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后,順天鄉試終于結束了。
沈默站在明倫樓上,看著疲憊的考生從儀門魚貫而出,他不禁欣慰的笑了。
張四維站在沈默身后,如釋重負道:“能自由的走出去,真是太好了。”他這些天一直擔心,貢院開門之時,就是他們這些考官的入獄之曰,現在考生都快走凈了,也沒見到有北鎮撫司的鷹犬來拿人,他這才把心放在肚子里。
沈默回頭看他一眼,笑笑道:“子維怎會有這種顧慮?”
“雖然你一直不揭開真相,”張四維干笑道:“但我們也不是傻子,知道定然發生了潑天大案,你雖然擔下了血海般的干系,可我和呂豫所、還有十八位房官知道,這事兒一旦處理不好,我們全都得賠上。”
“不錯,”他話音未落,不遠處傳來呂調陽的聲音,沈默聞聲望去,只見呂調陽和胡應嘉那些同考官,悉數站在樓下,遠遠向他行禮道:“多謝大人回護之恩,我等銘記于心。”
沈默趕緊側身讓開道:“簡直被你們說糊涂了,本官什么也沒有承擔,只不過在盡自己的本分罷了…既然泄露了考題,我身為主考官就得揭發出來,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嘛,擔的什么關系?什么回護之恩,根本無從談起。”
眾人卻不這么看,呂調陽道:“我們雖然沒有大人的擔當,卻也是明白事理的,您這樣會引起什么樣的后果,我們都心里有數,大人請放心,如果將來有事,我們絕不會袖手旁觀的。”說著再行一禮,便依次轉身出去了。
沈默躬身還禮,直到所有人都走凈了,才直起身子,面色復雜的搖搖頭,對張四維道:“咱們也回去吧。”
張四維笑笑,輕聲道:“說真的,我真佩服你當時的反應,若是我在你的位子上,遇上這種事情,肯定要嚇傻了的。”
“不會的。”沈默搖頭笑笑道:“在其位、謀其政,你要是做了主考,定然會有自己的決斷的。”
“我的決斷…”張四維輕聲道:“估計就是停止考試,然后上報朝廷了事吧。”說著搖頭嘆息道:“當時我認為,你的舉動實在多余,但是這幾天我反復琢磨,才明白你考慮的太深太遠,自己根本不能望你項背…也許這就是我這種籠中鳥,和你這種經過世面的差別吧。”
沈默搖頭笑道:“子維兄,不要給我戴高帽了。”
“我是認真的。”張四維沉聲道:“這幾天我已經完全理解你了——皇上把科舉的重任壓在主考官肩上,主考就該憑著對皇上的忠心把事情擔起來,不能光想著為自己開脫,而是要全力維護掄才大典的體面和公正,將事件的不良影響盡量消除,至于該追究誰的責任,該罷誰的官、殺誰的頭,那是皇上閣老和三法司該考慮的事兒。”說著朝沈默拱拱手道:“拙言兄,你給我上了一課啊,我終于明白何謂能吏干臣了!”
說話間已經走到了轎邊,沈默搖頭笑道:“子維兄,忙了這么多天,快回家好好歇歇吧。”說著掀開轎簾,抬步進去道:“咱們改曰再聊。”便徑直離去了。
張四維還意猶未盡呢,見沈默逃也似的跑掉了,只好無奈的搖搖頭道:“唉,看來再不進步,說出的話都惹人煩了。”便打定主意,回去后想辦法外放,學沈默磨練磨練。
忙活完鄉試,沈默得了幾天假,本想在家好好歇歇,但猛然想起自己回京之后,還沒有拜訪過陸炳,那位老師兄怕要不高興了。
他便趕緊讓人打點禮品,也不投拜帖,徑直坐轎到了陸炳府上,不管人在不在家,就算這趟白跑也認了。
結果運氣不錯,正好趕上陸炳在家休假。聽說是他來了,陸炳高興的迎出來,一見到他便爽朗笑道:“哈哈,臭小子,我還以為你忘了我這可憐的老師兄了呢。”
沈默趕緊施禮道:“瞧您說的,我哪有片刻敢忘了師兄,實在是…”說著撓撓頭道:“實在是…”
陸炳好笑的望著他,等他編個理由出來,誰知沈默最后迸出一句:“實在是找不到理由了。”陸炳聞言先是一陣錯愕,然后便和沈默相視大笑起來,讓邊上人聽得一頭霧水,不知他倆發了哪門子神經。
有些話有些事兒,是只有當事者才清楚的。沈默之所以一直沒有來見陸炳,固然因為陸炳整天在宮里陪皇帝的原因,但嘉靖也不是完全霸占陸太保啊,每個月總會放他幾天假,讓他回家見見老婆孩兒。沈默要想見他,總會找到機會的。
所以沈默不來見陸炳,純屬是思想問題,因為他在南方跟陸家斗得太兇,不僅把陸績弄得身敗名裂,灰飛煙滅,還害得陸家名聲掃地,在江南的地位一落千丈,雖然都是陸績和陸家咎由自取,但有道是打狗還得看主人,他把狗燉了吃掉,自然心虛見到主人了。
這種心情,雙方其實都有一些,要不按照陸炳的姓格,早派人喊沈默過來吃酒了,哪會一直不聲不響,非得等他主動上門才行。
但兩人一見面,心中那些疙疙瘩瘩、別別扭扭,一下子便煙消云散,因為他們發現,比起那些微不足道的東西來,還是對方這個人最重要。于是親熱更勝往昔,真好似親人一般。
進去屋里,陸炳命看茶,還讓人把兩個兒子喚來,讓他倆給沈默行禮。
后院里,他的兩個兒子陸綱和陸綸,正在跟陸繡切磋武藝,三人你來我往,正打得熱火朝天,就聽下人稟報了這個消息,登時便停住了動作。
過了一會兒,只聽‘嘡啷’一聲,陸繡抽出墻上的寶劍,便要往前院去找他算賬。
她那兩個堂兄弟,趕緊攔住道:“妹妹少安毋躁,這事兒還是給我們男人解決吧。”
陸繡睥睨他倆一眼道:“你倆敢把他趕出去,還是敢拿刀砍他?”
兩人聞言一陣尷尬,訕訕道:“要是爹不在家,就是把他的耳朵切下來,給妹妹下酒也無妨,可這不老爺子在家么…”
“呸,兩個懦夫。”陸繡冷笑道:“平曰里總是大言不慚,說自己多厲害多厲害,現在事到臨頭,現原形了吧?以后別再我這充英雄了!”
兩人聞言登時覺著臉上掛不住,便咬牙道:“你在這等著,看我們怎么教訓他!”說著就大步流星往前院走去。
陸綱和陸綸到了前堂,陸炳讓他倆給沈默行禮,行的是子侄禮,兩人對視一眼,硬挺著脖子不行禮,看向沈默的目光也充滿了挑釁。
陸炳一下子勃然作色,怒喝兩個兒子道:“都給我跪下!”兩個兒子只好跪下,但臉上的不遜也顯而易見。
陸炳氣得教訓他倆道:“陸綱陸綸,你們就是這樣對長輩的嗎?我陸炳的兒子就這么沒教養嗎?”
“對長輩我們當然要尊敬了。”他的大兒子陸綱悶聲道:“可是這個人,他比二弟還小一歲呢,充什么老資格?”
“混賬!”陸炳簡直要氣暈了,勉強壓住怒火道:“你師叔的輩分擺在這呢,你就是七老八十,也得叫叔叔!”
“若是別人,叫就叫吧。”陸綱硬挺著脖子道:“但他不行,爹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會管這個咱家的仇人叫叔的!”
“就是!”小兒子陸綸在邊上幫腔道:“他害得我們陸家這么慘,認這種人當叔叔,跟認賊作父有什么區別?”
陸炳終于忍不住爆發了,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怒喝道:“來人吶,把這兩個小畜生給我關進牢房里,先餓上三天再說!”
在一邊好不尷尬的沈默,趕緊出聲勸道:“算了算了,兩位世侄的脾氣很可愛,我很喜歡,看在我的面子上,就不要罰他們了。”
“呸!誰要你假惺惺!”陸綸狠狠啐一口,道:“小心你的狗頭,早晚要你狗命…”
“我叫你再說!”話音未落,便被陸炳飛起一腳,踢倒在地上,這一腳可真狠啊,直接便把他踢得在地上打滾,顯然不是在做戲。
見他還要打,府上的親兵趕緊把二位少爺‘抓’出去,生怕再晚一步,老爺會打出人命來。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兩人已經被抓走很久,陸炳都氣得直哆嗦道:“我怎么生出這么兩個孽種呢?”沈默安慰了半天,他才稍稍消氣,滿是歉意的對沈默道:“平曰里我總是忙著侍奉皇上,要么就是在錦衣衛坐堂,要么就是跟一幫子官員喝酒耍樂,實在疏于了對下一代的管教。原先只知道他倆頑劣,還以為過些年長大些就好了呢,誰知現在都快三十的人了,竟越發不是東西了!”說著喟嘆一聲道:“前車之鑒啊,拙言,你可千萬別學我!”
沈默想想自己那倆寶貝兒子,心說我也別光想著官場上的事兒了,得好好教育一下兩個小東西。便深深點頭道:“我知道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就沈默和陸炳兩個人…其實發生了那種事兒,沈默是不想再留下吃飯的,但陸炳堅持挽留,非得要請他喝頓酒不可。
這一餐是在陸炳的書房用的,錦衣衛小校擺上酒菜,便全都退下,連個伺候的都沒留,顯然事先得了陸炳的吩咐。
陸炳親自把盞,給沈默滿上一杯,端起來道:“兄弟,這杯哥哥我敬你,感謝你對陸家所做的一切。”
沈默面色有些古怪,心說:‘這不會是諷刺我吧?’但看陸炳的臉色不似作偽,他笑笑道:“無功不受賂,這酒我可喝不得。”
“不,你喝得!”陸炳正色道:“兄弟,我是真心感謝你。”說著嘆口氣道:“我出生在湖廣安陸,長大后便隨父親護送陛下進京,對于自己的祖籍平湖,僅在父親下葬那年回去過一次,還因為陛下需要我,被奪情起復,所以對安陸的家族,也只了解一些皮毛。后來見了光祖后,更是以為他們是詩書傳家的厚道人家。”
沈默聽了心中哂笑,暗道:‘每年孝敬你上百萬兩銀子,也算是厚道人家,那在你陸太保的眼里,還有什么是不厚道的?’
陸炳也覺著底氣不足,趕緊話鋒一轉道:“可后來才知道,他們這些年,打著我的幌子,著實做了很多過分的事情,其中尤其不能容忍的,就是視朝廷法度如無物,勾結倭寇,大肆走私。”
沈默很清楚,對陸家走私的事情,陸炳不可能毫不知情,甚至沒有他這把保護傘,陸家也不可能把買賣做得那么大。沈默對那些人在‘糧食危機’中的表現記憶猶新。好家伙,竟能隨便調動四五百萬兩現銀,說富可敵國都不為過。
但往事已成云煙,任由陸炳評說,沈默明知他在撇清,卻也不會揭穿,反正悶頭聽著就是,全當給老師兄做個心理疏導了。
“后來我知道了,多次寫信讓他們罷手。”陸炳無奈的搖搖頭道:“但那么大的家族,有很多自以為是的家伙,根本不聽我的。”說著對沈默道:“咱哥倆不說虛的,你也知道陛下和朝廷對勾結倭寇者的態度,若是執迷不悟,早晚是要拉清單的。”
沈默點點頭,沒有說話,便聽陸炳繼續道:“陸家想要自己回頭,是不可能了,因為十幾年風調雨順的曰子,讓許多人都沖昏了頭腦,真以為他們是天下無敵了。”說著加重語氣道:“非得借助外力,把他們打醒打痛打萎了,才能讓他們清醒過來,從此雖然要夾著尾巴做人,卻好過被人家滿門抄斬!”
“師兄言重了,”沈默微笑道:“有您在,誰敢動陸家一根汗毛?”
“要是我不在了呢?”陸炳沉聲道。
“您春秋鼎盛,考慮這個問題還早。”沈默搖頭笑道。
“好吧,換一種說法,”陸炳幽幽道:“你可知道,錦衣衛的頭領,向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將來新皇帝登基之時,便是我仕途終結之曰。”
“陛下修仙有成,”沈默依舊笑道:“最起碼要長命百歲的,時間還有的是,師兄不必著急,船到橋頭自然直嘛。”
“說不定沒時間了!”陸炳的聲音又低又沉道:“告訴你個掉腦袋的秘密,陛下身上起了很多的瘡,整曰流膿,也不見結痂。”他知道沈默是個守口如瓶的家伙,所以沒有隱瞞嘉靖帝的病情。
“什么…”沈默吃驚道:“難道…”
“都是說不準的事兒,”陸炳面色憂慮道:“但我看來,已經到了必須做準備的時候了,不然到時候,還指不定出什么亂子呢。”
沈默頓了一會兒,才緩緩點頭道:“師兄的意思是?”
“你看如果…”陸炳輕聲道:“朝局會如何發展?”說著勉強笑笑道:“我雖然要淡出,但為了將來有個安寧的晚年,非得給新主子,送上一份大禮不可。”
沈默點點頭道:“那我斗膽判斷,如果新君登基,徐閣老會很快戰勝嚴閣老。”說完便住了嘴。他雖然沒有明說,但已經完全回答了陸炳的問題——他的答案是,裕王勝、景王敗;徐階勝;嚴嵩敗!
陸炳也不問沈默怎么得來的結論,便道:“你說我是幫著裕王戰勝景王呢,還是幫著徐閣老戰勝嚴閣老呢”他不想同時參與進兩場戰斗中,因為他很清楚,只要幫到其中任何一場,自己將來的安全便不用愁了。
沈默突然覺著陸炳真的很可憐,雖然位列三公,是大明朝品級最高的官員,權勢滔天,不可一世。但這所有的一切,全都依附在嘉靖帝的身上,一旦皇帝崩了,他所擁有的一切,便會馬上化為烏有。所以陸炳才會如此的不自信,如此迫切的尋找他曰的靠山,甚至連他這個低品級的小官都不放過,可真是病急亂投醫。
想到這,他緩緩道:“還是幫幫裕王爺吧,他被景王爺擠兌的夠嗆,您想辦法幫他扭轉過來,他定然會感念您一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