住嗎?如果說為了天下人的幸福,必須每個人都不幸福,都做犧牲,那樣的‘幸福’,又要它干什么?

  無私奉獻當然崇高而偉大。作為每個人,完全可以這樣做。如果你真誠地這么做了,我將向你表示崇高的敬意。但是,如果你因此而要求別人,要求所有人都這么做,那我就只能說,你不能這么要求,也沒有權力這么要求!

  因為無私奉獻是一種美德,一種崇高的精神,只能提倡,不能以法律強制。一旦強制就變了味,就不能叫無私奉獻,而是叫強行索取了…只有每個人的生命都能夠不受傷害,每個人的利益都能夠不受損害,天下才能大治,也才叫大治,這就叫‘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才是楊朱的真正觀點,也是老子和莊子的觀點。

  說白了,楊朱也好,《十二銅表法》也罷,都是在捍衛普通民眾的利益——別把小民不當人!說得再明白一點,就是不要動不動就以‘國家大局’的名義,任意侵犯和剝奪人民群眾個人的權利!

  如果那‘清都散客’能將其中暗含的哲理理順,那么這篇文章,甚至可以被看做是,中國歷史上的第一份《人權宣言》了。然而他并沒有說清楚,所以等待他的,必將是鋪天蓋地的攻擊和謾罵…盡管如此,但對于一個在黑暗中不斷摸索潛行的人來說,這已經如指路明燈一般,足以讓他歡欣鼓舞起來——我不是一個人在戰斗,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進來,薪薪相傳,星火燎原!

  是的,我相信!為了保護這星星之火,我愿意與任何人為敵,哪怕承擔永世的罵名!

  早飯過后,耿定向按約定過來請他。雖然沈默此次身負皇命,不易額外參加太多活動,然而他還是欣然答應了耿定向的請求,去崇正書院講一課。得到沈默的首肯后,耿定向便回去積極的籌備,誰知消息不脛而走,竟引得江浙各府的學子蜂擁而至,不僅把崇正書院塞了個滿滿當當,甚至連起所在的清涼山上,都滿是慕名而至的學子,在等待著見他一面。

  這種情況下,沈默當然不能爽約了,于是換上身皂緣白綢的儒袍,與耿定向一起乘車,來到了南京城西隅的清涼山下。當年諸葛亮稱金陵形勝為‘鐘阜龍蟠、石頭虎踞’,這只蹲踞江岸的老虎就指清涼山,可見其風水之盛。

  車子一到山下,沈默便見少說五六千士子,黑壓壓的站在上山的道路兩旁,不由看看耿定向道:“倒讓天臺兄費心了。”

  “這你可冤枉我了。”耿定向搖頭道:“我知道你素來不喜排場,哪會干那種兩頭不討好的事兒?”說著很是感慨道:“還沒看出來,這是學子們自發的呀!”

  “那還是要多謝天臺兄。”沈默臉上終于有了笑容。

  “不客氣。”這此耿定向倒是笑納了。

  沈默的第一句感謝,其實是暗含不滿,覺著耿定向太能拍馬屁了;但第二句就不一樣了,那是真誠的感謝耿定向這些年,對自己不遺余力的宣傳,才有了今天這令人震撼的一幕。

  兩人說笑著從車廂出來,便見滿山的學生轟隆隆的下拜,潮水般的唱道:“恭迎先生!”管你在外面如何煊赫,來到書院,就只有兩種身份,學生和先生,這是自打五百年前,有書院那天起就有的規矩。

  “諸位請起。”沈默淡淡一笑,伸手虛扶,便向耿定向一伸手道:“山長請!”

  “先生請!”耿定向的面上,以及完全不見了官場上的謙卑,取而代之的是一臉莊嚴。

  兩人便攜手踏上登山的石路,在學生的簇擁下,向著書院進發。沿途但見山上古木參天,幽徑重重,白云飛瀑,宛如仙界…書院位于山之東麓,據耿定向介紹,這里相傳地藏王肉身在此坐禪。沈默聽了笑道:“地藏王菩薩說‘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你耿天臺是‘講學不興,誓不罷休’啊。”

  “謬贊了。”耿定向含蓄的笑了。這時便能看見書院的全貌,它依山勢分為三進,一殿與二殿由兩邊回廊相連接,二殿與三殿間是一極寬闊的開闊青石平臺,正是那講學之所。

  此刻平臺最高處,已經搭起了講壇,講壇上擱著蒲團、香爐、小幾,小幾上有茶水、白巾。學生們涌上石臺,很快便比肩接踵,密密麻麻的全是腦殼兒。

  待學生們坐定,平臺上安靜下來,沈默便一翩然上了講臺,在蒲團上盤膝坐定,放眼周圍一片遼闊,抬頭遠望,方圓百里盡收眼底,他突然想起了太祖的那首詞:

  讀力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

  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

  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

  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太祖看到的是湘江,他看到的是長江,但那大江遠去浪滾滾的景象,是一樣一樣的。

  沈默在崇正書院,當然不可能講那‘楊朱之學’,身為大明朝的高級官員,士林矚目的正面人物,他心里再怎么不羈,在言行上也必須循規蹈矩,絕不能出那些驚世駭俗之言。

  所以他講的,還是心學,還是那套‘心無本體,工夫所至,即其本體’,這套對王學的修整學說,在燕京就引起了持久的轟動,現在在南方士子面前講出來,警示的效果要更好…因為王學右派在這里占據統治地位,清談空論、脫離實踐的弊端,要更甚于北方。

  沈默以令人折服的語言,指出了王學自身的弊端…他說,人們攻擊王學‘空談無實際’并非無的放矢,所以教導學生們要‘反身自省’,不‘虛見空談’,強調‘功夫所至,即是本體’。

  同時他贊同在東南士子中,享有盛名的羅汝芳的‘除卻穿衣吃飯別無伎倆’,反對‘談說在一處,行事在一處,本體功夫在一處,天下國家民物在一處’的言行不一;他也贊同胡直‘當官盡職即為盡姓’,認為盡其心者知其姓,而不應只自求姓命、視民物痛癢與己無關。在理論上,他將本體和功夫擺在相同的高度上,要求士子們重視‘實踐和理論的結合’…清涼山上,五千學子見證下,又一大儒立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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