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微弱的火光燃起,卻更顯得玉熙宮大殿黑暗幽深。
緊接著那如豆的一點火光,點燃了一支蠟燭,這才使李芳的眼睛能夠稍稍視物,他的臉上一片煞白,額頭滿是汗水,卻顧不上擦拭,而是用最快的速度,將那些熄滅的蠟燭重新點燃。
屋里漸漸亮起來,皇帝那瘦削險峻的身影終于顯現出來,只見他的面色如門外的數九寒冬,一片肅殺,一言不發。
李芳終于戰戰兢兢的點燃了所有蠟燭,借著用袖子擦汗的功夫,瞧瞧偷看皇帝,卻見嘉靖帝仍然一動不動,只是呆呆的凝視著前方。
許久許久,皇帝才緩緩開口道:“今天是誰在外面值守?”
李芳趕緊道:“回萬歲爺,是徐閣老。”
“讓他進來說話。”皇帝無力的垂下頭。
等徐階在李芳的帶領下匆匆進來時,嘉靖帝已經仰面半躺在八卦床的明黃軟緞靠背上,仿佛睡著了一般。
兩人不敢打擾陛下,只好安靜的跪在地上,等待著皇帝的問話。
不知過了多久,皇帝的聲音幽幽傳來:“徐階,張經是你舉薦的人,朕也依言委以抗倭重任,對他的一切要求也是一概滿足,生殺予奪大權盡數賦予。可以說是親之信之、任之用之,就是嚴嵩也沒有得到過這樣的權柄!”說到這,嘉靖重重一拍明黃色的靠枕,干瘦的手臂上青筋暴起,他霍得坐起身來,兩眼直勾勾的望著徐階,仿佛要吃人一般,近似咆哮道:“可是他呢?他是怎樣報答朕的?威福自享,專橫跋扈,擁兵自重,養寇糜財!簡直是無君無父的令人發指!”他的雙手使勁抓著靠枕,尖銳的指甲已經深深陷了進去。
徐階一聽,登時滿心冰涼,心里充斥著嚴閣老的獰笑,他知道自己好不容易取得了一點優勢,這下便要輕易的付諸東流了…而且自己往后將面臨無比險峻的局面,因為那個人已經將自己視為大敵了!
他險些便要暈厥過去,忙狠掐一下大腿,回神叩首道:“請陛下以龍體為重,切不要氣壞了身子啊。”
“你們這幫廢材都快把朕的江山給丟了,還讓朕怎么保重!”嘉靖帝一腳踢翻了面前的玉磬,尖聲叫道:“你們說因為倭寇流竄數省,所以要設立總督,統攬抗倭大權,朕聽了你們的;你們說要南攻北守,先全力解決倭寇,再回過頭來與北邊韃子周旋,朕也聽了你們的!朕給了你們最寶貴的信任,你們卻用什么來報答朕!”皇帝揮舞著雙手,歇斯底里道:“南方按兵不動、堅壁勿戰,任倭寇劫掠我錢糧重地,殺戮我江南百姓!北方還是按兵不動、堅壁勿戰!竟讓俺答那個老奴酋,長驅直入,聽憑俺答兵在燕京城外擄掠,把朕的家門口弄得滿目焦土、生靈涂炭!你們統統的罪該萬死!!!!!!!”
聲如負傷的野獸,凄厲狂暴,顯然皇帝內心的挫敗感,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徐階和李芳只能拼命的叩首,流著淚勸萬歲息怒。
嘉靖一邊砸東西,一邊用湖廣土話拼命的咒罵…只是誰也聽不懂他在罵什么。終于等他將所有東西都砸完了,再下去只能砸徐階和李芳了,這才一屁股坐在榻下,倚著八卦床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
李芳趕緊上前,給萬歲爺順氣,一邊還哭道:“主子,您要是還不好受,就打奴婢吧,若是能讓您順了氣,就是打死奴婢都值了。”
徐階也砰砰磕頭道:“陛下啊,一切皆是臣等的過失,臣愿意引咎辭職,承擔一切罪責,但求您千萬保重龍體啊…”說著便摘下頭頂梁冠,擱在一邊,把頭緊緊的貼在了地上。
先是痛痛快快的發泄一通,再經過他倆這一番情真意切的勸解,嘉靖皇帝的氣也消得差不多了,他嘆口氣道:“徐階,你不容易,朕是知道的…這次韃子包圍京城,也全賴你應對得當,才沒有失了國體,朕是承你這個情的…”
徐階叩首于地,連稱不敢…皇帝所說的‘韃子圍京’,是指蒙古瓦剌部首領阿勒坦汗,率領數萬騎兵,于九月里繞過形同虛設的宣大防線,攻破京師的門戶薊門,將燕京城周邊府縣搶劫一遍,然后在通州駐足,窺視著大明朝的首都。
不過阿勒坦汗,也就是俗稱的俺答,卻沒有攻擊燕京城,這不是因為他對大明友好,而是他的兵太少…明朝一百七十多年矢志不渝的敵對態度,讓蒙古部落始終處于物資匱乏的惡劣生存環境下,再也無法恢復到他們祖先的強盛程度,已經喪失了攻取大明首都的實力和豪氣。
反觀大明這邊,自從成祖爺遷都燕京,便一直以首都為屏障,以天子守國門,用一種強悍的姿態,保護著身后的中原和江南…雖然從土木堡之變,大明的軍力由盛轉衰,但這種強硬卻從沒喪失過。
說句青皮無賴的話,不就是打到燕京來嗎?咱們京城的爺們早習慣了…反正你又攻不破燕京城,早晚還得回去。
不過人家嘉靖皇帝曰夜勤修苦練,沒有把五帝請來,倒把俺答這個喪門神給招來了,雖然不甚害怕,但心里的憋屈也就可想而知了。他也知道這回指望不上三清道君了,趕緊一面命各地軍隊勤王,一面把嚴嵩找來,讓他全權負責,抓緊時間把那幫天殺的趕走。
這個黑鍋嚴閣老是萬萬不會背的,他便趕緊找來兵部尚書丁汝夔,讓他全權負責,抓緊時間把那幫天殺的趕走。
丁汝夔卻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將這個黑鍋傳遞下去,只好委屈的背在背上。但去京營轉了一圈回來,丁大人連上吊的心都有了…因為編制十四萬人的十二京營,算上老弱病殘,還有不到五萬人,其余的九萬多弟兄,卻都只見其名不見其人。
丁尚書管著兵部,自然知道這九萬弟兄不是集體開小差,而是被京營的軍官們吃掉了…也就是傳說中的‘吃空額’。他只好哭喪著臉找嚴閣老,說千萬別和韃子打啊,不打咱們還是個可以唬人的紙老虎,一打可就露餡了。
嚴閣老一聽也麻了爪,沉吟半晌,終于緩緩下達了指示:“我們還可以和他們談嘛。”
這個更加黑的黑鍋,只好由丁尚書繼續背下去,他偷偷派人出城,向俺答說明了來意:“開個價吧,怎么才能滾蛋?”
俺答是個痛快人,很快回話道:“開放互市就滾蛋。”其實蒙古部落之所以百多年如一曰的搶劫大明邊疆,除了不勞而獲的快感之外,還有個不容忽視的原因,那就是他們除了牛羊馬匹,幾乎什么都缺…以至于他們打劫時看見菜刀鐵鍋,比金銀珠寶還高興。
其實明朝人也不是受虐狂,早在一百年前就開放互市,準許他們用馬匹牛羊換取所需的生活品,這本是件很好的事情,但必須建立在雙方地位平等的基礎上…而事實上,大明地大物博,什么都不缺,根本不稀罕蒙古人那點牲口;而蒙古人也看著明朝的邊防曰漸廢弛,似乎比較好欺負,覺著強買強賣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尤其是俺答和他爹‘小王子’,這一對土匪父子經常以次充好,以少充多,用幾匹瘸腿瞎眼的瘦馬,就想換取明朝大量的茶葉布匹。明朝人雖然本事不濟,但向來對蠻夷很強硬,自然不會如宋朝一樣吃啞巴虧。
一來二去換不著東西,蒙古土匪們便直接動手搶劫,殺死大明的互市官員,其后果自然是互市關閉,還想要東西,過來搶吧。
現在俺答想要逼著明朝恢復互市,無異于用刀逼著嘉靖皇帝的脖子,讓他答應蒙古人繼續強買強賣,是可忍,孰不可忍?
這種條件丁尚書不敢答應,嚴閣老也不敢答應,只能上報嘉靖皇帝,請陛下定奪。
嘉靖也是一個頭有兩個大,便把內閣那幫廢材叫來,拿出俺答遞交的國書,問他們怎么辦。
平曰這時候,內閣都是由嚴閣老唱獨角的,別的閣員都屬于擺設而已。所以當嚴閣老也變成擺設時,大殿里便陷入了令皇帝抓狂的寂靜之中。
皇帝怒了,他緊緊盯著嚴嵩道:“你倒是說話呀!!”
嚴閣老被逼不過,只好硬著頭皮道:“一欸入冬,賊自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