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經略大人的殷切希望,胡勇孤身上路了。對賴匪隱藏的大體方位,官軍并非一無所知,大概就在下歷一帶、方圓百十里的山區內,只是因為賴匪分散在各個山頭,擊其一余者皆驚走;若大軍壓境,又會聞風而動、遠遁深山,讓你無法圍剿。而且山上盡是易守難攻的險隘,強行攻打損失必定極大,所以在與眾位將領商議之后,一直沒有進剿此處,以免打草驚蛇。
胡勇獨自背著褡褳、挑著擔子,來到了下歷境內。與這片盡是崎嶇小徑的土匪窩子相比,龍南那邊簡直是康莊大道。好歹那邊還有些平原盆地,這邊卻盡是山高林密、亂石穿空,抬頭最多只得一片巴掌天,側首兩耳滿是呼嘯聲。仿佛有怪獸潛伏身邊,時刻要擇人而噬一般。
胡勇饒是膽大包天,一個人走在這樣的道路上,也是心中打鼓不止,偶爾有只鷓鴣沖到天上,都能把他嚇一大跳。到了夜里,又凍得他直打哆嗦,索姓就偷喝送給李珍的好酒御寒。一嘗才發現,人間竟有如此佳釀,于是忍不住就著那紅棗桂圓,一口接一口‘嘗’下去——若不是聽到有說話聲從遠及近,他能把整整一壇都喝下去。
把僅剩下的兩粒紅棗桂圓用紙一包,胡亂塞進褡褳中。胡勇從大樹后探出頭來,只見是六個腰里別刀的男子,一邊說笑著,一邊在當先一盞燈籠的指引下,從他身邊擦過,往遠處去了。
這時候已經是半夜了,還持刃行走的必不是好人,胡勇想一想,便將手中的酒壇子往地上一扔,就聽啪地一聲,差點沒把那六個人嚇死。
待他們定下神,那燈籠一照,就見一個鐵塔般的漢子,嘿嘿笑著站在那里。
“兀那鳥漢子,大半夜的想嚇死人嗎?”那打燈籠的小頭目喝罵道。
“抱歉哈。”胡勇打個酒嗝,一臉無所謂道:“跟你們打聽個人,知道李珍住哪嗎?”
幾人相互看看,心說這家伙腦子沒病吧,大半夜的孤身一人跑來找人?那小頭目給手下遞個眼色,獰笑一聲道:“管你誰誰了,還是先拿下吧!”說著幾人便一窩蜂的撲上來。
胡勇早料到他們這一手,看好了山道狹隘,對方人再多也鋪展不開,便不閃也不避,反倒奔上前去,飛起一腳踢翻一個,再一拳打倒一個。這時對面兩人的樸刀也劈到了他面前。
胡勇已是避無可避,擋無可擋,卻不慌也不忙,仰面一個鐵板橋,硬生生的貼在地上,雙腿猛地蓄力,一個兔子蹬鷹,正中那兩人心窩。把他倆打橫踢了出去,又撞倒了身后兩人。
胡勇剛剛爬起來,便聽得腦后生風,他想也不想,身子一踅,便避開了身后的一刀…原來是起先被他打倒的那個,想趁機偷襲他一下。說時遲、那時快,胡勇的右腳早踢起,直飛在那人的額角上,踢著正中,那人往后便頭。胡勇卻不依不饒,追入一步,像踢沙袋似的猛踹幾腳,一邊打還一邊罵道:“這么多人打一個,還要偷襲,俺真瞧不起你們!”
六條大漢轉眼間便被他打得屁滾尿流,這下是徹底服了,磕頭大喊好漢饒命。胡勇這才住了腳,坐在道邊的石頭上,讓他們排一溜跪在面前道:“俺就打聽個人,你們不說就算了,干嘛還打人呢?”撓撓腮幫子道:“莫非那李珍欠你們錢?”
幾人趕緊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生恐他又要暴起打人。
“那你們認識李珍嗎?”胡勇吹胡子瞪眼的問道。
“認識,認識…”幾人又使勁點頭道:“他是咱們寨子的二頭領。”
“他家住哪?”胡勇在這山林子里轉悠了兩天,還是第一次碰見人,實在不想再瞎找下去了。
“北邊十里地的牛尾山。”幾個土匪一心送瘟神,倒也沒瞞他。
“早說不就完了嗎?”胡勇咧嘴一笑,拍拍屁股起身,對那小頭目道:“來,把他們都綁上。”
看看胡勇手中的鋼刀,小頭目只好乖乖聽命,將五個手下反剪綁了,然后都捆在一棵大樹上。
胡勇檢查一番,又親手緊了緊,再望向那小頭目,小頭目為難道:“咱不會自縛…”
“誰讓你自縛了?”胡勇笑罵一聲,把身上的包袱,還有那壇子酒遞給他,自己只提著鋼刀道:“帶路。”
在那小頭目的帶領下,走了十幾里山路,終于在天亮的時候,來到了傳說中的牛尾山。
胡勇深吸口氣,便大喇喇的攆著那小頭目拜山。果然在吼了兩嗓子后,招來了一片蝦兵蟹將。
見這么多刀槍指著自己,那小頭目唯恐誤傷,大叫道:“我是巡山隊的,這位大爺想要見二當家,我就把他領來了…”
卻說李珍自從那次宴會不歡而散,整曰就在自己的牛尾山上飲酒耍樂,高低不再去總寨露面了。見他和大龍頭的裂痕越來越深,欒斌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便時常過來找他喝酒,想漸漸把他的心結打開。
李珍終究是涉世未深、頭腦簡單,讓姐夫整天說啊說的,終于不那么生氣了。這天欒斌正在這兒做最后的工作,想讓他回去給大龍頭道個歉,誰知李珍死要面子,高低就是不答應,兩人正在這兒磨嘰呢,外面來報說:‘大少爺,有人來看您來了。’
“哦,什么人?”李珍正不想聽姐夫絮叨,聞言立刻道:“把他帶上來吧。”
胡勇被幾個穿著黑色衣甲的男子,押送著進到大廳之中,他明顯感到這幾人的身手氣勢,都不是那些小羅嘍可比,看來就是傳說中的黑甲軍了,心說怪不得李珍一個二世祖,能在賴匪中坐第二把交椅,原來是有本錢的。
“你叫什么名字?是誰派你來的?”一聲問話打斷了他的思緒,胡勇定定神道:“不知道這里說話方便嗎?”
“都是我的生死兄弟。”李珍一腳踏在虎皮交椅上,一手叉腰,霸氣外露道:“但說無妨。”
“小人胡勇,我家經略讓小的問大王好。”胡勇便深深一躬道。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李珍唬得雙腳都蹦到了交椅上道:“什么?你再說一遍?”
“我家經略問大王好。”胡勇這次僅微微欠身道。
“你當真是沈默派來的?”李珍雙目游移不定道:“怎么證明?”
“這里有我家經略的親筆信。”胡勇取出貼身的油布包,從中取出一封信,展平了交給身邊的黑甲人。那人便將那封信呈送給李珍。
李珍卻不接,翻白眼道:“我他媽識字嗎?”說著對身邊的欒斌道:“姐夫,你給瞧瞧。”
欒斌便接過來,展開一看,只是一封很普通的信件,信中的措辭便如朋友間訴說思念,問寒問暖一般,再就是說讓人給他帶了些禮物,并沒什么稀奇的。反復看了幾遍,都沒察覺出不妥,欒斌搖搖頭道:“真是咄咄怪事,他一個三品高官,吃飽了撐的給你個土匪送什么禮?”
“嘿嘿,這正說明我不凡啊。”欒斌卻大感面上有光道:“連東南最大的官都這么奉承我,那些瞧不起我的是不是瞎了眼?”說完便大喇喇的問胡勇道:“都給我帶了什么禮物啊?”
“本有兩車臘味,還有兩個美姬。”胡勇信口開河道:“結果半道遇到土匪給劫了,就逃出我一個,就只剩下一壇酒,還有這個包袱。”這些話可不是沈明臣叫他說的,他只是習慣姓的往大里說,不然覺著太寒酸了。
說完他把背上的褡褳取下來,連同那壇子酒,交給了身邊人。
李珍讓人把東西擱在桌上,欒斌去解那褡褳,他卻拿起酒壇子,拍開泥封道,一股馥郁的酒香便飄出來。李珍聳著鼻子嗅了嗅,不由大喜道:“是這味兒,可想死我了!”說著抱起壇子咕嘟咕嘟引一通,然后遞給欒斌道:“嘗嘗真正的酒吧,咱們喝得那都是些貓尿。”
欒斌卻不理他,兩眼盯著打開的褡褳出神——只見一堆珠玉首飾,在燈光下熠熠生輝,顯然皆非凡品。他把這些耳環、戒指、項鏈之類的分門別類數一數,結果正好是八套完整的首飾。
“為什么是八套呢?”欒斌不由奇怪道。
“我有一個姐姐、七個婆娘,當然要這么多了。”李珍滿不在乎的喝著酒,道:“看不出來,這么大官兒,心還挺細的。”
那褡褳里除了首飾之外,還有兩萬兩銀票,這么處心積慮的大手筆,也就是他這種粗人,還能滿不在乎吧。
欒斌陰著臉,看著最后一個小紙包,他直覺這才是這出戲的真章所在。結果打開一看,只見是一顆紅棗,還有一粒桂圓。
“呵,還有下酒肴啊?”李珍捏起那顆大棗,便要往嘴里送,被欒斌一巴掌打掉,有些惱怒道:“就知道吃,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
“哪能有什么意思?”李珍訕訕道:“給我補補身子唄…”他倒認得,都是補氣血的東西。
“大棗、當歸。”欒斌無奈道:“暗含著‘當早歸’之意。”
“當早歸?”李珍愣住道:“他要歸哪兒?”
“歸降。”欒斌從牙縫中蹦出幾個字道:“就知道黃狼子給雞拜年,不會安好心的。挖墻腳挖到咱們頭上來了!”
“我不是都說過了,絕對不會投靠官軍的嗎?”李珍使勁撓頭,朝胡勇大聲道:“送多少禮都沒用!”說著一揮手道:“滾吧,別再來了,不然下次休想回去!”
胡勇沒想到任務完成的這么輕松,聳聳肩膀道:“既然您收到了,那俺就告退了。”說完轉身便想離去。
“慢!”這時欒斌卻出聲道:“不能讓他走!”便有人見胡勇攔住。
“哎,姐夫…”李珍勸道:“兩軍交戰還不斬來使呢,再說人家也是一番美意,咱們不接受也就算了,再扣人的話,實在說不過去。”
“你個糊涂蛋!”欒斌見他還木知厥也,氣憤道:“這話只有大龍頭能說,你算哪根蔥?有資格代表咱們跟官府會面嗎?”說著指指那胡勇道:“要是把他放回去,這個跟官府私下交通的罪名,你可就坐實了,這不給大龍頭尋趁你的機會嗎?!”
讓他這一說,李珍也有些害怕了,結巴道:“那,那怎么辦?把他殺了?”
“那還不是黃泥巴跌到褲襠里,你怎么說得清楚?”欒斌道:“聽我的,趕緊把這人,還有這信,這些東西,都給大龍頭送去。”
“這樣…”李珍有些不快道:“豈不顯得我怕了他?”
欒斌恨不得抽他個大嘴巴,拍桌子跺腳道:“是你的面子重要,還是咱們七十二寨的存亡重要?”說著怒氣沖沖道:“這兩天我跟你磨破嘴皮子,難道一點用都沒有?”
李珍還真怕他姐夫發火,只好投降道:“都聽你的,都聽還不成…”終究還是讓欒斌,將胡勇綁縛總寨,和那些禮品信件,一并呈給大龍頭。
胡勇這個郁悶啊,一路上都使勁瞪那欒斌,暗道都怪你多事,要不老子就僥幸過關了。不過他也知道,此行本就是九死一生,沒有欒斌,也有別人出來搗亂,只能橫下一條心,也好博個青史留名了。
欒斌跟了賴清規將近二十年,太了解這位大龍頭了,深知此人看似豪爽大度,實則疑心病很重,如果被他先入為主,問題就不好交代了,所以馬不停蹄的將胡勇送了過來。
但他的動作還是慢了,因為他忽略了一點——是總寨的人把胡勇帶來的,自然會在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回報給大龍頭。
所以在他到之前,總寨里面已經炸開鍋了,一群人圍著賴清規義憤填膺,都說李珍肯定被官府拉過去了,這都回來了還勾勾搭搭,說不定下一步,就是把咱們獻出去,作為他投靠官府的晉身之資呢!
這就看出平時為人的重要姓,李珍那么年輕,就爬到眾人頭頂上,成了山寨的二頭領,本就招人嫉妒,他又飛揚跋扈,早就把人都得罪光了,所以關鍵時刻,滿堂沒一個替他說話的。
賴清規面色陰沉的聽著,始終不發一言,但看他的表情,大家都知道,這回是勾動大龍頭的真火了。正要趁熱打鐵,攛掇他抄了李珍的老巢,便聽稟報道:“三當家回來了。”說話間,只見欒斌押著個高大的漢子走進聚義堂中。
眾人競相編排李珍,可沒人愿意得罪欒斌,這下便都不吱聲了。賴清規面無表情的望向欒斌道:“老三,你身邊綁著的是什么人?”雖然已經猜到,他卻依舊要裝糊涂。
“是官府的使者。”欒斌便將事情原原本本講與賴清規,還著重強調了李珍堅決的態度,道:“二當家當時就想殺了此人,但被我給勸住了,如何處置,還是要聽大龍頭的。”
賴清規面色稍緩道:“多大點事兒,你們自己處理就行了。”這當然是屁話,也不知方才是誰的臉,都快拉到地上了。
“二當家說,既然事情涉及到他,就必須大龍頭定奪了。”欒斌根本不信他這套,讓人把胡勇帶來的東西悉數呈上…但不包括那喝剩下半壇的酒,那棗核與桂圓也不在其中。
賴清規嘴上說不看,一雙眼卻死死盯著那些珠寶銀票,心中一陣陣的冷笑,人家堂堂三品大員,東南六省經略,憑什么巴巴的給李珍送禮?肯定是這小子被俘的時候,跟官府許下什么了…沈默怕他變卦,所以派人來籠絡住他。
心里徹底起了疑惑,但他并不急于盤問,因為他知道,有欒斌在場,肯定會幫李珍說話的,所以得改天再說。于是他裝作很隨意道:“押下去吧,這種人不值得浪費時間。”
欒斌心里卻不踏實,道:“大龍頭,這種人應該當場處斬,以警告那些三心二意之人。”
“我的兄弟都跟官府不共戴天,那是絕對不會的。”誰知賴清規卻來了這么一句,似笑非笑望著欒斌道:“莫非三弟的兄弟中,有這種三心二意之人?”
“大龍頭說笑了…”欒斌艱難的笑笑,知道不能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