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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四六章 囚徒困境

  東方微露魚肚白,響了一夜的算盤聲,終于在雞叫初遍的時候停了下來。

  沈默不知在什么時候睡著了,當那節奏感很強的珠擊聲停下來,他才一下子醒過來,看自己脫鞋躺在內室的床上,身上還蓋著被子。他揉揉眼睛,隔著珠簾看到外間若菡的背影,正在對那些算賬的女子說著什么。

  沈默心下明白了七八分,昨夜看他困倦了,若菡便哄他說,她學會一種頭部按摩的方法,可以提神清腦,一晚上不犯困。沈默聞言大喜,便躺下讓若菡表現一番,誰知被她在腦袋上一陣柔柔的捏按,竟很快香甜的睡過去了。

  想明白前因后果,沈默心中升起一陣的暖意,面上也火辣辣的,暗道:‘明明我才是事主,卻成了唯一一個呼呼大睡的。’聽外面快要結束了,怕被那些女子笑話,于是便繼續裝睡不起身。

  外間里,若菡對忙了一夜,面色疲憊的十個女子輕聲道:“辛苦了,今夜不是你們分內的差事,待會兒去沈安那里,每人從內賬支取十兩銀子,我再給你們三天假,好好休息休息。”女子們雖是極高薪,每月二十兩的薪水,現在一下能得半個月的獎勵,當然十分開心,于是小聲謝恩、高高興興的出去了。

  待那些女子都出去,若菡將桌上的一摞紙規整起來,拿在手里,小心掀開簾子,見沈默仍在熟睡,被子卻被踢到了一邊,她便輕手輕腳的過去,彎腰想給沈默蓋好了。誰知他竟睜開眼睛朝自己賊笑,還沒反應過來,若菡便被他拉倒在胸前,緊緊抱在懷里。

  若菡先是一陣羞急,卻聽他在自己耳邊柔聲道:“謝謝你,忙了一晚上累壞了吧。”若菡最受不了這種不經意的甜言蜜語,登時手腳無力,只想跟他緊緊貼在一起。當然,閉眼享受這片刻的溫存前,她還是用余光看了看外間的門,見是緊閉著的,這才放了心。

  甜蜜的時光是飛快的,轉眼便雞叫三遍,若菡怕他耽誤了公事,用偌大的毅力從他身上起來,道:“老爺起身梳洗一下,吃點早飯得進宮去了。”

  沈默卻不著急,雙手抱在腦后,微笑道:“這么說,為夫的難題已經被夫人解決了?”

  “大老爺的吩咐,妾身安敢怠慢?”若菡輕笑一聲,將那疊紙送到沈默面前道:“所有的款項出入,都已經查明列出,您真得去問問那些人,把朝廷的錢全都搬到自己家里,難道就不怕遭報應?!”

  沈默接過那疊紙,細細閱讀起來,不一會兒,面色便十分嚴肅,看完后,對若菡常舒口氣道:“有了這東西,就可以送嚴黨下臺了。”

  嘉靖朝是沒有早朝的,一般的事務,都是君臣通過上諭和奏章,進行書面交流,只有遇到些頂重要,或者需要當面溝通的事情時,大臣們才可以來西苑求見皇帝。但嘉靖姓子十分的閑散,每天至多見三五個大臣,有時候不高興了,還可能一個都不見。所以想要奏事的大臣,都會趕在西苑卯時開門前,早些來到宮門外,在低矮簡陋的值房內等待,以求能占個好名次。

  涂立來的有點晚,等他進到值房時,里面已經坐了三四個大臣,大家都知道他面圣的目地,便旁敲側擊試探他的口風,想知道小閣老的案子,最終是如何發落,好在面圣時有所表示。

  但涂立口風甚緊,一句有用的也不肯透露,讓幾位大人心癢難耐,更想知道究竟了。正在這時,一臉微笑的沈默也來了。

  對于他的出現,涂立十分驚訝,道:“沈大人,你來干什么?”

  沈默朝他一絲不茍的行禮,道:“涂公真是貴人多忘事,您忘了我們約好今天一起面圣嗎?”

  涂立有些迷糊道:“我們約好了?”

  “當然了。”沈默笑道:“難道我還會造謠不成?”

  遇上這種無賴,涂立還能說什么,為了保持部堂高官的風度,他只好閉口不語。

  涂立的沉默,在其他人眼中,就是默認了,于是又把沈默圍上,紛紛問他道:“沈大人,透露一下嘛,這次小閣老是兇是吉?”

  沈默卻搖頭道:“我不知誰是小閣老。”

  眾人心說:‘呵,還矯情上了呢…’但說就比不說強,于是解釋道:“就是工部尚書嚴世蕃,你總知道這位吧?”

  “知道。”沈默點點頭,看一眼涂立道:“以涂公所說為準。”

  “嗨…”眾人喝個倒彩道:“涂大人是徐庶進軍營,一言不發,我們才問你的。”

  “既然涂大人不說…”沈默朝眾人歉意笑笑道:“那我也不能明說,就打個鋒機吧,七個字,云在青天水在瓶…怎么理解是諸位的事,都與下官無關。”

  眾人聞言尋思一會兒,都道:“看來小閣老是安然無恙了。”便看向涂立道:“是不是啊,涂大人?”

  涂立這下非得有所表示了,有些不悅看沈默一眼,頷首示意沒錯。

  一時間,屬于嚴黨的兩個大臣,都面露欣喜之色,而剩下一個則是徐黨的,有些沮喪的問沈默道:“那鄒應龍怎么辦?他可是丙辰科的。”言外之意,你怎么能為了巴結嚴世蕃,而出賣同年呢?不怕天下人恥笑你?

  “我都說了,云在青天水在瓶,”沈默淡淡道:“你們說他會不會有事?”

  “難道他也沒事兒?”這下眾人糊涂了,彈劾不是過家家,而是你死我活的政治斗爭,既然嚴世蕃沒事兒,那彈劾他的鄒應龍當然該倒霉了。

  沈默笑道:“云在青天水在瓶,怎么會都沒事兒呢?”幾人還是不明白,想再問,沈默卻不回答了。

  卯時到,大臣們開始依次覲見,談話告一段落,朝房中肅靜下來。不一會兒,值房里只剩下沈默和涂立兩個了,涂立這才慍怒道:“沈大人,你有些妄言了吧!”

  “下官不知大人何意。”沈默笑道:“難道我說什么不該說的話了嗎?”

  “你為何把結果提前告訴他們!”涂立氣憤道:“他們打聽的目地,就是想在皇上那里表現表現,要是都說小閣老的好話,皇上定會怪咱們口不嚴的!”

  “不會的。”沈默很肯定的笑笑道。

  “你那云在青天水在瓶,到底是什么意思?”涂立問道,心說待會兒我好跟皇上那告一狀。

  “云是云卿,鄒應龍的字。”沈默倒沒跟他賣關子,淡淡道:“鄒應龍青云直上,被他彈劾的人,則如雨水從云端跌落,被關在瓶子里。”

  涂立這下聽明白了,登時失去風度道:“咱們不是說好了,一切查無實據,實屬鄒應龍誣告嗎?昨后晌結案的時候,你不是沒有異議嗎?!”

  “昨后晌沒有,不代表昨晚沒有,”沈默面不改色道:“我昨晚重理了相關賬冊,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還真讓我逮著了幾條大蠹蟲!”

  涂立霎時變了臉色,難以置信的盯著沈默道:“莫把我當成三歲娃娃,那么多的賬目,你怎可能一夜理清?”

  “雖然因為時間有限,沒有查清所有資金的流向,但至少其中八十萬兩銀子的來龍去脈,我已經弄明白了,現在簡單記述下來,為涂公誦。”沈默說著掏出一張紙片,便朗讀道:“嘉靖三十八年三月,嚴世蕃批工程款五萬兩,以采購官瓷之名義,經曰昇昌錢莊,匯入江西景德鎮,此后在一年之內,又以同樣名義,分三次向江西匯款,共計十五萬兩;至完工時,工部僅收到一批,標價為五萬兩的景德鎮官瓷,但在工部的結算賬冊上,卻標注貨款兩清,將十五萬兩的余款一筆勾銷!”

  看一眼面色變得蒼白的涂立,沈默繼續念道:“嘉靖三十七年二月,工部撥款五十萬兩,令云南布政使司采購各種名貴木材,至工程完工時,云南布政使司,共往京城發送各種木材共計二十五萬兩,并通過民間海運、軍船護航的方式,運抵京城,向海商及閩廣水師支付相關費用五萬兩,余款三十萬兩,則轉入南昌曰昇聯,收款人是嚴世鐸,嚴閣老的堂侄!”

  如果說上一條只讓涂立坐立難安,那這條就讓他險些暈厥過去。因為它直接證明了,涂立懷中的‘造船費資頗靡論’,再沒法站住腳。見沈默還要念下去,他終于頂不住了,嘶聲喊道:“不要念了!”

  沈默的臉上,仍然掛著萬年不變的和煦微笑,聞言便收了聲,靜靜望著涂立。

  兩人長時間的對視著,只是一個人的目光平靜似水,另一個的卻充滿了驚懼猶疑。終于,那個怯懦的撐不住了,滿臉哀求的朝沈默作揖,小聲道:“沈大人,您不能玉石俱焚啊。”

  “誰是玉,誰是石?”沈默淡淡道。

  “當然您是玉,那些人是石頭了。”涂立滿頭大汗道:“大家心知肚明,您能說清楚那八十萬兩,他們也能說清另外七十萬兩,您要是把事情鬧大了,他們肯定也會把事情捅出來,他們固然會倒霉,可宮里的顏面何在?彼時皇上震怒,你我焉有好果子吃?”

  “涂公這話,恕在下不能茍同!”不知何時,沈默換上了一副耿直無比的面孔,義正言辭的對涂立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圣人教我們做正人君子,豈能因為個人的禍福,而違背自己的人格,損害國家的利益?!”

  涂立心說:‘真沒看出來,這還是位熱血青年哩…’去歲在宣府城,他就領教過沈默的二桿子勁兒,想不到這次又被他給二了。

  沈默真的二嗎?當然不是,而是他找到了對付無賴的方法,那就是比他更加二!

  你嚴世蕃不就是摸準了皇帝丟不起臉,所以才有恃無恐要挾有司,敢把我的丑事抖出來,我就讓皇帝下不來臺。地道的市井無賴做派,卻十分的有效,讓一切高級的智慧都失了效。

  對付這種無賴,就只能比他更加無賴,但這種手段是官場的大忌,會被人唾棄的。嚴黨一伙人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已然名聲敗壞,當然不在乎再被唾棄一次,可審案的官員受不了啊,哪敢以毒攻毒?

  沈默在一夜的靜思之后,終于想起還有一種人,能治得了無賴,那就是具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二桿子精神的直臣諫官。其實這些人本質上,與無賴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占據了道義的高度,無賴就變成了視死如歸、一往無前!只要我認定的事情,就要堅持下去,死都不回頭!

  不讓步碰讓不回頭,就要比一比誰更硬、誰更二了。

  沈默當然沒有視死如歸的精神,但不妨礙他假裝一回丹心直臣,展示一下自己的硬度,跟嚴黨比一比誰更能撐得住。當然是他更能撐得住,因為對他來說,只會觸怒皇帝、并未觸犯律法,所以最壞的結果不過是罷官返鄉,并不會累及妻子,更不會身敗名裂。相反,還會獲得巨大的聲望,從此活在人們的敬仰中。

  但嚴黨無法承受其后果,他們將會在皇帝的震怒中,被杖責下獄、抄家殺頭,甚至禍及子孫親朋…這不是杞人憂天,趙文華人都死了,家產都被抄光了,皇帝還責令他的兒子繼續賠償,不還清絕不算完。

  而且更可怕的是,墻倒眾人推,以往做過的壞事難免被人清算,那可真是萬劫不復了。

  沈默通過一個巧妙的換位,將嚴黨博弈的對手,從皇帝換成了自己,讓嚴黨一下子從要挾者,變成了被要挾者——而且絕不敢跟他玉石俱焚!

  很快,涂立也想明白了里面的道道,知道嚴黨固然可以要挾皇帝,但絕對沒法要挾沈默,如果沈默真要把事情大白天下,那損失最慘重的,還是他們自己。

  他定定看著沈默,幽幽道:“沈大人不像是那種渾人吧?”

  “如果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是渾人?”沈默冷笑道:“那我寧愿一渾到底!”

  “您真的會不顧一切?”涂立艱難道:“您是六首及第,不到三十歲四品大員,有無限美好的前程…”

  “不必說了。”沈默一抬手,打斷他道:“再美好的前程,也比不了心靈的美好!”說完這句,他都快吐了,心說我咋這么惡心呢?

  但對面的涂立都快哭了,在那里近似于哀求一般,如果不是隨時都會有人進來,他非給沈默跪下不行。沈默卻板著臉,一點反應都欠奉。

  就在這時,有內監進來了,小意道:“二位大人,輪到你們了。”

  沈默朝涂立笑笑道:“涂公,請。”

  涂立卻坐在那里一動不動,面色變了數變,最終一咬牙,一跺腳——竟抱著肚子‘哎呦呦’的叫起來,嚇得那小太監趕緊上前扶住,關切道:“您老這是怎么了?”

  “可能是早晨吃壞肚子了,絞得生痛!”涂立一邊說著,一邊偷眼瞧著沈默道:“我實在堅持不住了,必須得回去了,勞煩公公跟宮里告個罪,我回頭就上書請罪!”

  “那成,那成…”小太監自然應允,這種事雖然少見,但也不是沒有,總不能讓大臣面圣時拉一褲子吧?

  得到太監的允許,涂立便滿臉祈求的看向沈默道:“沈大人,今兒是實在不成了,咱們還是明天再來吧。”

  沈默心中冷笑,知道他是想用屎遁逃過這一劫,然后去找嚴世蕃、何賓等人問計。可今天沈默存心打涂立個措手不及,當然不能讓他走了,必須趁熱打鐵,隔夜就不靈了!便一臉關切道:“涂大人病了,就趕緊回去看醫生,您放心這里有我,我會幫您向皇上說明的。”

  “啊,你不走啊?”涂立一驚之下,險些露了餡,趕緊‘哎呦哎呦’的掩飾起來。

  “涂大人病糊涂了。”沈默笑道:“我又不鬧肚子,為什么要回去。”說著朝那小太監一拱手道:“皇上傳召不敢怠慢,勞煩公公照應一下涂大人,下官先走一步了。”

  這話合情合理,小太監自然答應。見沈默往外走,涂立終于慌了神,一把沖上前,拉住沈默道:“等等,我跟你一起去!”他終于知道,別想攔下沈默了,只好先跟上再說。

  “您肚子不疼了?”沈默戲謔道。

  “比起見皇上來,這點痛算什么!”涂立面目猙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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