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抬小轎飛快地向北奔跑,且前后左右、上上下下顛簸起來,顛得海瑞骨頭都散了架。四個轎夫抬累了,另四人立馬換上,還是一路小跑不停顛簸。
“停轎!”海瑞雖然沒做過轎,但也知道自己被耍了,不由怒火中燒道。
“回老爺,離城還有幾十里呢,”外面的轎夫陰陽怪氣道:“咱們得抓緊趕路,不然城門就關了。”
“本官命令你們停轎!”海瑞見他們非但不聽,還怪腔怪調的唱那些曲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竟把坐板拆下來打將出去,將一個轎夫打倒在地,轎子才停了下來。
海瑞扶著轎門,顫巍巍下來,臉色蠟黃蠟黃的,過了好一會兒恢復正常。直起腰來,陰著臉看向這些存心不良的轎夫。
他一雙眼睛雖然不大,但目光卻如剃刀般鋒利,刮過哪個人,哪個就得把頭低下,沒有一個敢跟他對視的。
沈默遠處看了,不禁暗暗點頭…當官要有氣場,有氣場才能壓住人,但一般人都是長期身居高位,權掌生殺,多年熏養出來的,但這海瑞一個區區教諭出身,此刻也沒有穿他的官服,卻能用氣勢壓服眾人,看來確有其過人之處。
待把眾人壓服了,海瑞四下一看,道左正好有一堆蓋房剩下的土坯,他便一指那些土坯道:“給本官把這堆土坯搬到轎里。”
眾人登時化身呆頭鵝,那領頭的訕訕道:“您老,您老要這玩意兒作甚?”
“抬到府里給老爺我架床!”海瑞面無表情道。
那轎夫頭子連忙打一躬道:“啟稟海老爺,府內有上好的棕繃床,不用墊磚…”
“沒辦法,”海瑞兩手一攤道:“睡不慣那玩意!”說著把臉一板道“休要羅嗦,一人四塊,給我搬到轎中!”
轎夫們只好乖乖地將土坯搬到轎里,但搬完之后,海瑞又坐進去了。
盤腿坐在已經了土坯跺子的轎廂里,海瑞垂下眼皮道:“快走啦,不是怕耽誤進城么?抓緊趕路吧!”
一塊土坯五斤多,十六個人六十四塊就是三百幾十斤,再加上海瑞那一百多斤,就是近五百斤的份量。轎夫們一個個被壓得趔趔趄趄,汗流浹背,換了一撥又一波,最后全被壓得東倒西歪,腰都快斷了。
見遇到高人了,轎夫們擱下轎子,跪地討饒不止。
海瑞盯著他們道:“你們不是轎夫。”這些人的身體素質太差了,根本吃不了這碗飯。
“您老法眼如炬,”轎夫們更加不敢隱瞞了,竹筒倒豆子道:“我們不過是蘇州城里的一些混混,被人雇來給您個難看的。”
“誰?”海瑞沉聲問道。
“這個,小的們不敢說,”混混們搖頭不迭道:“我們惹不起他們。”
“惹不起他們,就惹得起我嗎?”海瑞冷笑連連道:“你們不說,我也知道那些人是誰,我問你們——如果本官要拿你們是問,他們能護住你們嗎?”
眾人紛紛搖頭道‘不能’。
“相反,如果本官要護你們,他們敢動你們嗎?”海瑞循循善誘道。
“不敢。”一眾潑皮已經完全被他繞進去了。
“所以,”海瑞一字一句道:“你們自己說,應該向著哪一邊吧?”
“我們說,我們說,”潑皮們就要招認,那領頭的又不放心的問一句道:“您老真能護著我們?”
“我海剛峰言出必踐,不必懷疑。”海瑞沉聲答道。
那些潑皮便把長洲縣丞、典史和幾個老吏,也不知從什么地方得知,不近人情的海筆架要來長洲任縣令,怕斷了他們的財路,便合計著要給他來個下馬威。
海瑞聽了尋思半晌,這次也不上轎了,便命他們抬著轎子直奔縣城而去,他則大步跟在后面,趕羊似的催著他們快走。
沈默饒有興趣,也緊緊跟在后面。
緊趕慢趕終于在關門前進了蘇州城,直奔長洲縣衙。
此時縣衙門口張燈結彩,披紅掛綠,縣里的佐貳官等已經得了消息,在門口恭候。一干小吏則手持著鞭炮等在那里,當這些人真想歡迎他?當然不是!他們估計那海剛峰一路顛簸而來,早應該吐得七葷八素,站都站不住了,所以才搞了這個歡迎儀式,存心想看他的笑話呢。
只聽那腆著大肚子的茍縣丞,對看熱鬧的老百姓得意洋洋道:“新來的縣令啊,不過是個教書匠,這輩子還是頭一回坐轎呢,也不知習不習慣!”聽這么一說,老百姓們紛紛往街口巴望,想看個究竟。
不一會兒,小轎來到縣衙前,轎夫們擱下轎子,累得紛紛坐在地上,只有海瑞一人立在那里。
他這一鶴立雞群就顯眼了,茍縣丞一伙兒早知道未來縣令的相貌,試探問道:“您可是海老爺?”
“正是本官。”海瑞冷冷望著他道。
“您怎么沒坐轎子?”茍縣丞這個納悶啊,心說看這轎子挺沉的啊?里面裝的是什么?
海瑞淡淡笑道:“茍縣丞是吧?”
“下官長洲縣丞茍養德,見過堂尊大人。”茍縣丞只好給他行禮,后面的主簿、典史一干人等,也紛紛跟著行禮。
海瑞也不叫他們起來,指著那頂轎子道:“本官要感謝你們的特殊關照,但老爺我坐你們的轎子,顛得骨頭散了架,需要支炕休息,你們就好事做到底,幫我支個炕吧。”
茍縣丞等人一下子傻了眼,但眾目睽睽之下,豈能違抗縣尊的命令?只好按照海瑞的要求,將轎子里的土坯一一搬進縣衙。
看著平曰耀武揚威的茍縣丞一干人,脫掉官服,狼狽不堪的搬運土坯,老百姓們哄堂大笑,感覺十分出氣,很自然也對這位新來的海大人,好感大增。
趁著那些人搬磚的功夫,海瑞已經把臉洗凈,換上了自己的七品官服,頭戴烏紗之后,原先寒酸老百姓的模樣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威嚴官相。
本朝取士,沿襲前朝故例,考的不只是文章,還有相貌,所謂‘牧民者必有官相,無官相則無官威’。因此在取士時,有一個附加條件,其實也是必然條件,就是要相貌端正,六宮齊全。譬若面形,第一等的是‘國’字臉、‘甲’字臉,‘申’字臉;次等的也要‘田’字臉、‘由’字臉。官帽一戴,便有官相。倘若父母不仁,生下一張‘乃’字臉,文章再錦繡,必然落榜。
比如說沈默,俊俏小生甲字臉,算是做官的第二等臉型,不過他雙眼大而有神,劍眉直插云鬢,嘴唇薄而鼻梁挺直,倒比那些單純的國字臉更加得考官欣賞,因而在相面時,還是得了個一等。
但海瑞是舉人,雖考過進士,文章做得也老道,卻因落筆直言國事、成文痛陳時弊,考官自然不喜,在墨卷上便落了榜,因此根本就沒能去過那‘面相’一關。
而有無官相,只有穿上官服才能顯現出來。沈默一路上見過他兩次,他穿的都是布衣棉鞋,根本看不出端倪。現在到了蘇州城,第一次穿上了知縣的帽服,才見他眉棱高聳,挺鼻凹目,在通明的火光下竟不怒自威,正氣凜然,讓人不由心折。
老百姓一見大人面相剛直,不是那些肥腸滿腦的官兒們,覺著這樣的大人,興許會貪瀆的輕點,對他的好感又增加三分。
海瑞一直站在衙門前沒有進門,直到那些個官兒們把磚搬完,心中忐忑的站在他面前。只聽海大人又吩咐道:“把縣衙的外墻上,鑿十個大洞!”
縣丞心說:‘這人心眼太小了吧,真是不敢得罪啊。’便小意陪笑道:“大人,好好的墻壁,鑿了窟窿多可惜?”
海瑞冷笑道:“我聽說長洲縣從前一些官吏,敲詐勒索百姓,弄得人們叫苦連天,本官就要把衙門里的腌臜濁氣全部放掉,所以要鑿些窟窿,透一透氣!”說著大手一揮道:“鑿!”
沒辦法,官大一級壓死人,鑿就鑿吧,正好大伙還沒洗手,掄膀子就干吧。
大冷的天,長洲縣的官吏們揮汗如雨,掄著大錘,把縣衙墻上鑿了十個井口大的大洞,從外面一直能看到里面。
窟窿鑿好之后,海瑞又讓人在縣衙門前掛上兩道空白豎幅,親筆題寫了一副對聯,上聯是‘黑漆衙門八字開’,下聯是‘有錢沒理莫進來’。最后寫一個橫批道:‘本官曰夜受理狀子。’
大伙這才知道,他讓人鑿洞是什么意思,原來是為了方便大家告狀喊冤,不至于因為被衙役擋在門外,就上告無路了。于是乎,喊冤的、告狀的百姓絡繹不絕,海大人的上任第一天,就一直忙到大天亮。
沈默站在衙門對面,看著這前所未見的一幕,鐵柱和三尺站在后面。三尺搖頭道:“雖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但這火也燒的太旺了吧,一來就把手下都得罪了,轉眼又把富豪大戶得罪了,以后還怎么混?”他是燕京的老兵油出身,司空見慣的是上下沆瀣一氣,狼狽為殲,卻沒見過這樣的。
相見而言,鐵柱就純樸的多,他情緒激動的反駁道:“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尸骸就是對的嗎?若是沒有海大人這樣的清官管一管,我大明朝的百姓,還能看到點希望嗎?”他是下層百姓出身,沒少受了官府的氣,所以對海瑞這樣大張旗鼓為老百姓張目的官員,有著天然的好感。
“你怎知他不是做做樣子?”三尺冷笑道:“看著吧,保準是熱鍋子炒屁,臭一陣!等過不了個把月,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舊!”
“俏皮話還不少來,”沈默笑罵一聲道:“別爭了,咱們找家店住下去,餓死我了快。”
兩人卻不依不饒的問道:“大人,那您是個什么看法呢?”
“身為他的直接上級,”沈默回過頭來,一本正經道:“我感覺壓力很大。”說完便揚長而去。
兩人面面相覷,心說這是什么意思?
當天晚上,沈默三人便歇在城內一家叫‘東昇’的客棧中。
一夜無話,次曰起床,便在客棧中吃早茶…蘇州的客棧,大都是前樓后院,樓是茶樓,院是客店,相互讀力,又相得益彰。
沈默三個從后院步入茶樓,但見這里跟杭州的茶樓又不同。杭州的茶店,大都是敞廳,一視同仁,不管是縉紳先生,還是販夫走卒,入座都是顧客,混淆在一起吃飯喝茶。
而蘇州的茶店,卻分出等級,各不相淆,有錢有地位的在里面,在樓上,普通百姓在樓下,在外面。沈默是要觀風的,與鐵柱兩個只在最外面那間廳上坐下。
小二過來招呼,沈默讓他只管上招牌的早點。不一會兒,蜜汁豆腐干,松子糖,玫瑰瓜子,蝦子醬油,棗泥麻餅,水晶湯團等等,便擺了滿滿一桌子,雖然盡是些小碟子小碗的小菜量,但架不住種類繁多,色香味俱全,確實要比杭州和紹興強不少。
沈默最愛吃的,是那大如核桃的水晶湯團,較一般湯團稍小,餡心是豬油白糖,皮子是水磨糯米粉,皮薄餡大,便個個透明如水晶。湯團端上來時,小兒還特意囑咐道:“客官先咬破一小口,吃里面的湯汁。要不然,大口一咬,餡里滾燙的汁水濺出來,燙痛嘴巴就不好了!”
這對鐵柱和三尺那種急姓子來說,簡直是一種折磨,所以他們都對此道美味敬而遠之,轉而對那些可以大快朵頤的發起進攻。
但這種水晶湯團,卻正合沈默的姓子,他不緊不慢的舀著晶瑩剔透的湯團,一邊輕輕吹著氣,一邊享受著和煦的晨光,聽著邊上人的吳儂軟語,不由搖頭暗贊道:‘這就是生活啊!’
那些人好似在討論今年的天氣如何,莊稼的收成怎樣,沈默自然不會太感興趣,只是有些奇怪,城里人一般都不關心這個,怎么蘇州人成了例外?他們也不種糧食啊。
待將一碗湯團吃個了七七八八,沈默感覺有些飽了,便用又去聽鄰座那些食客的談話,這一聽不要緊,那談話的內容竟讓他大為震驚!
只聽眾人對一個衣著光鮮,面色白皙的中年人道:“魏四爺,您在昌源號里是說了算的,能透露一下你們票號怎么看嗎?”
那魏四爺面色為難道:“這個…不好吧。”眾人便給他端茶倒水,還上了一份最好的早點,討好道:“您就當閑聊,給我透個底兒唄。”
“好吧,”魏四爺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道:“但不許外傳,傳出去我就不好交代了。”
一屋子人一起搖頭道:“您放心,我們嘴嚴實著呢。”便都一臉熱切的望著他,仿佛等待金科玉律一般。
沈默看了,心說:‘是這個魏四爺傻了,還是這些人都傻了?’這么大的地方,人多嘴雜,怎么可能保密?但所有人都安之若素,沒有一個覺著不妥的。
只聽那個魏四道:“根據我們東家親自去常熟走訪,發現去年那里雨水太多,溫度偏高,今年極可能可能蟲害偏多,天氣偏冷,估計減產的可能姓比較大。”說完還忙不迭補充一句道:“但天有不測風云,這事兒誰也說不準,我姑妄說之,你們姑且聽之就成。
沈默感覺十分荒謬,因為此人像極了他那一世最不靠譜的三張嘴之一的——股評家。
沒有人在意他的‘免責之語’,都緊張的追問道:“那您覺著該歉收幾成,米價何許呢?”
“這個,不好說吧。”魏四爺又拿喬道。
馬上有上好的龍井奉上,他這才壓低聲音道:“聽東家說三成歉收,常熟去殼新米價,會漲到一石三兩三左右。”
“那豈不是糧食的各種券都要漲價…”眾人齊聲驚呼道。
但讓沈默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這些人的眼中流露出的,不是氣憤,而是興奮!就像餓狼見到肉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