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廣大農村地區,為何高利貸如此猖獗?最大的原因,就在于農民在遇到經濟困難時,沒有商業借貸的渠道,更別提向國家借貸了。宋朝的王安石搞了個‘青苗法’,被歷代士人罵成了豬頭,就是因為他讓官府借錢給百姓度春荒,斷了大戶們的財路。而中國的金融業一直沒有發展起來,百姓雖然明知是死路一條,但為了救燃眉之急,也只能飲鴆止渴了。
但沈默的出現,改寫了這一歷史。他在合適的時間,為大明引入了金融的理念,給迅速發展的工商業送去一泉活水,而得到金融滋潤的工商業,又反過來成為金融業的興旺發展的土壤。經過十幾年的發展,大明不僅誕生了匯聯號,曰昇隆這樣的超級巨頭,還有聚眾和、大德通、瑞銀號等十幾家后起之秀。這些票號大都建立于經濟發達的東南地區,但因為起步晚,本錢薄,難以從兩大巨頭的虎口奪食,發展一直比較困難。
有道是‘井里無水四下淘’,在城市競爭不過兩大家,這些中小票號早就打起了‘農村包圍城市’的主意,只是鄉下向來是那些土豪老財的禁臠,連皇帝老兒都管不著,又怎會讓他們得償如愿?所以爭取了幾年,只是某些地區有所突破,絕大多數區域都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舊。
但海瑞在應天十府對鄉紳嚴厲的打壓,讓中小票號看到了可乘之機,他們小心翼翼的派使者找到海瑞,表示愿意對農民提供小額低息貸款…當然這個低,只是相對于高利貸而言的。海瑞明知道他們也沒安好心,但‘兩害權衡取其輕’,最終授權他們在鄉鎮設立分支機構。
這手釜底抽薪要了地主老財的老命,小民百姓只要拿得出買賣文契,就可以從票號貸到一筆贖買的款子,然后去把自家的地贖回來。小民同時具備了行動的意愿和能力,且這次官府也破天荒地站在他們一邊,讓富商大戶無可奈何,只能退田保平安。
一場退田的風潮席卷了蘇松,甚至波及到東南。朝廷強硬的態度,讓別省的大戶也感到了濃重的不安,加緊打探消息之余,也開始著手處理一些容易惹麻煩的田產。在這種背景下,東南的土地兼并有停滯的跡象,越來越多的大戶,把目光投向南洋,那片早已耳熟能詳的海外樂土。
之所以耳熟能詳,是因為南洋公司在各大報紙上極具誘惑力的廣告轟炸,連篇累牘的詳細介紹,已經讓經常閱讀報刊的人們,對那里的風土人情,自然資源、地理位置,發展前景…有了大體的印象。
目前南洋公司提供兩種參與方式,一種是直接買地,親自到南洋去淘金,這樣的成本很低,能催生一夜暴富的神話,但也可能連命都搭上;另一種是購買南洋公司的債券,成為他們的債權人,分享開發南洋的紅利…經過幾年的創業期,南洋公司的‘呂宋開發債券’已經開始分紅,回報雖然不高,但勝在穩定。
對一般的富戶來說,后者是個不錯的選擇,從今年一月起,‘呂宋債券’的購買量每個月都在翻番,不僅給呂宋開發注入了資金和活力,更重要的是,為這種新出現的海外開發,打下了廣泛的群眾基礎。
而對于大戶巨室來說,區區紅利自然無法滿足胃口,他們要加入的話,肯定是直接買地建種植園,派家丁去打理。南洋公司土地的售出量,也在三個月里增長了兩倍,雖然量上不算多,但新開的戶頭卻暴增了十幾倍…有道是船小好調頭,出于穩妥考慮,大戶們都先只買個十幾幾十頃,派人過去試著打理一番,如果真是個營生,自然可以追加投入;要是沒戲的話,損失也能承受得起。
對于這些情況,沈默比在座的幾位都了解更多,他甚至知道其中哪位買了多少,哪位一畝都沒買…不過他與南洋公司的公開關系,只是相互合作,互惠互利而已,所以該裝傻時還是不能含糊。
也許是在邊關太久,整曰面對的都是軍旅行伍之事,沈默也希望能換換腦子,所以他和幾位商人談得極為投機,不知不覺就到了中午。有朋自遠方來,自然要設宴款待。于是沈默請他們移步前廳用餐,一邊喝酒一邊聊天,極為暢快。
不知不覺到了酉時,客人們才想起告辭,沈默把他們送到門口。待他轉回時,小六子才敢湊上來稟報道:“鮑參軍來過,等不及又走了。”
“沒說什么事?”沈默在院中站定,今兒個響晴薄曰的竟有些熱,他又飲了酒,便松開衣領吹吹風。
“他說,那位鐘金公主來了。”小六子輕聲道。
沈默腦海中,馬上浮現出那個有些刁蠻的漂亮少女,不由笑道:“她來干什么?”
“要賬!”少女的聲音在月門洞外響起,守在門口的衛兵趕緊攔住:“不許進去!”
“這就是禮儀之邦的待客之道嗎?”鐘金的俏臉帶霜道。從上午等到下午,足足三個干等了時辰,而且只管茶水不管飯,就是再好的脾氣也要氣炸開了…何況她的脾氣也遠遠談不上好。
沈默苦笑一聲,讓護衛放她進來。待鐘金氣鼓鼓的走進院中,沈默笑瞇瞇瞧去,但見她錦衣長袖,交領不殊,辮發雙垂,眸子烏亮。一張俏臉因為氣憤漲得紅彤彤,卻越發顯得生機勃勃,讓整個庭院都鮮亮起來。
沈默早就領教過這女子的無禮,哪敢在大庭廣眾之下接見,便伸手朝向簽押房,微笑道:“請進吧。”
鐘金深深看他一眼,若不是父汗囑咐在先,真想一腳踢上去。怒氣無處發泄,只能哼一聲,當先走了進去。
沈默也進了簽押房,讓人給她上茶。
鐘金這個氣啊,難道不知道本姑娘的肚子,已經變成個水袋了嗎?便癟著嘴坐在那里,用眼神表示控訴。
沈默喝過酒,倒有些口渴,端起茶盞輕呷一口,問道:“你父親可好?”
鐘金點點頭,不吭聲。
“他派你來迎我?”沈默又問道。
鐘金再點頭,還是不吭聲。
沈默不由有些好笑,多少年了,這還是第一個敢在自己面前賭氣的呢,便笑道:“你方才說找我討債,我欠你什么了?”
“槍!”鐘金終于開了金口,恨恨望著沈默道:“你答應給我一支槍的。不是說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你怎么說話不算數呢?”
“你還真冤枉我了。”沈默笑道:“我沒忘了此事,只是軍營里都是長槍,又笨又重,不適合女孩子。我讓人給定訂做了一把短槍,差不多這幾天就送到了。”
“真的?”鐘金還以為他忘記說過的話了呢,現在發現自己誤會了,怒氣便消了大半,兩眼瞪得烏亮道:“你沒有騙人吧?”
沈默放松的靠在椅背上,搖頭笑笑。
看到他和煦的笑容,鐘金心頭有些慌亂,因為她發現,自己好不容易積累的殺意,一下子就消散不見了。
“濟農有話要你轉達么?”見她臉上表情變換,沈默只好問道。
“有…”鐘金暗罵自己沒出息,趕緊收起亂七八糟的念頭,從袖中掏出一封信。
小六子接過來,借著朝沈默走,背對她的機會,很快查驗了一遍,確認無毒無害后,才交給他,然后在他身后站定。所有動作一氣呵成,不看正面根本毫無破綻。
沈默打開信封,抽出信瓤,展開慢慢看起來。
督師大人看信,自然無人敢聒噪。誰知室內剛安靜下來,便聽到極輕微的咕嚕聲,鐘金頓時臊得小臉通紅,苦著臉低下頭,不敢再看他一眼,今天真是糗大了…“哎呀,今天餓得真早…”沈默的視線沒有離開信紙,只是用另一手摸了摸肚皮,便繼續看信。待看完了,他才把信紙折好,收回信封里,對鐘金道:“我和你父親是至交,也把你當成自己的…閨女看,這幾天就住在這里吧,等我把工作一收尾,砸門便立刻啟程。”
鐘金本來在不好意思,聽了沈默的話,猛然抬起頭來,難以置信道:“你閨女多大?”
“七歲了。”沈默想起自己可愛的女兒,嘴角掛起會心的微笑,道:“我大兒子已經十四了。”
“真的么…”鐘金瞪大了眼睛。
“怎么樣,失望了吧?”沈默自嘲的笑笑道;“當你的長輩綽綽有余了。”說著端起茶盞,輕啜起來。
“怎么會失望呢?”鐘金卻露出佩服的目光,大贊道:“你真能生啊!”
‘噗…’沈默一口水差點噴出去,連忙握拳咳嗽起來道:“小孩子家家的,口沒遮攔,這是女孩子該說的話么?”
“你們漢人太虛偽了。”鐘金撇撇嘴道:“這種事說出來,難道不是等著別人夸的嗎?”
“咳咳…”沈默招架不住,好在這時,一個侍女過來打個躬。他趕緊轉個話頭道:“賢侄女兒遠來,何若沐浴而后洗塵?”
“沐浴,洗塵?”鐘金的漢話雖然不錯,但也僅限口語白話,一時有些懵了:”“為什么要洗了又洗?”
“呃…”這次沈默有心理準備,強忍住笑,道:“意思是,你可以先去沐浴,然后出來正好吃飯。”
“好啊,”鐘金聞言意動,現在正是風沙天,又一直在趕路,渾身都不舒服。
“伺候別吉湯沐。”沈默吩咐一句,丫鬟便領她入內。
片刻,丫鬟回報,說別吉叫她的侍女進來送衣服。
沈默若有所思,猶豫之后,輕聲道:“不必了,去取一身仕女的服飾為她拿去,你隨侍她身邊,看還有什么要求。”
“是”,侍女躬身,入內。
沈默啜口微涼的茶,卻感到喉嚨有些燥熱。伸手一摸,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領口一直是敞開著的,不由拍拍額頭,心中無力躊躇道,剛才還裝什么大尾巴狼?形象全毀嘍…這擱以前就是外交事故,怎么就沒人提醒我一聲呢?
定定神,心說不行啊,我得扳回這一局來,免得人輕看了天朝威儀…橫豎女人洗澡拖沓,他也去后面洗浴一番,然后穿了細麻本色直裰,綰了幾遍發髻,修飾一下髭須,讓小六子上下左右看了一遍,確認沒有瑕疵,才放心的舒口氣。想想自己的反應,一邊系上網巾,一邊由暗自好笑道,我真是閑得蛋疼…嗯,蛋兒疼。
更衣完畢,沈默來到前廳,卻見鐘金早就沐浴更衣完畢,穿著羅裙云裳,踩在竹榻上,舞動著大袖,裙擺飄動。
第一次穿漢服的鐘金,正一面跟寬大的袖子作斗爭,一面向邊上的漢人侍女抱怨道:“這衣服的袖子這么大這么長,穿著像什么?像不像只花蝴蝶?”
盡管如此,她還是少了一些野姓,多了幾分溫婉,這讓沈默十分滿意,揮手示意侍女退下,溫聲道:“袖子并不長,但你要像我。”
鐘金歪頭看看他,兩袖卻是很利索,不由撇撇嘴道:“你的袖子短啊!”
“一點都不短。”沈默放開袖子,出手之后,又折到肘部,微笑道:“此乃大明制度,你我都是一樣的。”
鐘金想學他的樣子,卻怎么都弄不好,最后一賭氣,伸出兩個胳膊道:“你幫我弄。”
沈默想說‘非禮勿動’,但估計又要被取笑,便無奈的走過去,屏住呼吸,幫她提起衣袖,小心地并不碰到她的肌膚。然后退到聞不見少女體香的地方,才緩緩道:“按照我們的規矩。袖口要保持在手腕處,露出胳膊是放縱無度,蓋住手卻是頹廢無禮。走路是衣袖飄飄,緩急適當,這就叫從容中道。”
“哦…”鐘金沒有不耐煩,反而大感興趣的擺弄著袖子,然后摸索著衣服上的花紋,感嘆道:“這衣服真好看,又輕又軟,就像什么都沒穿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