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老爺已經走到球邊,便準擊球入洞了,聽到沈默這樣說,停止揮桿道:“你這是避重就輕。”
沈默輕輕撫摸著球棒,看來雖然遠在千里之外,但老丈人還是對他倆的問題有所察覺。想一想,他低聲道:“真的沒什么,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岳丈不必擔心,我不會讓若菡受委屈了。”
這種事殷老爺當然點到即止,聞言點點頭道:“我相信你們的能力,會把問題解決好的。”說著一揮桿,將球打擊出去。
“嗯,會的。”沈默微笑著,將自己的球也擊打出去。
短暫的交談后,兩人便全神貫注的揮桿,連有人走到身后都沒發覺。
直到一輪推桿結束,沈默才看見已經站了好久的徐渭,不由笑道:“來了也不吱一聲。”
殷老爺也笑道:“文長先生來了。”
徐渭笑笑道:“見二位精彩較技,在下不敢打擾。”說著又朝殷老爺行禮問安。
殷老爺連忙扶住,接過傭人遞來的毛巾,擦擦額頭道:“你們慢慢聊,老頭子去歇一會兒。”
知道他不欲打擾,兩人笑著應下,目送他離去后,沈默才微笑道:“新婚燕爾,怎么有心情跑出來了?”說著上下打量他一番,嘖嘖道:“看起來不大對勁啊,這還是我認識的徐文長嗎?”
徐渭低頭看看自己,挺正常的呀:“哪不對勁了?”
“干凈的不對勁。”沈默忍不住嗤嗤笑道:“我就沒見過你這么干凈利索過。”
徐渭的臉難得一紅,道:“你休要取笑我。”
“還變得更溫柔了。”沈默卻更促狹道:“若是往常,早就反唇相譏了,這下竟還臉紅了…”
“我看你就是裸的嫉妒,”讓他一頓取消,徐渭這才恢復如常,罵道:“這是常年在外,有老婆等于沒老婆的人之通病。”
“去你娘的,這才是徐渭的調調嘛…”沈默笑罵一聲,便和他互相捶胸一拳,恢復正經道:“怎樣,新婚生活,還幸福吧?”
“不錯。”徐渭笑笑道:“娶進門才發現,是不是你想的那個人,沒那么大的差別。”話雖如此,但從他的笑聲中,還是能聽出絲絲的無奈。
徐渭結婚了,但新娘不是呂小姐…他的感情生活,其實是很不幸的。二十六歲愛妻潘氏早亡,二十九歲買妾旋又賣去,便一直內幃失助、中饋乏人了將近十個年頭…一方面是因為他長期生活拮據,家無恒產,誰家愿把女兒賠進去?
另一方面,徐渭至情至姓,單戀呂小姐多年,一直念念不忘;雖然呂小姐一直態度堅決,甚至遁入空門、了卻紅塵,他卻還存了癡念,希望能用真心換得她回心轉意,哪怕是在他發達之后,媒人紛沓而至,他也不為所動…非得等到被折磨的筋疲力盡,再不娶媳婦,就耽誤傳宗接代的大業,才決定將此事做個了斷。
于是去年春里,他和沈默在杭州分手,本來說好了,見那冤家一面,不論結果如何,都會去與沈默匯合,助他一臂之力。誰知道費盡周折,找到了呂小姐掛單的水月庵,在她的禪房外坐了七天七夜,也沒等到門簾掀開的那一刻。
七天后,心灰意冷的徐渭被人抬下山,然后便大病了半年,待得痊愈,已經是入冬時節了。他本要立即趕往贛南,但沈老爺受沈默之托,為他張羅了一門親事,加之沈默那里戰局已定,自己去了反而有沾光的嫌疑,于是徐渭打消了啟程的念頭,留在紹興把婚結了。
雖然已是三十九歲,但徐渭文名滿天下,又是翰林出身的朝廷命官,身份高貴無比,這婚事自然不能馬虎。除了翻修他的老宅,作為新房外,沈默還讓父親,將在城東南的一片莊園,贈給了徐渭嗎,作為結婚禮物。
這片莊園占地十畝,以長籬圍之,護以枸杞,有屋二十二間,荷塘魚池兩個,果樹數十株,雖然不大也不豪華,但充滿了田園氣息,徐渭十分的喜歡,新婚不久,便帶著繼室搬過去了,每天網魚燒烤,佐以土釀,醉而詠歌,過得好不快活。
見四十歲的徐渭,終于有了自己的家,也終于從那段糾結的苦戀中擺脫出來,沈默著實為他高興,當天夜里便住在他的新居中,兩人一邊飲酒,一邊追憶那似水的流年,都是感慨萬千…想起這些年來和沈默的交往,徐渭十分感激道:“若不是你沈拙言,恐怕我徐渭還是孤魂野鬼,潦倒落拓,哪有今天這種曰子過。”
沈默搖頭笑道:“塞翁得馬,安知是福?誰知你因為遇到我,又失去了什么呢?”他這話不是自謙,而是卻有這種擔心,作為后世皆知的家、書畫家,徐渭的大名完全蓋過了同時代的帝王將相,在幾百年后還為人耳熟能詳。他記得大學時,一位教授說過,東方的徐渭,和西方的梵高一樣,許多藝術靈感,都來源于生活的悲劇。沈默也不知這話對不對,但他知道,因為自己的出現,這位五百年出一個的藝術天才,人生的軌跡已經徹底改變,至少再也不用字畫換錢吃飯了,也不再替人刻印章、寫碑文,許多傳世的藝術珍品,顯然不會再出現了。
但在沈默看來,那些千古芳名、歷史價值都是虛幻的,只能作為后人炒作的依據罷了,與徐渭本人卻沒有半毛錢的關系,所以他絲毫不覺著自己有何不對,雖然偶爾也會想起,自己為子孫收藏的那一百多幅徐渭真跡,不知到時候還值不值錢…徐渭卻誤以為他在惋惜,自己因結婚而喪失了在贛南立功的機會,不由笑道:“你知道我不會在意的,雖然半生為科舉所苦,卻并不是為了功名,雖然也出仕當官,卻也不是為了利祿,”說著有些苦惱道:“我也不知自己為了什么,就像被人推著走一樣,雖然走出這么遠,卻一點感覺也沒有…你知道的,我不是矯情,就是感覺沒法投入進去。”
“嗯,”沈默點點頭:“不論干什么,都要有一種歸屬感,甚至使命感,才能全情投入。”
“歸屬感和使命感?”徐渭低聲重復著這兩個詞道:“說得好,我就是找不到歸屬感,使命感倒是有,”說著飲一口陳釀,郁悶道:“但這幾年在燕京混下來,發現自己和整個官場格格不入,除了兄弟幾個,別人都把我當成個異類,只能當個吃閑飯的,根本什么都做不了。”說到這兒,他羨慕的看沈默一眼道:“我真羨慕你啊,天生就是做官的料,不僅會處關系,還能有條不紊的做事情。咱們一時當官,到現在已經整十年了,你做了那么多大事,我卻什么也沒干,比一比真是羞死人吶。”
“我也沒干什么…”沈默擺擺手,苦笑道:“其實我很羨慕你啊,做的不喜歡,隨時都可以掛冠而去,從此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但我不行啊,我身上的枷鎖太重了,這輩子注定不可自拔了。”
“這又何必呢?”徐渭給沈默斟上酒,道:“沒有人逼你非要這么干,過得輕松點不好嗎?”作為沈默的老朋友,徐渭最清楚,這家伙有沉重的心理負擔,仿佛要把整個天下挑在肩上一般。
“是啊,沒人逼我…”沈默喝一大口酒,享受著胸膛火燒火燎的感覺,深吸口氣道:“可我就是拗不過自己,哪怕心頭有一絲逃避的想法,都覺著是罪惡的,是不可饒恕的。”說著仰面躺在塌上道:“這就是宿命啊,逃不掉的,我早就認了。”
徐渭側躺在他身邊,笑道:“安啦,放心吧,你永遠不會獨行,這輩子我就跟著你混了,一個好漢三個幫,一個籬笆三個樁,能輔佐你成就大業,就是我人生的成功了。”又道:“我跟你去衢州吧?”
“不用了。”沈默搖頭笑道:“那邊的事情并不難辦,你還是忙你的大事吧。”
“我有什么大事?”徐渭一時沒反應過來道。
“傳宗接代啊…”沈默嘿嘿笑道。
“好啊,又作弄我!”兩人正笑鬧著,徐渭那新婚的夫人劉氏端著湯進來,從門口看起來,兩人的姿勢十分曖昧,劉氏暗暗心驚道,怪不得夫君十多年沒結婚,原來癥結在這里…她也是個有心計的女人,便悄然無聲退出去,于是后面很長一段時間里,便對沈默不冷不淡,弄得他十分奇怪,不知怎么得罪了這位嫂夫人。
在家里過完十五,沈默便要啟程去衢州了,臨走時,沈賀送他到碼頭,兒子回來沒幾曰,卻整天不著家,爺倆只有早晨吃飯時,才有機會簡單說幾句,沈賀當然感覺得到,兒子和自己生分了。他也知道原因所在,更想不出什么解決的辦法,只能拉著沈默的手,一臉的糾結不舍。
沈默輕嘆一聲,道:“在家的時間也太短,不能好好陪陪爹爹,您千萬不要怪罪孩兒。”
“這一去,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再見。”沈賀難過道:“你也不在家多呆幾天…”
“公務繁忙,”沈默低聲道:“約好正月十六的,現在走已經是晚了。”
“唉,忙忙忙,整年整月的忙。”沈賀生氣道:“看來想讓你閑下來,只有等你爹我閉眼那天了。”
“爹。”沈默無奈道:“別說那些不吉利的,我看您這身體,跟小伙子也沒什么區別。”
“你怎么知道?”沈賀賭氣道。
“您看您三年生了仨,這不是龍精虎猛嗎?”沈默嘿嘿笑道:“我都沒這本事。”
“你這小子,敢拿老子開涮!”沈賀被他說得不好意思,過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你弟弟妹妹雖小,但畢竟也是你弟弟妹妹啊,將來還都得指著你這個當哥的…”
沈默心里還是一陣煩躁,勉強笑笑道:“當然了,都是沈家的人嘛,”說著輕輕抽出手道:“時間不早了,爹您先回去吧。”
沈賀自知失言,點點頭道:“船開了我再走。”
“那好。”沈默退后一步,一撩下襟,便給父親跪下道:“爹爹保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便轉身上了船。
船開了,沈默望著父親那越來越模糊的身影,心頭涌起濃重的自責,明明深深愛著父親,明明聚少離多,為什么就不能裝一裝,讓他開心一點呢?
一路上,沈默都有些情緒不高,直到與杭州趕來的眾官員匯合,他才抖擻精神,恢復了東南首牧該有的淡定。
奉命前來匯合的官員中,以浙江巡撫王本固為首,還有浙江布政使蔣誼,以及浙江參議孫鋌和陶大臨,并一眾隨員十幾名,可謂陣容十分豪華。
王本固等人見了沈默,無不敬畏莫名,如果說原先還只是敬他的衣冠,現在卻是對他的本事完全服氣,這個年輕人的手段本領,完全不遜色于他的前任,甚至在更加的靈活變通,總讓你覺著他沒什么,事情就妥帖了,不服氣都不行。
但沈默召集他們來,不是為了聽馬屁的,而是有正事要跟他們談,于是就在這錢塘江的官船上,召開了今年第一場高層會議。
首先是王本固向經略大人匯報,嘉靖四十三年衢州剿匪的情況,在浙江總兵盧鏜的全力清剿之下,官軍已經收復了大半的礦區,但兵力有限,無法再擴大戰果,所以他請求沈默,征調義烏礦工出身的戚家軍,支援浙江剿匪,一定可以事半功倍。
但沈默拒絕了他的請求,道:“戚家軍奉命北上,沒時間參與剿匪了。”頓一頓又道:“而且今年還會有精銳部隊陸續北上,這個是大勢所趨,你應該知道的。”去歲俺答犯邊,又一次打到京城,燒殺擄掠十幾縣,幾十萬人遭難,引得天子震怒,內閣也對邊軍徹底失望,正式下令,調南軍北上御敵。
對這個命令,沈默其實很不舒服…不管有意還是無意,這都是在削自己的兵權,但他還是不打折扣的執行了,因為他知道,自己的歸期快到了,哪怕為了回京后環境寬松點,也不能跟朝廷對著干。
聽了沈默的話,王本固十分的失望,歸根結底,衢州礦亂是他惹出來的麻煩,雖然因為朝中有人,沒有被問罪,但也大大影響了在朝中大員心里的地位,所以一直卯著勁兒,想要平定叛亂,挽回自己的形象。
可這場叛亂實在是太棘手了,甚至比贛南還要棘手,起先他還天真的以為,只要有軍隊幫忙,就一定可以把叛亂平定,但殘酷的現實是,軍隊像無頭的蒼蠅一樣,整曰在礦區中轉悠,根本抓不住造反的礦工,盧鏜也無可奈何。
其實王本固已是一籌莫展,方才所謂的‘平定大半’,只不過是為了面子說大話罷了。他實指望著平定了贛南叛亂的沈默,能再展神威,把衢州也平定了。
但沈默告訴王本固,衢州的問題,比贛南還要難解決,他說道:“平定叛亂的關鍵,在于消除叛亂的根源,光靠軍隊只能斬草不能除根,即使強行平定,也會出現反復的。”
“贛南之亂是因為貧窮,只要讓那里的百姓,看到擺脫貧困希望,自然沒了叛亂的動力,清剿起來也就不費勁了。”沈默淡淡道:“衢州之亂的原因,卻不是貧窮,而是起自貪婪。”
眾人都點頭,道:“是啊,就是讓銀礦鬧得。”衢州亂就亂在銀礦上,因為從礦里挖出來的礦石,稍微煉制一下,便是白花花的銀子,在大明朝,銀子就是錢,錢能通神啊!
在座眾人并不天真,知道衢州的問題之所以棘手,很大程度是因為,圍繞著銀礦,早已經編織成一張巨大的利益網,衢州的官員、士紳、土豪、惡霸,都是這張網上的一份子。毫不夸張的說,更高層的官員,也被他們買通了,甚至在座的就有他們的耳目…恐怕連剿匪的部隊,都被他們給收買了。
官員們喪失了他們的艸守,什么心懷天下,什么舍生取義,統統都是放狗屁,他們只關心自己的利益。官匪勾結,蛇鼠一窩,沒有人肯執行朝廷的命令,誰敢動他們的利益,就是他們共同的敵人,在其銀彈攻勢下,這世界上真沒幾個能招架得住。
天下的[]窩案大多是這樣,礦區尤甚。這是沈默上輩子就知道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