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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六八章 伊王

  揚州慢,原來不只是節奏慢,還會對皇帝輕慢。

  在千年大運河輕輕拍打的濤聲中,林潤向沈默講述揚州人對待嘉靖的故事…揚州城的大戶多如牛毛,其中又以大鹽商為主,這些人根基深厚、同氣連枝,結成一片,才是揚州城真正的主宰。當他們決定要這樣做時,就連揚州知府也只能徒呼奈何。

  于是,富庶排全國前五,繁華更是數一數二的揚州城,僅以常禮相迎嘉靖皇帝。這幫缺德的家伙,將御碼頭弄得十分素淡,任何顯得過于奢華的地方,能搬走的都被搬走,不能被搬走的,直接砸了也不能讓皇帝看到。

  于是當嘉靖的龍船抵達天寧寺的御碼頭時,既沒有看到十里的彩棚、也沒有看到漫撒的金紙。甚至出迎的揚州縉紳,竟沒有一個穿綢緞衣服的,這跟想象中差得太遠了,嘉靖奇怪的問左右道:“古人云‘十年一覺揚州夢’,這里應該是頂繁華富庶的地方,怎么看起來還不如北方富裕?”

  當時袁煒等幾位詞臣在帝側侍奉,聽聞皇帝問話,大伙兒都望向袁煒。袁煒只好小聲道:“皇上,您說的那都是老黃歷了,現在的揚州城,可是今非昔比了…”此時說揚州城壞話的,可不是跟揚州人有仇,而是已經被大戶們收買了。

  事實上,為了維護低稅率,揚州城的大戶決不吝嗇,為了能讓假象不被戳破,他們不計成本的賄賂皇帝左右…比如知道袁煒附庸風雅,不喜歡銅臭,便搜集了吳道子、閻立本的畫卷、王羲之、蘇東坡的手冊送給他,哪一件都是價值不菲,讓袁煒愛不釋手,自然‘勉為其難’的答應了。

  不僅行賄袁煒一個,皇帝身邊的其他嬖佞寵幸也皆有所得,幾乎是一個不漏,拿人手短、吃人嘴短,這時候就沒人會戳破真相,反而幫著揚州人一起欺瞞皇上。

  他們對嘉靖說,三個原因導致揚州城變窮了,一是倭寇搔擾江東,蘇北地區近十萬軍隊的軍費糧秣,一直由揚州府籌措,這一籌就是十多年,就算根基再厚,也禁不起這樣的折騰.

  二是鄢懋卿總理鹽政時,推行亂政,使鹽商困極。嘉靖問道:“不是已經免了鄢懋卿增收的鹽稅嗎?”

  眾人道:“鹽稅是表、鹽政才是本,鹽稅收的多少,只會關乎表皮,只有鹽政敗壞,才會傷到根本。”其實他們說的是,鄢懋卿改變掣鹽之法的事情。此時食鹽國家專賣,鹽場的商人們生產出食鹽之后,并不能拿到市場上去賣,那是死罪。而是必須先由朝廷專管鹽政的都轉運鹽使司‘掣鹽’,也就是核定數額,與官方批準的數額相符,才能允許銷售。

  官方批準銷售的數額,就是各鹽商手中的鹽引數。事實上,因為獲得鹽引的成本過高,合法銷售‘正鹽’的利潤就很低…當然,這個低,是相對于‘余鹽’來說的。所謂余鹽,就是在完成正鹽之后的富余,也不知從何時開始,鹽政官默許正鹽之外,再搭售一定量的余鹽…這一塊不納稅的灰色地帶,利潤就太驚人了,而且因為鹽商分銷全國,也無法查實‘一定量’的具體數額,以至于余鹽的銷售,遠多于正鹽,甚至于正鹽有掣無售,全以余鹽的名義銷售!

  所以就出現了鹽商們一面叫苦稅率高,一面又大肆偷稅致富的局面。鄢懋卿在任時,竟然改變了掣鹽的方法,不分余鹽、正鹽,只要是從鹽場出去的鹽,就必須征稅,這不斷了鹽商的財路嗎?

  于是雙方很快交惡,向來持保守政治態度的兩淮鹽商,迅速倒向了徐黨,與他們同氣連枝的晉商,也跟著與嚴黨作對,客觀上加劇了嚴黨的覆滅。

  當然,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其中誰是誰非,只能留待后人評說,現在鄢懋卿已經下野,自然任由鹽商們攻訐,而無法為自己辯解。

  在身邊人七嘴八舌的勸諫下,嘉靖皇帝允其奏。于是鄢懋卿所改之鹽政悉罷,一切回到原點,世界一切太平。

  在官員們口中,還有第三個原因,那就是隨著對外貿易的興隆,蘇州崛起,巨商大賈蜂擁而去,揚州城已經大不如前,連賴以成名的娛樂業都很蕭條。各方面因素的制約下,造成了今天陛下眼中泯然眾人矣的揚州城。

  嘉靖聽了十分同情揚州城的遭遇,便不再怪罪他們怠慢圣駕了,只是他有一夙愿,那就是想看看聞名天下的揚州瓊花,到底是什么樣子?瓊花是一種獨特的花,‘花大如盤,潔白如玉’,有詩贊曰:‘東方萬木競紛華,天下無雙獨此花’、又贊曰‘明月三分州有二,瓊花一樹世無雙’,但只開在揚州瓊花觀無雙亭畔,其余地方都不得見。

  一聽皇帝要賞瓊花,揚州城的官紳們嚇壞了,因為那瓊花觀位處繁華鬧市,那里的風流天華是遮掩不住的,皇帝只要一去看,八成就露了餡。只好都巴巴的望向袁煒,意思是,您繼續忽悠啊。

  袁煒心中叫苦,這些鹽販子的錢,可真不好拿。不過既然上了賊船,也只能挺他們到底了,他偷偷擦擦汗,頓首對嘉靖道:“皇上,這瓊花,不看也罷。”

  “為何?”嘉靖奇怪道。

  “從前隋煬帝便順著這大運河,專程到揚州來看瓊花,結果把江山都給丟了。”袁煒硬著頭皮道:“所以后世皇燕京很避諱這花,遠的不說,單說本朝武宗皇帝,那么喜歡獵奇游玩的君王,來到揚州時,也沒有看瓊花,還不是擔心有礙國運?”

  “大名鼎鼎的揚州城,難道就沒有值得游玩之處嗎?”嘉靖皺眉道,顯然已經打消了賞花的念頭,畢竟瓊花再好,也比不上皇位的萬一,他不能惹這個晦氣。

  “皇上容稟,”袁煒小聲道:“這個地方名聲之所以大,不是因為勝景風物,而是因為…秦樓楚館特別多,所以古人云‘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僅憑這一項,這里就足以揚名華夏了。”說著低聲道:“哪位名人來了揚州,都會留下一段風流韻事,雖然很多是杜撰的,但大家都愿相信…”

  嘉靖當然聽得出,他這話里的深意…這種煙花之地,不是皇帝該待的地方,您要不想讓無良文人編排,咱就趕緊離開吧。

  聽了他的話,嘉靖沉吟片刻,至此意興索然,只在行宮中住了一夜,吃了一餐‘淡而無味’的淮揚菜后,終于對此地徹底失望,第二傍晚便啟程南下,離開了這讓他大感‘名不副實’的揚州城。

  聽完林潤的講述,沈默不禁搖頭笑道:“想想皇上也真是可憐,雖然號稱唯我獨尊,但下面人不想讓他看的,他就看不到,不想讓他知道的,他就不知道。”

  林潤點頭笑道:“雖然我不贊成這些人的作法,但樂意看到這種結果,像北方那種搞法,開銷實在太大了,希望揚州成為一個例子,讓后面的府縣都放聰明點。”

  “八成會這樣的。”沈默啜一口茶道:“南方的士大夫,向來桀驁不馴,對皇上也沒有北方人那么敬畏,干出這種事兒來,一點都不稀奇。”

  “是啊,”林潤感慨道:“我也在北方當過官,確實發現咱們大明南北差異不小,相互隔閡也不小,南方人瞧不起北方人,北方人也看不上南方人,這種隔閡甚至被帶到朝堂上,到了影響國策的地步…甚至有人說,大明之所以治不好,就是因為總是南方人在朝中掌權,凡事光為南方著想,不管北方的死活…”

  沈默搖頭笑笑道:“說這個有些遠,等你我位列公卿時,再討論也不遲。”說著正色道:“你說是專程等我,到底所為何事?”

  “嘿,瞧我這爛記姓。”林潤不由笑道:“一高興,把正事兒都給忘了。”

  “現在說也不遲,”沈默給他斟上茶,輕聲道:“說吧,什么事兒。”

  “是這么回事兒,”林潤壓低聲音道:“我想參個人…”

  “那就參唄。”沈默不由笑道:“你是御史大人,還不想參誰就參誰?”

  “這個人非同小可,他的身份貴不可言,地位不可動搖,沒有你的幫助,我參不倒,甚至參不到他。”林潤沉聲道。

  “到底是什么人?”沈默被勾起興趣來了,問道。

  “伊王。”林潤從不賣關子,說話就像為人,一刀見血道:“準確的說是,第六代伊王朱典楧!”

  “伊王朱典楧?”沈默面色不禁一動,因為這不是他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就在幾天前,海瑞曾經以此人為例,痛批過皇親宗室胡作非為,對大明朝的危害…伊王藩是明宗室幺房,始祖叫朱彝,乃太祖爺朱元璋與葛麗妃所生的庶廿五子,因為廿六子朱楠夭折,所以伊王就成了朱元璋最小的兒子,洪武二十四年封為伊王,就藩河南府;永樂十年病死,謚為厲,稱伊厲王。

  大明朝美謚泛濫,能在沒有造反、不敬的情況下,得到如此惡謚,第一代伊王朱彝絕對是個人才,他沒學到父兄身上一點好東西,卻繼承了其血脈中的殘暴,在藩國中胡作非為,殘害百姓…他經常挾彈帶劍到市效游獵,遇到躲避不及的人,動輒斬劈,弄得血濺一身,而他竟專喜歡穿這種濺血的衣服。又在大庭廣眾之下命男女[]雜混取樂,絕對是太祖諸子中最荒銀無恥的一個,沒有之一,他死之后,禮臣還上奏請剝去他的爵號,但朱棣為了穩定人心,沒有答應。

  朱彝的繼任者們,也頗像其祖,直到現在第六任伊王朱典楧,終于將這種惡的傳統發展至頂峰。按照海瑞的說法,此人貪婪無厭、剛愎自用、對下屬殘狠,又侮辱縉紳,笞打朝臣,侵奪學宮、殲銀民女,強占民居!洛陽府尹勸他適可而止,朱典楧便派人把他抓到王府,扯光了他的胡子頭發。據說他搶掠他人妻子四百多人,強占民房三千多間,又選民女十二歲以上者七百多人,其他財富不記其數,使得河南百姓怨聲載道。

  “這都是表面現象。”聽完沈默轉述海瑞的話,林潤搖頭道:“如果僅僅是荒銀殘暴,我也不會這么著急!”說著面色嚴峻道:“其實我幾年前就盯上朱典楧了,坊間傳說他狂妄不悖,常有不臣之心。我一直在暗中調查他,查實他以修理府第為名,將方城王府、桐城郡主第宅、洛陽縣獄等盡逼奪,侵占官街五道,抑價強買民房一百余家,又強征河南境內的鐵匠、皮匠入府。實際上在打造兵器、甲具,其居心叵測可見一斑。”

  “什么?”沈默吃驚道:“你說他想造反?”

  “造反不敢說。”林潤搖頭道:“但不臣之心確鑿無疑,他的衛隊不僅嚴重超編,還在民間蓄養了許多死士,還大肆收買綠林響馬、土匪流民。據我觀察,河南境內的土匪,背后或多或少都有他的影子。”說著問沈默道:“你說他貴為親王,卻去和強盜打成一片,還能有什么目的?”

  沈默默然,朱典楧都當上親王了,卻還在努力搞好群眾關系,可見仍不知足,但親王的地位,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再進步的話,只有讓皇帝挪挪位子了。

  “他還擅立東廠、私設詔獄,緝捕百姓、迫害忠良;并斥巨資購買武器,他的衛隊配備清一水的三眼火銃,據說是燕京神機營都比不了的。”林潤最后總結道:“總之,趁著朝廷外患內亂,無暇監管這些藩王,伊王這幾年大肆的擴張實力,無論如何,動機絕對不純。”說著面色凝重道:“而且此人帶來的影響極壞,許多藩王紛紛效仿、蠢蠢欲動,若不及時加以嚴懲,只怕到時候釀成大禍!”

  聽了林潤的話,沈默輕聲問道:“難道河南的官員都瞎了、啞巴了嗎?伊王搞出這么大動靜來,怎么就沒人向朝廷吭一聲?”

  “怎么沒有?地方官員告了他好多次了,但每次他都安然無恙,反而是告發他的人,不久后便倒了霉,先是罷官、然后橫死,搞得人人膽喪,再沒人敢管閑事。”林潤問他道:“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吧?”

  沈默點點頭道:“他朝中有人。”

  “是的。”林潤頷首道:“他走的正是嚴世蕃路線,似乎還買通了東廠太監,每年都有大筆銀子孝敬,自然可保無憂。”

  “但現在嚴世蕃下臺了。”沈默輕聲道。

  “所以他更躁動了。”林潤道:“加緊了招兵買馬,搜刮民財,甚至開始囤積糧草,其舉動甚是可疑。”說著從懷中拿出一本厚厚的冊子,遞給沈默道:“這是我從特殊渠道,弄到的伊王府從去年下半年以來,所有的款項收支,幾乎所有的支出,都用來購買糧草鐵器馬匹,你說他到底想干什么?”

  沈默拿過來,細細翻閱起來,看完后抬起頭來,沉聲道:“厲兵秣馬,必有所圖啊!”說著看一眼林潤道:“你稟報上去了嗎?”

  “沒有…”林潤沮喪的搖頭道:“聽聞圣駕來揚州,我便從南京匆匆趕來,請求見駕,但許是我名聲太差,那些人竟然不給通稟;我也不知誰是嚴世蕃的同伙,唯恐走漏了風聲,讓事情變復雜了,便誰都沒有告訴,”說著朝沈默笑笑道:“后來想起你也伴駕,便四處打聽你的下落,才知道你向皇帝告了假中途下船,我估計你是去看淮安知府海瑞了,早晚還得來揚州,便打算在這里等你兩天,實在等不到,就去紹興等,橫豎能等到。”

  “找我有什么用?”沈默苦笑道:“沒有確鑿的證據,僅憑這一份來路不明的賬冊,就想鏟除一位親王,八成會打虎不成反被虎傷。”

  “無論如何,讓皇帝警醒吧。”林潤低聲道:“我的狀元公,帝嚳陵,可在河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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