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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九零章 倒霉的馬全

  嘉靖話頭一轉道:“但你要知道,朕是賞罰分明的,這次你立了大功,朕要雙倍的賞你。”說著瞧他一眼道:“朕封你為伯爵如何?”

  邊上的馬全一聽,馬上恭喜道:“沈大人剛及而立便封爵,實在是天大的喜事啊。”

  沈默聽著也是一陣激動,但轉念一想,皇帝要是想封自己,直接下旨不就得了,和必要跟我商量呢?顯然還是不想給我爵位…這并不是皇帝吝嗇,而是有明一代,對文人得爵位控制的非常嚴格,必須有保社稷、解國難之功,才有資格被封爵。但現在嘉靖竟要封沈默為伯爵,直接成為超越一品的存在。

  說實在的,沈默當得起這份殊榮,因為若是沒有他,嘉靖這次是在劫難逃,大明半數以上的高官,也兇多吉少,甚至會導致國家陷入戰亂,后果不堪設想。

  但沈默能感覺出,嘉靖并不想這樣抬舉他,因為真相給他個伯爵當當的話,直接授予就好了,何必還要先說‘不能捧殺’,又問他‘如何’呢?擺明了想讓自己主動拒絕,這樣皇帝就不必背負刻薄寡恩的惡名了。

  沈默一轉念,就明白皇帝為何又想賴賬了,如果說上次宣府大捷,還有點為沈默打算的意思,那這次嘉靖純粹就是為他自己考慮了——如果出現大臣封爵,就說明江山社稷出現危急,如果是平時也就罷了,偏偏發生在皇帝不顧勸阻,一意南巡的過程中,可以說沈默做的一切,都是給皇帝擦屁股,因此對他的封賞越大,就說明皇帝的錯誤越大。

  弄清楚這之間的因果關系,沈默自然堅辭不受,嘉靖一看,心說小子真上道,又堅持再三,都被沈默態度堅決的拒絕了,讓一邊馬全的好生奇怪,沈大人這是圖什么呀?

  卻不知沈默的不求,便是最好的求,因為幾次三番有功不賞,還打壓他,皇帝已經有些內疚了…沈默表現的越是識趣,他就越不好意思,所以雖然不能給沈默伯爵位,但也絕不會虧待他的。

  隊伍繼續北上,對于如何定姓袁煒、陳洪等人,嘉靖遲遲沒表態,甚至連派誰查案子也沒公布,顯然有意將此事冷處理,但經過這場生死浩劫之后,大臣們已經出離憤怒了…他們不少人的同年、好友、同僚,死在那一夜的混亂中,如此罪大惡極之人,竟然得不到處罰,天理何在?!

  他們并不怕事情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也不愿再考慮皇帝怎么想,他們紛紛上書,要求徹查此案,讓罪人們得到嚴懲。

  但嘉靖以病重不能視事為由,將這些奏章壓下來,被煩的受不了,最后連大臣也不見了…按照嘉靖以往的經驗,如此擱置一段時間后,官員們的注意力,便會被新發生的事情吸引,從而不再糾纏這件事。

  然而這次,皇帝失算了,長久以來,朝堂被殲邪占據,正直之士無法張目,大臣們畏懼這位皇帝的權威,只能一再妥協、再三讓步——但這次,已經忍無可忍的大臣們,絕對不會再忍了!

  雖然你皇帝是天下之主不假,但并不代表你可以為所欲為!百官們往曰就是太容易妥協、太愛惜自己了,才讓皇帝得寸進尺、隨心所欲——這不是拿祖宗的社稷、拿天下人的命運開玩笑嗎?

  大明朝有沒有好運,再逃過這樣一次的玩笑,誰都不敢說…事到如今,為國為己,只能拿出勇氣來,向皇帝勸諫了!高拱約齊幾十名官員,手捧要求立即徹查此次事件的奏本,來到皇帳外求見嘉靖皇帝,并對太監們放話說,如果得不到滿意的答復,這次絕對不會回去。

  太監們趕緊進去稟報,嘉靖并不奇怪百官的態度,在經過那樣一場劫難后,只要是人就會怒不可遏…“一班蠢材…”嘉靖閉上眼睛,腦海中便浮現出那一幕幕屈辱的景象,雙拳無意識的攥緊,指甲都發白了。

  “主子…”邊上的馬全關切道:“您沒事兒吧?”

  嘉靖搖搖頭,低聲道:“告訴他們,朕已經委派沈學士和你,查辦此案。”

  馬全當時臉就綠了,原先皇帝讓他審理此案,他還蠻雀躍的,因為終于有個機會,可以整治陳洪了。但后來看百官群情洶涌,他才知道這是坐在個火山口上,又見遲遲不宣布任命,還在那暗暗慶幸,是不是皇上現在記姓不好,把這茬給忘了?心里還暗自慶幸呢。

  誰知道,是他的跑不了,人家皇帝壓根沒忘,馬全耷拉著腦袋接旨,顯然心理壓力大極了。

  “這次你忠勇可嘉,讓朕很是意外,”嘉靖給他鼓勁道:“這個案子之后,陳洪的位子就是你的了。”

  馬全心中一喜,他原本以為,自己能排在黃錦后面,當個次席秉筆掌御馬監事就不錯了呢。但他也不傻,知道皇帝必有見不得光的事兒,要自己干。

  權衡片刻,馬全低聲道:“單憑主子吩咐…”

  得到嘉靖面授機宜后,馬全勉強壓下臉上的驚惶之色,出來見眾位大人,向他們宣布皇帝的任命。

  眾大臣小聲議論片刻,最后挑頭的高拱放聲道:“不妥!此等級別案件,需有三法司會審,六部九卿旁聽,否則便會流于兒戲,難以服眾。”

  馬全咽口吐沫道:“事涉宮里,多有不便外傳…”

  “天家無私事,”左都御史劉燾道:“無不可為人知!”

  “這是皇上的意思…”馬全的應變能力,在司禮監幾位大珰中,算是很差的,一下就有些亂套道:“你們想抗旨嗎?”

  “你不用亂扣帽子!”劉燾道:“我們怎么知道你不是假傳圣旨?我們要見皇上當面稟明!不要你們這些閹豎在中間兩面挑唆!”

  馬全這個委屈啊,自己盡心竭力的當好人,竟還被歸為與陳洪一類的閹豎了,那當好人還有什么意義?其實他是代人受過,百官們見不著陳洪,自然拿他出氣,誰叫他倆穿著一樣的衣裳,還都沒有胡子呢。

  被百官罵得狗血噴頭、面紅耳赤,馬全只好敗退回帳,跟皇帝稟報。

  嘉靖剛要服藥,聞言陰下臉來,道:“還得寸進尺了。”破口大罵道:“你是棉花嗎?就知道一味服軟?他們硬你不會更硬嗎?去吧,出了事兒有朕擔著!”

  馬全暈頭轉向的從大帳中出來,心說我怎么這么慘啊,是不是得罪哪路神仙了?頭重腳輕的出來到帳前,卻如何也硬不起來,對百官道:“諸位,這都中午頭了,人是鐵、飯是鋼,咱們先回去吃飯,有什么事兒吃飽了再說,成不?”

  “一頓不吃餓不死!”在外面請命這么久,皇帝卻一直無動于衷,這讓百官心中充滿了怒火和屈辱,看著馬全也分外可憎起來道:“你這太監,是不是學陳洪,也把皇上藏起來了?!”

  這可是誅心之言吶,馬全一下子搖頭道:“你們可別瞎說,我就是個跑腿傳話的,哪有那份膽子!”

  “那可不好講!”劉燾不愧是武人本色,一蹦三尺高道:“這太反常了,我們已經吃過一次虧了,絕不能讓皇上再有危險!”說著一揚手道:“咱們就這樣進去,誰敢攔著,就是逆賊同黨!”

  大伙兒的耐心也早已耗盡,竟真有些脾氣急的,跟著他就往里走,其余人雖然心里打鼓,但這種時候,打腫臉也得充胖子,只好都跟著往里走!

  大人們步步緊逼,侍衛們步步退后,眼看就要退到帳篷口了,馬全蹦腳道:“都傻了嗎?攔住他們呀!”

  “可他們說,誰攔誰就是逆賊…”有侍衛小聲道。

  “不攔你現在就是!”馬全一腳踹在他屁股上道:“弟兄們,給我頂住!”好說歹說,大漢將軍們終于手挽手組誠仁墻,擋在眾位大人前面。馬全則腳底抹油,趕緊進去稟報。

  嘉靖早聽到外面的喧鬧聲,氣得在那里直喘,馬全一進去,便是一頓劈頭蓋臉的大罵道:“飯桶!朕養了一群飯桶!都被人欺負到家門口了…咳咳,還來問我怎么辦?”

  馬全覺著自己真是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被罵得臉都綠了,頭暈腦脹道:“皇上,您說怎么辦,奴婢都照辦就是…”

  “抓人呀!蠢材!”嘉靖劇烈的咳嗽起來,直翻白眼。金太醫趕緊上前急救,皇帝好半天才緩過勁兒來,大口喘息道:“先把帶頭鬧事的抓起來,其余的人誰不服抓誰,嚇退了的就算了。”

  “唉…”馬全都忘了該怎么正常說話了,帶著一隊錦衣衛便出去了。

  外面的形勢已經混亂不堪,官員們把大漢將軍打得丟盔卸甲,許多儀表堂堂的大帥哥,臉上都被官員們挖得一道道的,算是毀了容。但因為沒有命令,大漢將軍們也不敢還手,只能硬挨著。

  不過錦衣衛一出來,就不一樣了,看到自家兄弟吃虧,不待馬全下令,便沖入人群一陣拳打腳踢,把些個鬧得厲害的官員打倒在地,倒著拖拉出來。

  但也有扎手的點子,比如鬧得最兇的劉燾,此人是南少林的俗家弟子,一手八卦奔雷掌,使得虎虎生威,等閑十幾個錦衣衛都進不了身。在他的帶領下,七八個會武術的官員,和錦衣衛廝打成一片,在皇帳前站來了一場大斗毆!

  沈默和徐渭站在遠處一個帳篷后,靜靜望著這一切,徐渭問道:“眼看要出大事兒了,你不去拉拉架?”以沈默目前的威望,說出話來兩邊都可能會聽,確實是拉架的不二人選。

  但他沒有哪怕一絲這方面的意思,緩緩搖頭道:“犯了錯,遲早都要還…”

  徐渭以為還有下文,沒想到沈默就此住了嘴,便發問道:“你愿意看著事情鬧大?”

  “為什么不呢?”沈默淡淡道:“要是他們頂不住了,我也可以上陣!”

  “你忘了四十年前的楊升庵?”徐渭皺眉道:“當今圣上可向來是個不肯低頭的主。”

  “現在不是四十年前了,皇帝已經沒了少年意氣,而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沈默幽幽道:“而且,如果不能讓他在活著的時候屈服,本朝的倒行逆施,還會在以后的年代中反復上演。”

  徐渭被沈默的話驚呆了,雖然兩人相交莫逆,可以說是無話不談,但知道他有這種可怕的念頭,還是第一次…“這真是,太太太…”向來巧舌如簧的徐文長,竟然結巴起來。

  沈默斜睥他一眼,沒有說話,今天他將自己心中的終極目標吐露一星半點,就是想看看這家伙什么反應,如果連狂放不羈的徐渭都難以接受的話,那說明自己的想法,真沒有一點市場,還是放棄比較明智。

  但徐渭終究是徐渭,他終于捋直了舌頭,道:“太刺激了…”

  沈默嘴角掛起一絲微笑。

  “你打算怎么干?”徐渭道:“這可是前無古人的大事件啊,不論成不成,你都注定永載史冊了,只不過…”

  “不知是流芳千古,還是遺臭萬年,是吧?”沈默竟還能笑出道:“我這輩子算是搭上了,不希望你也摻和進來。”

  “瞎說什么呢?”徐渭拍拍他的肩膀道:“一世人、兩兄弟,沒有我陪著,你干不成事兒的!”說著嘿嘿笑道:“何況這么好玩的事兒,你趕都趕不走我。”

  “嗯。”沈默點頭笑笑,目光回到場上,這時候在源源不斷趕到的御林軍鎮壓下,搔亂已經漸漸平息,劉燾等十幾個帶頭鬧事的被揪了出來,當場拿走關起來了。

  剩下的官員也個個帶傷,他們是真被打懵了,沒想到皇帝竟真能動手,這把國家的大臣當成什么?還是君與士大夫共天下嗎?一個個悲從中來,跌坐在地上,開始先有人小聲抽泣,然后哭聲漸漸放大,最終竟嚎啕大哭起來。

  里面的嘉靖也毛了,老子還沒死呢,你們號喪什么?怎么就沒完了?哦,朕知道了,你們是看我老了、病了、好欺負了,是不是?要是放在十年前,朕決定的事情,誰敢說半個不字?看來真是這樣…好吧,既然老虎不發威,以為是病貓,那朕就發威吧!

  “既然抓帶頭的沒有用,”嘉靖嘶聲叫道:“那就把他們全抓起來!”

  “主子,萬萬使不得啊…”馬全不顧一切的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道:“奴才斗膽猜測,您不想公開審理那個案子,該是不想讓事情鬧大,可您要是把大人們全抓了,那不就是震驚中外的大事件了!”說著道出了最有水平的一句話道:“那樣的話,大臣們得到了直名,咱們卻必須要承受所有的惡果!”

  嘉靖呆住了,馬全說的不錯,外面都是國家的股肱,近半數以上的高官,其中絕大多數,還是很他合心意的,難道能把他們全換了?要是都讓徐階換成他的人,那自己不更難受?

  想到這,嘉靖更恨起袁煒的不爭氣了,空費了自己的一番心血,不但沒有和徐階抗衡起來,還把自己陷入如此被動的局面,再想想陳洪、嚴世蕃這些殺才,不正是自己一步步縱容、妥協,才讓他們不知天高地厚,膽敢大逆不道的嗎?

  “罷了罷了…”沉吟長久之后,嘉靖疲憊的長嘆一聲道:“就按他們的意思來吧。”說完面色一沉道:“交給他們之前,先警告那幾個殺才,要不想九族全誅的話,就把嘴巴閉緊點,不要胡說八道!”

  這才是嘉靖不愿把事情鬧大的原因,因為那幾個人,說直白點,就是他的爪牙,知道他太多的事情了,尤其是見不得光的事兒,知道的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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