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湖心小店軒窗邊,高陵語驚拙言。
沈京一陣激動的慷慨陳詞之后,沈默又張張嘴,想說點什么,卻又被他打斷,高聲道:“我知道你要說什么,無怪乎危險啊,會不來了怎么辦啊?”重重錘一下桌面,把杯盤都震了起來,沈京大聲道:“可我不在乎,因為我沒有你讀書的本事,也沒有長子打仗的本事,我要想出人頭地,活出個人樣來,就只有富貴險中求,就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沈默苦笑一聲,想要說話,卻被他再次打斷道:“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你要說我去國子監鍍層金,回來也一樣當官。但你捫心自問,你瞧得起這樣的官嗎?你聽說這樣出身的官員,當過比縣令還大的官嗎?”
沈默再要張嘴,沈京又要堵他道:“你…”卻被沈默先狠狠的一錘桌子,發出‘咚’地一聲大響,把杯盤都震落到地上,用比沈京還大的嗓門道:“你他娘還讓人說話嗎?!”
鐵柱和侍衛們驅散了圍觀的眾人,給斗雞般的兩兄弟創造足夠的空間。
沈京瞪著眼道:“你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你憑什么說我?”
沈默一邊揉著右手,一邊怒道:“我他娘的說不讓你去了嗎?就你這熊樣還去見王直,恐怕沒見著就得挺尸!”
沈京這才聲音轉小道:“只要別勸我,別把我綁去見我爹,你說什么都行,打我都可以。”
“我還怕打壞了手沒法考試呢。”沈默罵一聲,坐下道:“你給我坐下。”沈京乖乖坐下。
“拿紙筆。”沈默吩咐道,鐵柱趕緊去拿紙拿筆,擺在桌上。沈默提起筆劃個十字,把一張白紙分成上下左右四等份道:“把你覺著去的好處寫在左上角,壞處寫在右上角,自己的優勢寫在左下角,劣勢寫在右下角。想到多少寫多少。”
沈京見沈默沒有一口說死,便提起筆,抓耳撓腮寫起來。
沈默又吩咐鐵柱道:“給我找點紅花油,手腫了。”
沈京歉意道:“可別影響了考試啊。”
沈默沒好氣道:“考不上就和你一快去曰本。”
“那敢情好。”沈京呵呵笑道:“有你去肯定是馬到成功的。”
過了一刻鐘時間,沈京寫完了,沈默拿過來一看,便見好處一欄寫著:‘胡中丞允諾,事成之后,巡撫衙門的七品官任我挑選。到時候就算不是科場出身,也沒人敢笑話我什么。’果然是胡宗憲的風格,出手大方,一下就把人砸暈了。
再看壞處一欄,寫著‘最多是個死。’沈默罵道:“你倒是看得開。”
沈京嘿嘿笑道:“別說現在兵荒馬亂,就是太平光景,也可能被燒死淹死病死,”說著正色道:“甭管你是帝王將相,早晚都得有那徹底解脫的一天,所以我覺著死是最不可怕的。”
“歪理。”沈默罵一句,看下面的優點欄寫道:‘伶牙俐齒,隨機應變,膽大心細,長相討喜。’
“長得喜相也是優點?”沈默不禁問道。
“那當然,”沈京點頭道:“若是讓人一看就心情不好,那還怎么談判?”
“牽強附會。”沈默罵道,再看缺點那欄空著,奇怪道:“怎么回事?怎么沒有呢?”
“沒有就是沒有,”沈京翻翻白眼道:“難道要我胡編亂造嗎?”
沈默服氣了,笑道:“就臉皮厚度來說,我不如你。”
“伯仲之間吧。”沈京謙虛道,說著嘿嘿笑道:“現在你該答應我我去了吧?”
沈默不置可否道:“胡宗憲是口頭答應你的,還是立的字據?”
沈京得意笑道:“當然是空口無憑,立字為據了。不過我不看重這個,你想啊,結個親事還得三媒六聘,折騰好機會呢。談判這種事兒,他肯定不會一次成功吧?所以肯定得繼續用我,還怕他食言嗎?”
沈默不得不承認,沈京的心眼確實很夠使,也不擔心他會吃虧了。便又道:“安全呢,如何保證?前兩撥人可還沒見到王直,就死的死,亡的亡了。”
“這你就更不用擔心了。”沈京壓低聲音道:“我有秘籍啊。跟你從頭說起,我學里有個同窗,叫蔣洲的,乃是寧波府奉化縣人,家里是當地的豪族,現在他家出事了,他便找到我,想讓我幫他通融一下。”
沈默大為奇怪道:“人家既然是豪族,出了事該去找官府通融,卻來求你作甚?”
沈京老臉一紅道:“是這么回事,雖然我這人平時很低調,從不炫耀,可他不知從哪里得著消息,知道我是你的堂兄,便想求你這位浙江巡按通融則個。”
沈默卻知道滿不是這么回事,就想想那些家伙一口一個‘才子他哥’,便知道他平時定將自己掛在嘴上。但沈默是善解人意的,他知道那些恩貢生們比不了學識,肯定是要互相攀比家世財力的。
想到這一點,他突然理解了沈京,在那種充滿銅臭氣的環境中,要么就跟著沉淪墮落下去,要么就奮力掙脫出去,重新定義自己的人生。
所以沈京這不是沖動之舉,而是經過認真思考后邁出的一步,能不能打造一片自己的天空,就看這關鍵的一步。雖然也有可能會失敗,但如果這一步不邁出去,卻注定會沉淪無為,蹉跎今生。
沈默嘆口氣,作為兄弟,他是知道自己這時候該作什么的。
很快完成了心理建設,沈默沉聲問道:“蔣家犯了什么事?”
“通倭。”沈京小聲道:“你也知道,現在誰挨著這個罪名,就是滿門抄斬,所以他家原先的關系都避而遠之了,這家伙病急亂投醫,便找到我頭上來了。”
沈默卻知道,這可不是什么‘病急亂投醫’,一定是有人指點過那蔣洲,告訴他巡按御史有過問任何案件,要求重新審理,甚至親自審理的權力,再加上他和胡宗憲的那層關系,確實是個合適的救星。但這種事他卻絕對不能答應的…當初打擊通倭豪門可是他的建議,若是自己打自己嘴巴,自取其辱不說,平白讓胡宗憲抓住把柄。
看到他眉頭微蹙,沈京笑道:“放心吧,我豈是那種給兄弟惹禍的蠢物?”說著十分得意道:“我不過是從這個大麻煩中,看到了機遇,而且還不會給你惹禍。”
“哦,說來聽聽。”沈默鄭重點頭道。
“這個蔣洲我是了解的,他會說倭國話,而且對曰本的風土人情也十分熟悉,講起海上的事情來更是頭頭是道。”沈京自信道:“我推測他就算沒去過曰本,也曾經長期參與過與曰本人的貿易。”因為曰本是個島國,除了火山地震之外,原先基本上什么都缺。但最近幾十年里,中國的勘探學傳到了曰本,借由這個技術,曰本發現大量銀礦。
起初那些大名們拿銀礦石去跟那些明國殲商交易…被坑死那是一定的,基本上是用賣白菜的價格,把那些白銀礦石賣出去的。后來虧得實在是受不了,只好花重金收買,學到了明朝的冶煉白銀的方法。
但不得不承認,這個民族的學習能力和鉆研精神特別強,他們在中國冶煉法的基礎上,發明了’灰吹法‘的白銀冶煉方法,終于生產出了白花花的銀子,且質量和利用率都要比大明的更好,深受大明官民歡迎。
這樣,曰本人對中國商品的購買,終于有了滿足的條件和基礎,于是大量的生絲、紡織品、瓷器、藥材和書籍,以超過大明國內十倍的價格,大量的涌入曰本,且還供不應求。這樣’人傻錢多素來拿’的客戶自然是人見人愛,于是大量的海商涌入到曰本。在這個年月里,中曰貿易的額度,甚至要超過對葡萄牙、西班牙這些國家的總和還要多。
于是便形成了閩浙與曰本貿易,兩廣與西洋貿易的局面。那蔣家既然是浙江的,自然是與曰本貿易貿易為主,會說倭話,知道曰本的情形,也就不稀奇了。
“我就琢磨著,通過這么個有經驗、有關系,有門道的家伙去曰本找王直,肯定比咱們自個無頭蒼蠅似的亂跑要安全可靠的多。”沈京躊躇滿志道:“我就去巡撫衙門,直接要求見胡宗憲,看門的聽說我可以找到王直,倒也沒阻攔。順利見到胡宗憲后,我便把計劃一說,他大感興趣,不用我開價,便給出了那個條件,他還說如果我能把這個別人都完不成的任務給完成了,就說明我能力非凡,現在東南正是用人之際,以后肯定會大有前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