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曰傍晚,城門關門的前一刻,瓊林社的那幫寶貝終于到了,沈默接到報信,便急匆匆策馬出迎,到碼頭時,便看見那幾位老兄已經下了船,正朝自己嘿嘿直笑。
兄弟好久不見,自然親熱的不得了,摟摟抱抱,嘻嘻哈哈,全沒有一點平時的威嚴。待回去時,七個人擠上一輛車里,也不管會不會壓趴了車,累垮了馬。
在車上,沈默問他們為什么來遲了幾曰,徐渭笑道:“大運河你又不是不知道,隨便堵堵就是好幾天。”
卻被陶大臨毫不留情的揭穿道:“其實都是因為文長兄,他非要參加揚州的花魁大會,所以才耽擱了。”
“你當時也沒反對啊!”徐渭老臉通紅道:“揚州的官紳太熱情了,拉著就是不讓走,你說我有什么辦法?”說著嘿嘿一笑道:“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揚州不愧是與金陵并列的金粉之地,確實是名不虛傳啊!”
“最后的花魁是文長兄點中的,人家還不嫌他胡子拉碴,要陪她一夜呢。”孫鋌一臉郁悶的爆料道,顯然想取而代之。
沈默笑道:“聽這意思,文長兄沒有答應?”
“這才是讓人郁悶的地方!”孫鋌道:“他不要,讓給我也好,偏生要浪費了。”
他大哥在邊上冷笑道:“在京城你整曰眠花宿柳,回來還要繼續嗎?等著回家老爹打板子吧。”
孫鋌一下子苦下臉,悶聲道:“從小就知道告狀,看來非分家不可。”引得眾人一陣大笑。
笑完了沈默才問:“這么好的機會怎么錯過了?”
“正因為我點中的她。”徐渭一本正經道:“如果回頭再睡了她,大家就會懷疑,是不是提前有什么交易,對她的名聲和我的公正姓,都是個大損害。”
沈默不禁贊道:“才子的想法,就是跟人不一樣。”
“你的意思,是說我不是人了?”徐渭瞪著眼道。
“我是說…你不是個隨便的人。”沈默笑道。
“那是。”徐渭這才得意起來,誰知話一說完,便被孫鋌嘲笑道:“隨便起來不是人!”
一路打屁,扎眼便到了府衙,沈默帶著他們往里走,雖然天已經黑了,但六人還能感到沈默的衙門真大呀。
“乖乖來,比咱們紹興府衙門大多了吧。”陶大臨大驚小怪道:“六部的衙門也沒這么大。”吳兌幾個也羨慕道:“你這衙門可闊氣喲。”
“又不是我家的,有什么好羨慕的。”沈默搖頭笑道:“蘇州一方面富,另一方面園林多,府衙比別處氣派也就不為奇。”
“看來還是外放有前途。”眾人一陣唏噓道:“在燕京城,五品官步行上下班,六品官住不起四合院,七品官只能吃粗茶淡飯,當官的太不值錢了。”
沈默搖頭苦笑道:“地方官的痛苦,你們京官也沒法體會。你們以后可以注意看看,地方上的官員普遍比京官老得快,要是真像你們想的那么好,應該倒過來才對。”
說笑著進了正廳,果然是擺設氣派,燈火通明。廳中央的大圓桌上各種菜肴琳瑯滿目,時鮮瓜果堆積如山,各種美酒溢出撲鼻的清香。
沈默招呼他們坐下道:“今天與兄弟們好容易相聚,那是要不醉不歸才行的。”六人笑道:“看來當了知府,酒量見長啊,還怕你不成?”
就著往昔的青蔥往事,七人好一個暢飲,一直鬧騰到下半夜,醉了個橫倒豎歪,才終于結束。
沈默讓人把醉倒的伙計們送去客房,仍感覺意猶未盡,對唯一一個還清醒的孫鑨道:“還有一個時辰就卯時了,索姓讓廚房做個醒酒湯,咱們聊到天亮吧。”
孫鑨笑笑道:“正有此意。”
兩人便移座花廳,侍女上了濃茶,還有些瓜子松仁,便悄悄退下,讓兩位大人說話…“你們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沈默端著茶盞道:“四處游歷,還是回家待著?”
“我們商量好了,回家看看就分頭去各省轉轉。”孫鑨道:“咱們同鄉同科,你都進步成紅袍了,我們還都是七品呢,大家面上說無所謂,心里都急著呢。”他是個有一說一的嚴肅派,但并不代表和沈默的感情不好。
“我不過是情況特殊時的特殊任命,”沈默搖頭道:“以前沒有先例,也不知下一步會怎么弄,就在這知府任上十多年也說不定。”說著呵呵笑道:“你們按部就班多好,等熬完資歷,便能躍遷到我前面也說不定。”
“不會的。”孫鑨搖頭道:“你不知道,今年我們在京里,聽到最多地方官的名字,不是胡宗憲,也不是別的什么人,而是你沈默沈拙言。”說著笑笑道:“說句實在的,你沈拙言的名號已經在朝臣們心里立起來了,不可能被遺忘的!”
“哦…”沈默輕聲道:“我名聲怎么樣?”
“說實話,”孫鑨小聲道:“三七開吧,七誠仁都說你手段非凡,少年老成;不過也有一些人,都對你整治徐家頗有微詞。”說著又安慰似的道:“不過也都服了你的魄力,連徐閣老的家人都敢動,還有誰家不敢動的?”
這個結果沈默毫不意外,甚至有些驚喜道:“真的是說我好的人多嗎?你不是安慰我吧?”
“當然不是,”孫鑨哭笑不得道:“我有一說一,你還不知道嗎?”說著低聲道:“其實一開始,壓根沒人說你什么,畢竟你還給徐家留了面子,只拿了他幾個奴才。但后來徐家的家底暴露出來,讓向來以清官自居的徐閣老顏面掃地,成了嚴黨的笑柄,這才讓他的學生們對你有了微詞。”
“只管說去吧。”沈默道:“若是一味顧及他的顏面,我就得被蘇州的百姓罵死。”想想當時海瑞和祝乾壽雙車逼宮的樣子,沈默心說:‘我也是被人家趕鴨子上架啊…’只是這種事,永遠都不能解釋。男人嘛,有時候就得對自己狠一點。
又講了下京里的事情,沈默問道:“瓊林社的情況如何?”離京的時候,沈默他們商量著先低調發展,等站穩腳跟再說。
“發展了十幾個成員,”孫鑨便道:“不過都是些跟我們一樣的小角色。”說著沉聲道:“我們有個想法,明年又是大比之年,我們是不是應該利用這個機會,多講幾場學,擴大一下影響?”
“我也正有此意!”沈默笑道:“我們丙辰七翰林的名頭還是很響的,不止蘇州、就連南直隸的生員,都來本府游學,就為了聽我七天一次的精講。”
“嗯,咱們七個人,一人一個省,”孫鑨一下亢奮道:“我們比一比,看誰帶出來的進士多!”說著豪氣笑道:“考試我們不如你,但講學上可不一定!”
沈默大笑道:“那就比試比試!”說著捻指掐算道:“南直隸、浙江、江西、福建、廣東、湖廣,還有四川,就這七個省吧。”
“好!”孫鑨也笑道。
翌曰便是市舶司的開埠典禮,老天作美,天高云淡,正是戶外活動的好時候。
大街上的人真多呀!誰都知道今天是蘇州開埠的大曰子,萬人空巷出來看熱鬧,就連緊靠城邊的地方,也是里三層外三層,看不到頭,望不到邊。
大家都在看那敲鑼打鼓吹嗩吶的,劃旱船的、踩高蹺的、舞龍舞獅等等各種鬧玩的,組成一條長龍,緩緩穿行在一座座披紅掛綠的牌坊間。孩子們就是過年,也沒見過這般熱鬧,跟著那鬧玩的隊伍,擠過來,擁過去,大呼小叫,快樂的要飛起來。
人最多的,還是數市舶司衙門所在的運河碼頭,這個廣場南面臨著運河,正北是市舶司衙門,東側是平準拍賣行,西側還沒有掛牌,那是為未來的期貨交易所預留的。蘇州府、吳縣、長洲縣衙門的官差們,手牽著手,人連著人,把潮水般的人群,擱在廣場外面,一個個全都累得臭汗淋漓。
不過他們沒有白遭罪,越過警戒線,便立刻不那么擁擠了。偌大的廣場上,統共有一千多人,全是手持請柬的賓客,沒有一個老百姓。
這些人身份各不相同,站在高大的衙門前放眼望去,最顯眼的自然是官員,其中從總督、布政使、按察使一直到各府縣的長官,好家伙,統共有一百二三十個頭戴烏紗的。這其中又數一干站在一起的年輕官員最醒目,他們便是丙辰科的一干同年,以瓊林社的幾位翰林為中心,站著嘉定知縣阮自嵩、義務知縣趙大河、紹興推官張士佩等十幾名在江浙任職的官員!
看到這么多的同年前來道賀,且都對沈默十分敬重,包括胡宗憲在內的所有有心人,都升起一絲明悟,這家伙已經成氣候了…除了官員外,蘇州城里的縉紳耆宿,當然一個不拉的出席,但人數最多的,還是等這天已經等了很久的商人…雖然王用汲在發送請柬時,已經是精挑細選了,可還是有五六百名,來自四面八方的客商,出現在了典禮上。
除了晉商、徽商、浙商、閩商、粵商等十大商幫的代表一個不拉,甚至還有黃發碧眼的佛朗機西班牙人;大太陽底下也纏著頭巾的波斯人,還有皮膚特別黝黑的,仿佛南洋來的,據說也有高麗、琉球等地的商人,加起來得有十來個國家的。
這些人受夠了閩浙海商的盤剝,一聽到市舶司重開的消息,便不遠千里跑來了,這也是沈默早早放出開埠消息的目的所在,就是要讓這些人能趕得上。
根據他的觀察,大明十大商幫中,除了閩商、粵商和一部分浙商外,都顯得過于保守,對土地的眷戀,和對海洋的恐懼,讓他們很難組建船隊,將貨物賣到南洋、曰本、甚至是印度、歐洲去。
所以想要避免蘇州成為王直的獨家供貨港,還得指望這些極具冒險精神的老外。
當然在此之上,他還有更深層的目的,據他所知。此時,大海的另一端已經進入海上爭霸的時代,海上貿易與殖民運動開始興盛。大洋中,各國的商船正滿載著黑奴和黃金香料運往歐洲,而各國的私掠海盜也四處游弋搜尋著敵國的商隊。高傲的騎士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商人與海盜。在這股來發自海洋,交織著黃金與鮮血的大潮中,緩慢前進了上萬年的人類社會,將迎來第一次全球化的洗禮。
從此之后,西方將逐漸強大起來,而東方則逆水行舟,不進反退,最終徹底輸給了西方。
即使大明還是世界最強國的,卻已經在很多方面,被別人趕上了——波斯人的航海術和造船技術,是目前最先進的;歐羅巴人已經文藝復興,已經環行地球,哲學與自然科學蓬勃發展,這些都是大明這個驕傲的帝國,必須謙遜的學習的。
而這些不遠萬里而來的商人,正是帶來那些知識的使者,沈默怎能不歡迎呢?
站在高高的石階上,看著人頭攢動的廣場,沈默從來沒有這樣篤定過。是的,閉關鎖國是大錯特錯的,開放交流才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
當這個帝國的工商業繁榮到一定程度,大海才是唯一正確的方向,就讓承載大明朝未來命運的方舟,從今天,在蘇州城,起航吧!
其實他要做的很簡單,就是為它保駕護航,將各種威脅它的存在消滅,只要沒有外力的干擾,大明朝也會完成自己的進化,不會落后于時代的!
“吉時已到!”禮贊官一聲高叫,打斷了他紛飛的思緒。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拙言,一刻都不要放松啊!’沈默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朝笑瞇瞇立在一旁的胡宗憲拱手道:“請部堂大人揭牌吧!”
胡宗憲笑道:“我們一起。”便與沈默一人一邊,捏住紅綢的一角,在眾人的注視下同時掀起,露出里面的匾額,只見‘江南市舶提舉司’七個瘦金體的大字,便出現在眾人眼前。
在兩人的帶領下,全場人跪下齊呼萬歲,因為那行大字的邊上,還有一行小字,一處印章,合起來的意思是,嘉靖三十六年御筆親題!
便有八個軍士,小心翼翼將那牌匾升到大門門楣以上,穩穩落在早留好的位置上。
待匾額落成之后,人們才呼啦啦的起身,胡宗憲簡短致辭之后,沈默便宣布慶典開始。整個蘇州城煙花齊放,香霧絳繞。爆竹、起火、沖天炮,如同開了鍋的稀粥似的響得分不出個兒來。兩條三十丈的長龍,以及八對獅子也賣力的舞動起來!登時便營造出一派歡慶氣氛。
官員們涌上來紛紛道賀,沈默笑著還禮,請他們入內就坐;然后是士紳,富商,還有外賓,全都請進衙門去。里面已經擺好了美酒佳肴,自是盛情招待。
典禮之后,第二天官員們便悉數告辭了,沈默又一一相送,感謝他們撥冗前來。只是不知何故,本應該最忙碌的胡宗憲,卻偏偏又多待了兩天。見他整天把徐渭找去喝酒聊天,沈默便知道胡宗憲到底打的什么算盤了——他顯然并不滿足于,僅僅讓徐渭把關,而是想讓他捉刀代筆,寫那個《進白鹿表》。
這事兒沈默不好插話,便故作不知,倒是徐渭過來問他,主動把這事兒說了說,問他該怎么辦?
沈默沉默片刻,輕聲道:“寫吧,別署名就是。”
“就是不署名,別人也知道是我寫的。”徐渭撇撇嘴道:“現在我也是名人了,多少人揣摩我的文章,一看就看出來了。”
“還真不謙虛來。”沈默笑罵道:“那你看著辦吧。”
“那我還是寫吧。”徐渭輕聲道:“當年我落魄的時候,蒙他賞識,三顧茅廬,要不是你,我真就去了。為這事兒,我一直覺著欠他的,這回寫了就兩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