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顯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抽搐著倒在血泊中,他至死也搞不明白,昨天陳洪還和自己稱兄道弟,說咱倆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云云,怎么一轉眼,就把同類給殺了呢?
陳洪卻跟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平靜的看著手下將熊顯的尸首收殮,在他看來,早死早超生,是這種誤入巨人游戲的可憐蟲最好的結局。
有著一張死人臉的陳湖,出現在陳洪面前,小心翼翼的問道:“廠公,您怎么改主意了?”作為東廠的實際負責人,他對嚴世蕃的事情一清二楚。
“怎么?你還舍不得那獨眼龍?”陳洪看他一眼道:“難道你還看不出,原先的計劃是個要人命的火坑嗎?”
陳湖默然不語,按照嚴世蕃原先的計劃,伊王帶他的一萬兵馬埋伏于鳳凰山,嚴世蕃率領兩千亡命之徒,先期占領新野縣城,于城內人家屋中,多藏硫磺焰硝等引火之物,然后假扮當地官員迎接御駕…有陳洪的配合,蒙混過關并不難,然后半夜縱火,將東西南三面盡數點著,只留北門供倉皇奪路的潰軍逃竄,待其逃到奉皇上一帶,便會碰上嚴陣以待的伊王部隊,不想被當場格殺的,只能束手就擒了。
以陳家二兄弟的軍事水平,在得到嚴世蕃的計劃后,還好一個驚嘆,認為他果然是名不虛傳,加上雙方在一起做過的壞事太多,如果嚴世蕃敗亡,肯定會把陳洪牽扯進去,所以雖然不情不愿,陳洪還是被綁上了嚴世蕃的戰車。
但一切都因為皇帝的突然病倒,發生了戲劇姓的變化,以昏迷不醒的嘉靖的名義,陳洪儼然成了‘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大牛,對于這種受過閹割、心理不健康的人來說,態度往往跟著地位變化,當他發現自己比嚴世蕃的位置更好時,陳洪的心思便開始波動,他不甘心給嚴世蕃拉車,因為那不僅是吃力不討好的意思,還有被卸磨殺驢的危險。
況且陳洪也不傻,他意識到現在正逢雨季,連曰綿綿,那火燒新野城之計,八成是要泡湯了,可嚴世蕃和伊王各帶了成千上萬的弟兄,已經招搖過市了,紙里包不住火,就算現在退回去,也等著被御史們彈劾吧。
如果是頭腦清醒的人,此刻會意識到情況已經十分危險,最明智的選擇,應該是立刻改弦更張,想辦法遠離危險,能混個茍且偷生就算謝天謝地了。但正如其生理構造異于常人,太監們的思維也是一般人無法理解的,陳洪不但不想退,他還想進步——我都已經是萬人之上,一人之下了…何況那還是個活死人,憑什么還要聽你嚴世蕃的擺布?只要我將計就計,把你們都消滅了,這個大明,還不我的掌握?就算是皇帝老兒,我也想換就換,我就是大明的太上皇!
死太監開始狂躁起來,他要拿自己的盟友,來完成徹底掌握權柄的大業!
陳湖起先還有些擔心,但想到一件事情,便馬上也跟著狂躁起來,于是跪在他大哥面前道:“萬歲萬歲萬萬歲…”
陳洪一聽,先是嚇了一跳,然后一臉深沉道:“這話不要再說了,我這輩子是沒希望了,你要想聽,還得自己努力…”
琢磨著乃兄的言語,陳湖離開了大帳,回到自己的帳篷后,才想明白了其中的含義,于是他對身邊人,問出了此生最有水平的問題:“自古以來,有宦官子弟當上皇帝的嗎?”
手下人為了討好他,挖空心思想來想去,最后還真想到一個,答道:“曹艸…”就著破爛答案,卻讓陳湖如獲至寶,兩眼放光、斗志昂揚道:“那就干!”
幾乎是同一時刻,沈默和一班燒水工們,終于干完了一天的活計,小太監們便圍著他道:“徐哥,再講一個吧…”
原來征途漫漫,窮極無聊,為了打發時間,他時常給混堂司的太監們講書,當然他也記不全,只能講些印象深刻的段子,好在太監們見得世面少,就這些便已經聽得如癡如醉,對他崇拜的五體投地了。
看著他們端茶倒水,還給自己捶背,沈默笑道:“那好吧,講一段,想聽誰的段子?”
“關爺爺的…”這年代,關羽的地位已經很高,步諸葛亮后塵,有被神化的跡象,上至帝王將相,下至販夫走卒,人們都愛關云長。沈默倒是從諫如流,笑道:“那就將過五關斬六將吧。”
“這個前天講過了。”小太監們不依道。
“那就講‘義釋黃漢升’。”沈默道。
“昨天講了…”
“單刀赴會呢?”沈默道:“這個不會也講過吧?”
“這個沒講過。”小太監們興奮道。
于是沈默繪聲繪色講起,吳蜀起了齟齬,魯肅邀請關羽過江一敘,商談歸還荊州的事宜,手下都勸關羽不要去,但關云長道‘吾于千槍萬刃之中,矢石交攻之際,匹馬縱橫,如入無人之境;豈憂江東群鼠乎!’竟只帶周倉、乘一艘船,前去東吳赴宴,霸氣十足的震懾群小,驚得埋伏引而不發,最后灑然離去的故事。沈默端起茶杯,以水代酒道:“正所謂‘當年一段英雄氣,尤勝相如在澠池’,關云長千古傲雄,令人心馳神往啊…”
眾太監也是如癡如醉,好久才回過味來,纏磨道:“再講一個,再講一個啊…”
“那就再講個水淹七軍。”沈默很懂聽眾心里,專講讓大家聽著過癮的,至于‘屯土山約三事’、‘走麥城’之類的段子,是不會拿出來掃興的。
眾人聽說又是給勁的段子,立刻安靜下來,聽徐公公講關公大發神威。沈默先從龐德抬棺請命,終于成為于禁的先鋒大將,率勁旅攻打關羽開始,然后著力渲染龐德之勇,跟年事已高的關羽力戰不敗,還覷機射中了關公的胳膊,敗了蜀軍一陣。
眾太監聽到這兒,恨不得吃掉龐德,又擔心關羽會不會失敗,心情緊張極了。
沈默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笑道:“關公回營后,拔下箭頭,包扎傷處,誓報此仇,但眾將擔心他傷勢加重,堅決不許,而于禁畏懼關公的勇武,也不敢主動來攻,竟移軍至樊城北十里的罾口川,依山下寨,與關公相持起來。”
“那關公是怎么報仇的?”這是太監們最關心的問題:“他的傷不影響武力嗎?”
“呵呵,”沈默笑道:“你們小瞧關公了,他可不止武功厲害,兵法上出神入化,他見于禁移軍于樊城之北之罾口川,遂引數騎上高阜處望之,果然見城北十里山谷之內,屯著軍馬;又見襄江水勢甚急,看了半晌竟笑道:‘于禁必為我擒矣!’眾將不信,問道:‘將軍何以知之?’關羽笑道:“‘魚’入‘罾口’,豈能久乎?”
眾人起先沒明白,后來才意識到,魚、于諧音,關公是在開于禁的玩笑呢,于是紛紛叫妙。但等他們笑完了,卻見‘徐公公’仍然保持那個姿勢,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
眾人叫他也不應,有人大著膽子上前推推他,便聽沈默突然大叫聲,嚇得那人跌坐在地上,驚恐的望著他,小聲嘟囔道:“我沒使勁啊…”
卻聽沈默面色蠟黃的問道:“今天咱們歇在哪兒?”
“樊城啊…”眾太監才反應過來道:“正好是關公水淹七軍的地方啊…”話音未落,便見沈默騰地從地上跳起來,慌不擇路的跑掉了,三尺連忙追了上去!
小太監們面面相覷,最終一個老成點的小聲道:“怕是魘著了。”
“對,魘著了。”眾人紛紛點頭道。
三尺追上沈默,急聲問道:“大人,你這是去哪?”
沈默不停步道:“這里太危險了,必須讓大軍盡快通過!”
“可您這身打扮,說給誰聽去?”三尺提醒道。
沈默便去揉臉,想要恢復本來面貌,三尺趕緊道:“可別揉壞了,得用這個卸妝。”便從腰包里掏出瓶特制的藥水,用毛巾粘著,濕潤他的面孔。
這是個很漫長的過程,為了達到防水、逼真的效果,當初上妝便用了一個時辰,現在想要卸掉,還得花上同樣的時間。
沈默無奈的站在雨中,漫無目的的四下望去,見一片片蘑菇般的帳篷中火光點點,耳邊傳來兵士們粗豪的歡笑聲,辛苦了太久的官兵們,正盡情享受著難得的美食…他終于冷靜下來,其實沈默不是個容易沖動的人,只是方才自責于自己的愚蠢,竟然現在才意識到危險…如果危險真的存在的話,很可能做什么都晚了…這種后知后覺的感受,實在太他媽的糟糕了。
一邊等待著三尺完工,一邊思索著對策,兩人就這么面對面站在雨中,從遠處看動作十分的曖昧,讓追上來的小太監不敢靠近。
還是沈默發現了他,拿過三尺頭上的斗笠,罩在自己頭上,咳嗽一聲道:“小鈴鐺,你跟過來干什么?”
一聽果然是沈默的聲音,那才十三四歲的小太監歡呼一聲,跑上來道:“徐大哥,有人找你哩。”
“哦?”三尺轉身擋住沈默的臉,道:“在那里?”
“那邊…”順著小太監指的方向,三尺看到了狂俠何心隱。
“看來有大事。”三尺沉聲道。
沈默輕輕點頭道:“你過去問問。”
三尺便過去,臨走還順手把小鈴鐺牽走,以免他看到沈默的大花臉。
不一會兒,三尺帶著何心隱過來,何心隱看一眼沈默的臉,也嚇了一跳。
三尺連忙替沈默解釋道:“卸妝呢…”便趕緊上前繼續忙活。
“出大事了…”何心隱的開頭很俗爛,但總會震驚住當事人。
“怎么了?”沈默悶聲問道,那藥水的味道實在是難聞。
“我和你嫂子一路追蹤,終于找到了嚴世蕃手下那干亡命徒的行跡,卻見他們全都扮作挖沙的河沙幫,陸續艸沙船沿著漢江逆流而上,在樊城以西的江面上聚集!”何心隱沉聲道:“起初我不知他們的意思,后來見其開至各處水口,將船上所載木石卸下,將水流堰住時,吾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正趁方今陰雨連綿,漢江之水必然泛漲,待王師至下游江窄處,便可乘高就船,放水一淹,便皆為魚鱉矣!”
沈默重重一捶三尺的肩膀道:“果然如此…”
聽他竟然不意外,何心隱吃驚道:“難道你聽說過?”他一發現對方的企圖,便急急忙忙找到沈默的聯絡官,馬不停蹄的來見他,想不到這家伙竟然已經知道了。
“我也是才剛猜到的。”沈默輕聲道:“一恢復本來面貌,我就立刻亮明身份,說服大軍掉頭,并派精銳剿滅那些逆賊!”
“恐怕都來不及了…”何心隱目光投向毫無準備的軍營:“對方決堤的時機已經成熟,隨時都可以發難了。”說著幽幽道:“嚴世蕃給你們選的這個地方真好啊,方圓幾十里,東低西高、南低北高,調頭是萬萬不能的,非讓大水都沖走了不可。”
沈默仿佛看到水淹七軍的可怕場面,使勁驅散無用的恐懼,問他道:“你可有好辦法?”
“辦法只有一個,就是盡快渡過漢江,只要到了對岸,就算是逃出生天了。”何心隱沉聲道。
“恐怕是才出狼穴又入虎口,”沈默望著黑黝黝的北邊道:“我敢說,伊王正帶著他的軍隊,在對岸等著痛打落水狗呢。”
“那你說怎么辦?”一著急,何大俠的壞脾氣又上來了。
“先過江吧,過去了再說。”沈默淡淡道:“希望我們和嚴世蕃都高估了伊王…”
朱顯、鄭鈺、焦英三人坐于帳中,正在對著外面的雨簾發愁,連曰大雨不止,導致漢江水位上漲,方才探子來報,說原本在江窄處的一座大型石橋,已經無影無蹤了,可能是被江水沖垮…而那原本是計劃明曰過江的通道,現在只能再想辦法了。朱顯朱國公,便將這個討厭的任務,交給了兩位副將。
‘天亮了得讓人架浮橋了…’鄭鈺和焦英暗道:‘這又是個得罪人的活,我找誰干好呢?’正在想著哪個將領好欺負,準備再把皮球踢下去時,外面傳來爭吵聲。
朱顯本就心情不好,一聽那吵鬧聲,更是怒道:“誰在外面喧嘩!”
“公爺,是個官員非要見您。”外面傳來侍衛的聲音道:“不讓他進他就硬闖。”
“不見不見!”朱顯煩躁道:“沒看見我們在議事嗎?讓他有什么事明天再說!”這要放在開國那會兒,哪個文官敢擅闖中軍帳,直接就砍頭去球了,哪還用‘明天再來’?可見武官的地位已跌成什么鼻涕樣了。
話音未落,便聽外面一個清朗的聲音大聲道:“東寧伯,我是沈默,有天大的事情要跟你說!”
一聽是沈默,焦英咽了口唾沫,現在陳洪那個睚眥必報的家伙大權獨攬,而沈默是他的頭號仇家,這一嚷嚷,還怕東廠的人聽不見?
“哎呦,我的祖宗。”焦英也顧不得朱顯和鄭鈺要吃人的眼神,趕緊出去把沈默迎進來,一臉責備道:“你就不能小聲點?”
沈默顧不得規矩俗套,對三人一拱手,沉聲道:“諸位聽我一言——現我大軍所處地勢甚低!即今大雨連綿,江水上漲!方才有義士來報,有千余不明身份者于上游處堰塞水口,已經積蓄完畢,隨時都會決口放水!”說著厲聲道:“轉眼便會江水泛漲,我軍危矣!”
朱顯勃然作色道:“沈學士,你隨是陛下寵臣,但要再惑吾軍心,吾也一樣稟明皇上,軍法從事!”
“那也請先把大軍開拔,立即渡過漢江再說!”沈默不折不撓道:“過后隨你處置就是!”
聽了他的話,朱顯和鄭鈺相視而笑道:“看來沈學士讀書讀傻了…”以他們看來,就算真有大水來襲,也該調頭難去,怎能往水邊靠呢…雖然這里距漢江邊只有一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