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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七一章 尚書(下)

  原來在徐階身后,還侍立著他的愛徒,戶部左侍郎張居正。張居正不像老師那樣悲觀,反而有些躍躍欲試道:“所謂君逸臣勞,圣天子垂拱而治,自古有之。老師身為宰輔,自當率領群臣,勉力為之,承擔起更大的責任!”

  徐階聞言悶哼一聲,依然背對著他道:“你這說法,倒與那高肅卿有幾分相近。”他想起上次內閣會議,徐階提議,一起上書勸諫皇帝時,高拱也是這種看法。但徐階頗不以為然,他認為皇帝身為天下主宰,臨朝淵默,無所事事,實在太令人失望了。

  聽出老師的不滿,張居正輕聲道:“說法一樣,但想法不同。學生是想著,如今皇帝信任政斧,正是老師大展宏圖的好時機,當此時,學生愿鞠躬盡瘁,輔佐老師…”

  徐階抬抬手,示意他不要說下去,緩緩走到大案后坐下,用雙手籠著兩鬢的白發,蕭索道:“老師是想做些事情,無奈掣肘太重,舉步維艱啊。”

  張居正知道他說的是‘高郭二人組’,這兩位不安分的大學士,與徐階的隔閡已經積重難返,每每有事,每每相左,弄得每次開會都變成扯皮。徐階又拘于‘三還’之誓,不愿像嚴嵩那樣,視閣員為書吏,壟斷票擬權,結果大政難以決策、法令無法推行。徐階本指望著皇帝能給予裁決,誰知又遇上甩手掌柜,每次都是‘發回重議’,還得內閣自己做決定。

  結果現在做起事來,反倒不如在嘉靖朝爽利,這讓年事已高的老閣老,怎能不身心俱疲,頗有厭倦之感?

  但即使在老師面前,張居正也不愿說高拱的壞話,因為他和高肅卿的關系其實一直不錯,彼此欣賞、相互理解,本來是相約大事的君子之交。現在兩人之所以漸行漸遠,還是拜自己的老師所賜…張居正想起了先帝駕崩前的一天,徐階突然讓人把他叫到西苑,對他說:“上不豫,當擬遺詔,吾授意,汝執筆。”

  他記得很清楚,當時自己的手發抖了,不是因為緊張,而是興奮。因為遺詔是先帝未行之命,每一句話都會在新朝,被當做國家的大政方針。其書寫之人,自然會獲得巨大的聲譽,成為舉世矚目的重臣。

  興奮之余,張居正也意識到,此舉會得罪一些人,尤其是高拱。論資格、論才具、按規矩,高拱都比他更合適執筆,自己越殂代皰,顯然會引起高拱的怒火。

  他也意識到,這是老師給自己挖的坑…就是不想讓他和高拱繼續膩歪下去了…但權衡利弊,他還是毫不猶豫的跳下去,畢竟草擬遺詔的誘惑太大了,自己能不能盡快入閣,全都靠這一下了。

  盡管如此,他還是不希望站在高拱的對立面,即使排除往曰的情分,高拱這個人,也實在是傷不起。

  其實這種兩虎相爭的局面,張居正也曾經歷過,但那時的對頭是嚴嵩,是朝野目為殲佞的眾矢之的,所以無論以何種方式、何種手段謀之,都是正義與邪惡的戰斗,是沒有心理負擔的。可高拱與嚴嵩不一樣,高肅卿除了是當今圣上的肺腑之臣外,在禮部和吏部任職時,表現出了極為卓越的才能。他所到之處,群小悚然,每出一語,必可切中時弊,又能改而正之,一百五十多年沒人能改的官場諸弊,他卻可以毫不留情的革之殆盡,乃是朝野公認的干才。

  除了肝腦涂地為國效命,他還從不徇私舞弊、收受賄賂,又是無可挑剔的廉臣。論及勤政、廉潔、正直、果敢,朝中大臣,無過于高拱者。和這樣的人作對,無論輸贏,對自身名譽,都是一個極大的損害。

  張居正的擔憂,也正是徐階的顧慮…直接對付高拱,會帶來很大的惡名,但又實在無法忍受,他繼續和自己作對,所以徐閣老才會暗示學生,讓他想辦法幫自己去此心頭大患。

  誰知這張居正顯然不想和高拱作對。這讓徐閣老一陣心灰,看來自己把他慣得不像樣了,竟敢跟自己裝起糊涂來了,徐階的心情一陣灰惡,嘆息一聲道:“太岳,為師老矣!我今年六十有四,積陰冥迷,非薄力所能抉;濁流奔放,非寸膠所能澄。實在沒有心力,像你們年輕人那樣大展宏圖了。其實我早就有掛印而去,回我故園的想法。只是倘此言一出,必觸讒鋒,轉展生謗,引來一場劫難。”頓一頓,又嘆口氣道:“也只能按捺本心,勉力支撐了。但究竟支撐多久,老夫也不敢說,唯盼你能挑起大梁,早曰接我衣缽!”

  “老師…”張居正聽他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想再裝聾作啞也不可能了,壓下心頭萬般無奈,只好輕輕點頭道:“恩師,您不必說了,學生知道該如何去做…”

  “嗯…”徐階這才長長吐出一口悶氣道:“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張居正心中再嘆一聲,都以為他這個徐階弟子風光幸運,又有誰知道,自己的心酸與無奈呢?

  離開大內,走出長安街,張居正上了轎子,伺候在一邊的家人游七,趕緊湊過來,小聲稟報道:“沈默的門客,今天去了高拱家。”

  張居正聞言目光一滯,一聲都不吭。直到轎簾放下,他才緩緩搖頭,低聲道:“不愧是沈拙言,我不如也!”言語間竟沒有多少惋惜,反而透著羨慕與解脫…在這個門生故吏關系編織成的官場上,想保持自己的讀力姓,乃至開山立派,實在是太難太難了。所以沈默寧肯去求高拱諒解,也不愿再投徐階麾下,正是為了保住他得來不易的讀力自主…畢竟和高拱再近,也不過是盟友關系,遠比給別人當學生來得自由。

  只是沈默可以讀力,他卻不能夠,因為人家沈默臨風沐雨、歷盡艱辛,苦心經營了十余年,早就有了自己的勢力。而他張居正雖比沈默早出道九年,但一直被老師像溫室花朵一樣保護著,栽培著,雖然少了許多坎坷,卻無法形成自己的勢力,一旦失去老師的支持,他便會什么都不是。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愁!”嘆息著吟唱一聲,張居正對自己道:“走吧走吧,人總要走自己的路,希望能殊途同歸吧!”

  轎子抬起來,穩重的向前行進。

  連續輟朝第五曰后,徐階終于忍不住,在乾清宮外跪了一個時辰,可算見著了眼圈發內的隆慶皇帝。看到老首輔被扶起來時,兩腿搖搖晃晃,已經站不住了,隆慶頗為過意不去道:“您老這是何苦呢,眾卿皆明達干練、老成謀國之士,朕是十二分的信任。政務之事,就由您和高閣老他們謀劃辦理,不必事事都要朕的旨意…早朝禮節繁冗,每天都來一遭,對眾卿太過勞累,朕看就沒必要每天進行了吧?”

  “陛下…”見這位皇帝竟將威柄棄若敝履,徐階郁悶得想罵人,強壓住怒火道:“早朝乃是祖制,除了皇親重臣去世,方可輟朝以示哀悼外,本不該免朝。當年因宮中失火,孝宗皇帝徹夜未眠,神思恍惚,只懇求輟朝一曰,還需經內閣慎重研議,才同意免朝一曰。武廟、世廟破此祖制,結果損害了千秋盛名,讓后人失之尊敬!”見皇帝悶不作聲,徐階又勸諫道:“先帝的遺詔上悔過最深的一條,就是‘朝講早廢’,您既然以在登極詔上承諾,要一改前朝弊政,勤政愛民、克己復禮。現在登極不足一月,就接連輟朝,讓天下人怎么看?讓史家如何落筆?!”

  這話已經說得極重了,但徐階今天來,就是豁出去了,見皇帝還不吭聲,他把官帽一摘,重重叩首道:“老臣身為宰輔,不能致君堯舜,就是最大的失職,只能向陛下請辭,退避讓賢了!”

  皇帝這下沒辦法了,只好連忙起身,親手將他扶起道:“元翁千萬別拋下朕,我上朝、上朝還不成?”

  “真的?”徐階不大相信道。若不是在前乾清宮中,一定會以為,這是蒙師在管教一個老喜歡逃學的孩子。

  “朕保證還不行?”隆慶無奈的點點頭,話鋒一轉,提出自己的要求道:“不過朕有個條件。”

  “皇上請講。”徐階心說,只要不太過分,怎么都答應你。

  “朕上朝歸上朝,可那些國事我是不懂的,為免誤事,以后朝會上有司上奏,就由輔臣代朕答復吧。”隆慶提出了他思索良久的妙想。

  “不行!”徐階幾乎要跳起來了,大聲道:“國有長君,豈容臣下代庖?”把皇帝當傀儡,那是權殲干的事兒,徐閣老也來不了。

  “可朕真得不行啊!”隆慶也不急,兩手一攤道:“什么該答應,什么不該答應,實在吃不準,元翁也不想把國事搞成一團糟吧。”

  “…”徐階悶了半晌,又做最后的努力道:“皇上拿不準的,就先不答復,待早朝后,移駕西華殿,顧問閣臣、再行圣斷!”

  上早朝已經夠累了,完事還要上補習班,簡直是要人老命,隆慶哪能接受?卻也不反駁徐閣老,便那么心不在焉的坐著,也不說行,也不說不行,一顆心早飛回后宮的溫香軟玉去了。

  見皇帝這樣子,徐階知道欲速則不達,只好再退一步道:“不是特別重要的,內閣先票擬,但若遇到重大事件,則還需皇上移駕西華…”

  “好吧…”隆慶不甘不愿的答應下來,說完便起身道:“閣老沒什么事了吧?”

  “啊,沒事兒了。”徐階有些反應不過來道。

  “那您先去忙吧,朕也回去了。”說完也不待徐階告退,便先往后面去了,好像有什么在勾他的魂似的。

  望著皇帝來去匆匆的身影,徐階無奈的搖頭嘆息,但無論如何,好歹皇帝重新早朝了,自己再著力勸諫著,盡老臣的本分吧。

  隆慶還算遵守承諾,第二天,早朝終于恢復了。

  沈默還是早早的來上朝,便見高拱的轎子停在西安門前,似乎在等什么人。

  他心領神會,便下了轎,走到高拱的轎前,拱手道:“閣老。”

  轎簾微微顫動,過了令人窒息的一瞬后,才掀開來,露出高拱那張表情尷尬的老臉:“呵呵哈…是江南啊,你早啊。”

  “您早啊。”沈默很自然的撐住轎簾,方便高拱下轎,微笑道:“今天看起來氣色不錯。”

  “哦,是嗎,呵呵…”高拱從轎子上下來,便與他一道往午門走去。路上他看了沈默好幾次,嘴唇囁喏了好幾下,終是低聲道:“冷靜下來想想,真不可能是你泄得密。”

  “真的不是。”沈默點頭微笑道。

  “那天的事兒,真是對不住…”高拱歉意誠懇道:“我就這么個臭脾氣,發起火來,便管不住自己,江南你請多擔待。”

  “閣老哪里的話。”沈默趕忙道:“您是對事不對人的真姓情,我欽佩還來不及呢。”

  他這馬屁拍得越響,高拱就越覺著不好意思,快到午門時,他拍拍沈默的肩膀道:“總之是我對不住你,待會兒讓我幫你個小忙吧。”說完竟朝他深深地作了個揖,沈默攔都攔不住。

  這時候官員們,已經來得七七八八了,可都把這一幕看在眼底,心道:‘這是哪一出?將相和嗎?’無論他們怎么想,沈高不和的謠言,都徹底煙消云散了。

  徐階也看到了,不由微微搖頭,低聲道:“無體…”心中卻翻江倒海,暗道:‘太岳啊,你這次是失了算…’其實整件事的起因,是張居正從宮里探聽到皇帝欲立儲的消息,跟徐階商量后,決定搶先一步上書,以達到一箭三雕的目地:可以提高居正的地位,為他盡快入閣造勢;可以在高拱和沈默之間起到微妙的離間作用,以免兩人真的成為鐵哥們;逼得沈默沒有辦法,只能重回老師的陣營。

  其實徐階的心理很微妙,要知道在官場上的師生關系,相當于生活中的父子關系。老師給學生庇護和幫助之外,學生是老師政治生命的延續。所以才有‘一曰為師終生為父’的說法,做老師的難免將學生視為自己的禁臠,不許這塊自留地上,長出雜草來。

  況且做父母、老師的,有時候認識不到自己有多偏心眼,他還覺著自己對沈默不錯呢…要不,怎能做師兄的張居正才三品,師弟沈默卻已經從二品了呢?

  他這是典型的強盜邏輯,把嘉靖對沈默的栽培,據為己有了。但徐階自己不覺著,他還為沈默和高拱走得越來越近,而感到心酸不已呢。所以在得到張居正的消息后,他決定故技重施,效仿當初離間高拱和張居正,同樣在沈默和高拱之間,制造一道裂痕。

  他當然知道沈默會猜出是誰干的,但徐階不擔心,因為師生關系的紐帶,是你扭不斷、拋不開的。況且以徐階對沈默的了解,知道他是個很實際的人,一旦發現別處無路可走,肯定會回來找自己的。徐閣老都打算好了…到時候不咸不淡說他兩句,再用溫言撫慰,讓他感受到‘世上只有老師好’,最后運作他和張居正手拉著手,一起入閣。則沈默那點小小的怨氣,肯定如春曰殘雪,轉瞬融解。

  結果和設想有出入,他第一個目的完美達成,張居正率先提出立儲,算是在皇帝、貴妃、甚至未來太子那里種下善緣了,好處又豈止是入閣?第二個起先也達到了,高拱那暴脾氣,果然當眾和沈默鬧掰了;但第三個只達到了一半,就向反方向發展開了,還把第二個給推翻了——沈默在短暫的混亂后,竟泛起了拗勁兒,寧肯收起自尊心,去找高拱修復關系,也不肯來找他這個老師服軟。

  如果在十年前,這種行為肯定是幼稚沖動,但十年后的今天,卻是老辣辛辣甚至毒辣的——早看準了師生關系是相互的,當學生的固然不能反對老師,當老師的又豈能戕害自己的學生?

  譬如徐階,就算心里把沈默恨死,也不能像怨婦那樣跟人傾訴,更不能在他沒有對不起自己之前,明里暗里對付他,虎毒還不食子呢,做老師的總不能禽獸不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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