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規定在吃晚飯的時候,”那人淡淡道:“還得穿著官服?”
“那你的三班衙役呢?”王襞道:“就算是下班了,他們也都該住在府衙里,你別想蒙我。”
“本府不養閑人,也養不起閑人。”那人冷冷道:“你們問了個夠,現在該本官問你們了,你們到底是何人,?”
“本官太仆寺少卿王襞,”王襞沉聲道:“這些都是隨扈陛下南巡的官員,我再問你最后一遍,你真的是淮安知府嗎?”
“本官正是。”那人早就看出這些人是京里來的官員,所以毫不吃驚,面不改色道:“你們找我有什么事?如果是公事,請出示上峰諭旨。”
“嗯…”王襞一愣,想不到對方在知道自己身份后,竟還如此淡定,不由脫口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本官姓海名瑞字剛峰。”那黃臉的瘦男子道:“你說你是太仆寺少卿王大人,請出示您的關防文移,本官也要驗明正身。”原來他竟然是海瑞,也不知什么時候從南京又調到淮安來了…若是王襞在江浙閩一帶混過,必然會在聽到這個名字后,立刻改變態度,不再招惹這位海閻王,無奈他是北方人,又一直在燕京當官,而海瑞還沒有到全國聞名的地步,結果王襞根本不認識他,還以為遇到了個腦子受過刺激的官員呢。
“這個…”王襞郁悶的點點頭道:“也罷,讓你認明白人,咱們也好談正事兒。”他身后一個年輕人,便從包袱里取出王襞的關防印信,拿給那海瑞看。
海瑞就著燈光看了,知道不是作偽,便點點頭道:“原來是王少卿,失敬失敬,不知您來此處有何貴干,需要本官行何方便?”
聽他還打起官腔了,王襞哼一聲道:“別裝了,我就不信你不知道,我來干什么。”
“王大人說笑了,本官從不騙人!”海瑞沉聲道:“我又不是算命先生,怎知道你們因何而來?”
“你…”王襞氣道:“這時候太仆寺官員,來你這還能干什么?”
“能干的事情多了。”海瑞淡淡道:“比如說視察馬政、收購良駒…本官可猜不出來。”
“淮河這邊產馬嗎?”王襞險些崩潰,他還沒說話,邊上的隨員先忍不住了…他們一路上隨著皇帝南下,這樣的差事也不是干了一兩回,哪次地方官不是小心奉承著,一口一個大人,唯恐招呼不周。哪怕是巡撫布政使,也不敢在他們面前托大。所以根本沒把這淮安知府放在眼里,指著厲聲厲聲道:“你個姓海的,別跟我們大人裝傻充愣,你敢說自己不知道皇上南巡的事情?!”
“皇上南巡…”海瑞點頭道:“當然知道,下官早就收到了朝廷的行文。”
“那你能不知道我們是干啥的?”那官員瞪眼要吃人道。
“你們跟皇上南巡有什么關系?”海瑞一臉不解道。
“我們是為皇上打前站的官員。”身為京官,在面對地方官時,總有那么點優越感,所以王襞不愿在海瑞面前失去高貴,強抑著怒火道:“不瞞海大人說,后曰皇上將駐蹕貴府,請問你準備的怎么樣了?”
“完全‘按照’皇上的要求,”海瑞正色道:“已經準備妥當了。”
“準備妥當了?”王襞等人面面相覷,道:“你都準備什么了?”
“已將驛館打掃干凈,”海瑞道:“皇上隨時可以入主。”
“還有呢?”王襞追問道。
“還有…”海瑞想了一會道:“哦,還買了些土特產,請皇上嘗嘗鮮。”
“都有什么?”
“蒲菜、茶馓,還有捆蹄…”海瑞道:“都是本地特產,保準皇上沒吃過。”
聽了海瑞的話,王襞等人大張著嘴巴,半天合不攏,他們不知道海瑞是真傻還是假傻,如果是真傻,他又怎么當上這一府之尊的?如果是假傻,難道他老壽星吃砒霜,活夠了嗎?
良久,王襞才回過神來,暗暗盤算道:‘無論如何,得先把這一關過了,不然我就得陪這個棒槌一起倒霉。’為了讓督辦官盡心盡力,袁煒命其與地方官負連帶責任,地方官吃什么處罰,督辦官也一樣受著。
想到這,他放棄無意義的問話,單刀直入道:“海大人,不管你是真不懂,還是假糊涂,現在皇上不曰即到,你這里什么都沒準備,就沒考慮過后果嗎?”說著提高聲調道:“請你立刻發動全城官吏縉紳、富商百姓,一切由我指揮,利用這一天的時間,盡力補救一下;我再在皇上和袁閣老面前美言幾句,幫你寰轉過去…”
“王大人的好意,下官心領了。”海瑞卻不領情道:“但就不用麻煩了吧。”
“怎么不用?”王襞怒道:“你不怕死,別牽連別人跟你一起倒霉!”
“這話怎么說的,”海瑞一臉茫然道:“本官不貪不瀆,謹遵圣命,誰會要我的命?”
“皇上一路南下至今,運河沿岸的州縣,哪個不是竭誠籌備,大事采買,唯恐招待不周,根本不計成本?”王襞冷笑連連道:“就這樣還有七十多名官員,因為怠慢、失禮、疏漏等罪狀,而被革職查辦,甚至有被東廠抓緊行在詔獄的!你這淮安府竟故意怠慢,不是欺君罔上的死罪嗎?!”
“王大人這話,倒把下官弄糊涂了。”海瑞朝北方拱拱手道:“上月下官接到省里抄送的上諭,上諭中,皇上明確要求,不許地方上以接駕的名義擾民、不許以接駕的名義浪費、不許以接駕的名義搜刮,應一切從簡,以宣皇恩。”說著一臉感動道:“下官深以為然,并決心堅決執行!”又臉色一變,冷著臉對王襞道:“現在你來告訴我,要大肆采買、鋪張準備…竟跟圣諭南轅北轍,究竟是誰的主意?”
“當然是…皇上的意思。”王襞悶聲道,他簡直要郁悶死了。
“那請出示圣旨。”海瑞大手一伸道。
王襞被他弄得有些暈菜,咂咂嘴,改口道:“你知道,有些事情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要體會上意…”說著小聲道:“皇上下圣旨,不過是做做樣子,你怎么能當真呢?沒看到人家別的地方,該怎么準備,還怎么準備嗎?”
“沒看到。”海瑞繃著臉道:“恕下官孤陋寡聞,只知道本府的事情。”
“你!”跟王襞來的一個官員氣壞了,指著海瑞道:“我看你就是存心搗亂!”
“本官秉承圣旨行事!從不逾規逾矩!”海瑞雙目如電的注視著那人,一拍驚堂木道:“倒是你們,一沒有圣旨、二不穿官服,就在這里信口雌黃,要求本官干這干那,才是真的搗亂吧!”
“跟你說不清楚!”王襞被他氣得修養全無,從懷里掏出一個信封道:“這是袁閣老的親筆信,自己看吧!”他擔心跟地方官發生爭執,誰也不聽誰的,所以跟袁煒討要了一份手令,當然,袁煒要求他,不到萬不得已,不能掏出來。
顯然,在王襞看來,現在正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
海瑞接過來、就著燈光看那信,上面寫著‘茲派員某某,前往貴處督辦接駕事宜,請親命官務必配合云云。’落款是內閣大學士袁煒,還加蓋了他的私章。
“這下你無話可說了吧!”王襞冷笑道。
“對不起,恕難從命!”誰知海瑞竟不買大學士的賬,沉聲道:“袁閣老的命令,與圣諭沖突,下官不知該聽從哪一個。”
“當然是聽閣老的了!”王襞的隨員急道。
“那就是說,不聽皇上的了?”海瑞似笑非笑的反問道。
“當然不是…”那人趕緊道:“皇上的更要聽,但皇上也跟袁閣老一個意思。”
“我這里有白紙黑字的上諭,卻是相反的意思。”海瑞雙目如電的注視著那人道:“你的上諭又在哪里?不會是捏造的吧!”
“你…”那人被海瑞堵得啞口無言,這時王襞沉聲道:“既然沒法跟海大人溝通,請把你的手下集合起來,本官向他們訓話,相信還是有明白事理的!”
“這個…”海瑞道:“你得等到明天卯時,才能見到他們。”
“為什么?”王襞道。
“因為他們都不住在府衙里,”海瑞道:“本官解雇了府衙的廚子,所以他們只能回家吃飯。”
“你…你還真行啊…”王襞氣極反笑道:“誰跟了你這樣的上司,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苦等一宿,王襞等人終于等到了第二天早晨,卯時的鼓聲響了一遍,便有七八個低級官吏打扮的匆匆進來,但等到三遍鼓響,還是這七八個人,再沒有半個人影,王襞覺著看了笑話海瑞的笑話,皮笑肉不笑道:“海大人馭下極嚴,佩服佩服。”
“哪里哪里。”海瑞淡淡道:“本府所有官吏都已到齊,請王大人訓話吧。”
“到齊了?”王襞的眼珠子差點掉到地上,他雖然是京官,但也知道府一級的衙門,至少得百多人,怎么這淮安府就只有七八個。不由黑著臉道:“海大人別開玩笑,是不是還有遲到未到的?”
“沒有了。”海瑞道:“按照大明律法,每府應有知府、同知、通判、推官、經歷、知事、照磨、檢校、司獄各一人,這里除了本官共八人,一個都不少。”
“真的嗎?”王襞問那些人道。
“確實如此。”那些人面色愁苦道:“大人,自從我們府尊大人來后,搞什么精兵簡政,把由府里開支的書吏、胥吏、衙役、差人全都開了,就是我們這些人,要不是吏部有檔案,國家發薪水,怕也要被精簡掉了。”
“那全府這么多事兒,都有誰來干?”王襞瞪大眼睛道。
“我們…”幾人小聲道:“當然,府尊大人一個人就包了一大半。”
“要是抓捕盜匪,維持治安呢?”王襞將信將疑道:“也靠你們這些文弱書生去干?”
“那到不用…”那些人答道:“我們大人會臨時召集保甲壯丁。”
“那些人能干什么?”王襞道:“都是些老百姓家家的,用他們不是添亂嗎?”
“大人有所不知,我們這里民風彪悍,加之連年備倭,男丁們都很能打仗。”雖然他們對海瑞一肚子意見,但還是掩不住的敬佩道:“往年官差下鄉,經常被打回來,但府尊大人用鄉民治鄉民,就沒有這個問題…”
“所以,海瑞就把所有的衙役都解雇了?”王襞徹底崩潰了,他覺著海瑞就是另一個世界來的,完全不理這個世界的規則。在這一霎那,他失去了繼續下去的勇氣,顫聲問一眾淮安官員道:“你們是聽我的,還是聽他的?”
眾人看看王襞,又看看海瑞,小聲道:“我們聽府尊大人的…”言外之意,除非你把海瑞給撤了,不然我們還真不敢聽你的。
“好、好、好…”連說了三個好字,王襞道:“我不管了,你們自己看著辦吧,我這就回去了,等著看你們的好戲…”說著一揮袖子道:“走!”他現在心里長草,真不知該如何跟刻薄寡恩的袁大人交代。
“等等…”海瑞起身道:“我這里有封信,是寫給袁閣老的,你給他看了,必不會連累王大人您。”
王襞愣住了,拿著那封信,仔細端詳著海瑞,輕聲道:“你這又何苦來哉呢?”
“但求俯仰無愧爾。”海瑞淡淡道。
聽了海瑞這話,王襞深深看他一眼,便面色復雜的帶著手下離去了。
望著那些人遠去的身影,淮安府的僚屬們擔憂道:“大人,咱們不會有事吧?”
“把心放到肚子里。”海瑞起身道:“天塌下來我頂著,你們擊鼓買糖,各干各行,不用管別的。”
“是。”官吏們聽海瑞會負責,便真的放心了,雖然他們老大不小、不會輕信別人,但海瑞的話,他們信。
王襞用比去時還快一倍的速度一路狂奔,終于在當天中午回到了南巡的隊伍,將自己在淮安府的遭遇,說給袁閣老聽,袁煒氣得臉都紫了,道:“這幾年聽人說過海筆架,只當是故事而已,想不到還真是個不怕死的二百五。”
王襞從懷里掏出海瑞的那封信道:“還有一封信,是海瑞寫給您的。”
袁煒接過來,打開一看,只見海瑞的大意是:‘我們接到圣旨,要我們招待從簡。但據我所知,為了接待皇上,各地花費很大,皇上每到一地,各地無不以’孝敬皇上‘為名,搜刮民財、奢侈無度,這顯然不符合皇上‘簡樸節儉,不準逢迎’的上諭。現在皇上馬上就要駕臨淮安,我們為此深感為難,如照圣旨上所說的節儉辦事,深怕獲怠慢之罪;如果仿效別處大肆招待,又怕違背了皇上體貼百姓的本意。請問閣老,我們怎樣辦才好?”
看了海瑞的信,袁煒氣得臉都紫了,他知道這是海瑞在將自己的軍,而且如果按照既定行程,圣駕還去淮安駐蹕,準備時間已經不夠了,到時候海瑞固然倒霉,皇帝震怒了,自己也沒好果子吃。
想到自己呼風喚雨這半年,竟讓個小小的知府擺了一道,袁煒不由恨得牙根癢癢,道:“海瑞,咱們騎驢看賬本,走著瞧!”他已經打定主意,早晚都得出這個口惡氣。
“閣老,處置那海剛峰,也不急在這一時,反正他也跑不了。”王襞小聲道:“現在的問題是,皇上還要駐蹕淮安嗎?”
“還住個屁!”袁煒罵道:“讓船隊加快速度,連夜越過淮安,讓皇上到揚州駐蹕吧。”
“也只能如此了…”王襞恍然道:“我看海瑞打得就是這個主意。”
“還用你廢話!”袁煒真想抽他,惡狠狠的罵道:“趕緊滾去揚州,這次要是再出了漏子,就不用回來了!”
“又是我?!”王襞苦著臉道:“閣老,我這來回奔波的,襠也磨破了,腰也要斷了,您就不能換個人…”
“不能。”袁煒黑著臉道:“這是對你的懲罰。”
“那,好吧…”王襞簡直要郁悶死了。
一天后,南巡的船隊浩浩蕩蕩經過山陽縣,停都沒停就南下去了,一身布衣的海瑞站在岸邊,望著遮天蔽曰的船隊,不禁輕聲吟道:“乘興南游不戒嚴,九重誰省諫書函?春風舉國裁宮錦,半作障泥半作帆…”
“好啊,你竟然敢把當今圣上比作隋煬帝!”身后一個聲音響起,驚得海瑞臉色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