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見好好的一次絕殺,便被嚴嵩哭哭啼啼的給攪和了,心里別提有多窩火了。皇帝一問,就像點著了爆竹一般,砰得炸開了:“陛下,萬萬不可,趙文華在東南兩年,刮地三尺,軍民不勝其苦,官府不堪其擾,若是再讓他回去,恐怕不用倭寇打來,東南自己就亂了!”
“李大人,說話是要負責的。”嚴嵩義正言辭道:“你這是在攻擊一位赫赫聲名,且與你同為六部的上卿,這樣說是不是欠妥當?”
“怎么個欠妥當了?”李默感覺今天想要把趙文華拿下,非得一硬到底了:“年前趙貞吉在浙江查案子,已經查出僅僅一年之內,便有五十多萬的軍餉不知去向,這些錢到底流到哪里去了?恐怕有人比我更清楚吧!”
“李大人,有話不妨直說,”嚴嵩渾濁的雙目突然寒光四射,一股籠蓋四野的氣勢,讓人不寒而栗,才將這個錦衣玉帶的糟老頭,與帝國的首相聯系起來,只見他逼視著李默,一字一句道:“含沙射影可不是君子所為!”
嘉靖帝這時已回到了蒲團前,剛想坐下,又站在那里,轉身望著對峙的兩大權臣,嘴角甚至掛著高深莫測的笑意。
在首輔的逼視,皇帝的矚目下,李默知道自己一步不能退,咬著牙瞪圓了雙眼道:“說就說,他趙文華貪污的銀子,一多半都流到你嚴閣老這個禍國巨殲的口袋里了!”
“什么?”嚴閣老也不自辯,也不反駁,反而不著邊際道:“‘姦’字怎么寫?得有三個女人才行,’。誰不知我嚴嵩平生只有一個糟糠妻?身邊再無任何女子!”說著呵呵一笑道:“倒是你正氣凜然的李大人,除了正房之外,還有兩個小妾吧?這個‘殲’字,老夫恕難受用,還是奉還給李大人吧。”
“你!你!你…”就像徐階一樣,李默直到正面交鋒的一天,才發現這千年老妖一般的嚴閣老,是多么的可怕…李默被嚴嵩擠兌的啞口無言,徐階沉默著,但大家的目光都下意識望向了負手站在御階上的皇帝,大殿里又是死一般的沉寂…大家都很清楚,李默拿不出新鮮玩意了,此役大敗虧輸已成定局,嚴閣老又要像之前無數次,得勝凱旋而歸了…現在只等嘉靖帝給出最終的裁決了。
嘉靖的面容如古井一般,讓人看不出一絲端倪來,他幽深的目光在所有人眼前掃過,最后落在了嚴嵩的臉上,仿佛觀賞古董一般,細細打量一陣,看的嚴嵩心里發毛,這才輕聲道:“嚴閣老。”
“臣在…”嚴嵩趕緊答道。
嘉靖臉上的神色甚是復雜,雙目卻不轉瞬的盯著他,幽幽道:“朕這里有兩本賬冊,你知道是什么內容么?”
一聽‘賬冊’二字,嚴嵩心里咯噔一聲,說話直接帶上顫音道:“老臣…不知道。”
嘉靖帝玩味的打量著他的臉,淡淡笑道:“不妨自己看看!”說著,不帶煙火氣的揮了揮寬大的袖袍。
黃錦便將那兩本賬冊,從皇帝身后取出,用托盤端著,送到嚴嵩的面前。
李默這時也是一愕,接著仿佛明白什么一般,毫不掩飾面上的狂喜,整個人都興奮起來。
黃錦捧著托盤,一步步向嚴嵩走了過去,嚴嵩已經猜到上面的內容了,方才絕地反擊的得意,倏地就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無際的恐懼,他忍不住冷汗直流,渾身發顫,若不是坐在錦墩上,恐怕早就癱軟在地了!
但不管嚴嵩多不情愿,黃錦還是很快到了他身前,輕聲喚道:“閣老,請看。”
嚴嵩仿佛如聞喪鐘,望著那藍色的賬冊,遲遲不伸手。
嘉靖帝有些快意的望著嚴嵩,除了修道之外,他最大的樂趣,就是看著手下那些權傾天下的大臣,被自己折騰的死去活來,精神失常。
所以看到方才還意氣風發的嚴閣老,轉眼便成了這個鬼樣子,他竟然快意的微微發顫,深深吸口氣,緩緩道:“看…”
“是…”嚴嵩終究還是拿起了賬冊,顫顫地翻開一頁,看一眼接著抬頭道:“皇上,字太小,臣老花眼太重,看不清。”
“眼鏡。”嘉靖用下巴示意一下,便有個紫衣小太監,端著個精致的眼鏡盒,奉到嚴閣老面前,細聲細氣道:“閣老請用。”
嚴嵩算是明白了,皇帝是要把自己往死里逼啊…他真想像那些鴿子一樣,撲棱撲棱的飛走得了,但他終究是個腿腳都不利便的老人,終究是拗不過大腿的胳膊。只好顫巍巍的打開眼鏡盒,拿起里面的御用金絲琺瑯眼鏡,戴在眼睛上,深深嘆出一口蒼涼之氣,只好翻看起這本足以致命的賬冊來。
仿佛翻完了這個首輔就沒得做一般,嚴閣老看的極慢,一個字一個字的看,能磨蹭一會是一會。
仿佛貓戲耗子一般,嘉靖帝任由嚴嵩磨磨蹭蹭。但李默忍不住了,出聲道:“陛下,嚴閣老年紀大,看得慢了,讓微臣幫著一起看吧。”
“惟中,你意下如何?”嘉靖帝問嚴嵩道。
聽見皇帝叫自己的表字,嚴嵩渾濁的雙目登時放出一絲希望之光…他們君臣相交二十年,皇帝還從沒當著眾人的面,交過自己的字…嚴閣老福至心靈,登時明白了皇帝的意思…看來往曰的情分上,朕就放你一馬。
嚴嵩滿臉乞求的望著皇帝,可憐兮兮道:“臣自己可以的。”
“嗯。”嘉靖帝點點頭,對李默笑笑道:“看來嚴閣老不用幫忙。”
李默只好閉上嘴,他雖然膽子大,卻也不敢上去硬搶。
冷冷望著虛脫了的嚴閣老,嘉靖帝緩緩道:“既然閣老準備自己看,那就拿回去,給你的兒子,還有干兒子們好好看看,”
“老臣遵旨。”嚴嵩叩首道。
“你們也不要看一遍就算了,要經常翻閱,溫故知新,不要再忘了。”嘉靖帝陰著臉,一語雙關道。
“老臣…定帶著嚴世蕃和趙文華他們,時常閱讀,永世不忘。”嚴閣老那顆受盡驚嚇的老心臟,再也給不了一絲力氣,竟然癱在地上起不來了。
嘉靖也不讓人上前去扶,就這樣任其癱在地上道:“還有一樣,就是趙文華彈劾楊宜的奏章。閣老,你認為要不要照準呢?”語氣中帶著毫不掩飾的挪揄。
嚴嵩現在是徹底服軟了,跪在地上道:“擢黜之恩皆出自上,臣聽陛下的。”
“呵呵…聽我的?”嘉靖帝坐在蒲團上,閉上雙目道:“照準了吧,然后吏部主持一下,盡快推選出繼任者。”
李默本來被蹂躪的灰頭土臉,但現在見陛下明顯還是向著自己的,便又重新恢復了活力,朗聲道:“臣遵旨!”
“還有沒有別的事?”嘉靖帝沒有答話,直接問道,顯然是已經不耐煩了。
這時候,一直裝作困覺的徐階卻開口了:“陛下,今天是初六,后天考官就要入考場了,請問陛下,考題是否已經出好,還有考官指定何人?”他其實真不想問,但就怕皇帝修煉過火,萬一忘了國家的掄才大典,那可就是千古笑話了。
“放心,考題已經出好了。”嘉靖微微點頭道:“主考官么?你為正,李本為副吧,至于同考官的人選,等明天你倆一起過來,跟考題一起交給你們。”顯然皇帝早已經決定了。
那大家還能說什么?只有同時伏在地上,山呼:“臣等告退!”便魚貫而出。
大臣們都退下后,大殿里恢復了安靜,嘉靖帝端坐在蒲團上,閉目養神,搬運內息,他得好好恢復下經歷才行。不禁暗暗感嘆道:‘確實是老了,想當年朕以一人對滿朝文武,猶自殺得酣暢淋漓,完事還可以盤腸大戰三百回合,哪像現在這樣虛脫?’想到這,嘴角浮起一絲快慰的笑容,無聲道:‘百花仙酒,真不錯。’
待皇帝睜開眼睛,對侍立在大殿里的沈默道:“中午了,陪朕用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