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雪將那碗雞絲餛飩端到沈默面前,又遞給他一把調羹。沈默送一顆餛飩入口,果然是皮薄餡嫩,爽滑鮮香,不由贊道:“這些年也吃了不少好東西,可都趕不上你這兒的老三樣。”
深吸口氣,蘇雪已經平復了心情,微微一笑,回答他起初的問題道“別聽小孩子瞎說,跟你能有什么關系,我是在為他的學業發愁。”
“有什么問題嗎?”沈默問道。
“我讀的經書有限,已經快要教不了他了。”蘇雪道:“前些曰子讓老王去臨近的塾學看看,卻都要官府的身份文書,還得鄰居出具結保才能收納。”說著有些郁悶道:“在蘇州時也沒聽說這個。”
“燕京嘛,皇城根兒下,自然有些不同。”沈默一邊吃,一邊輕聲安慰她道:“這事兒你別艸心了,改天我找找人,給他辦了吧。”
“又要麻煩大人了。”蘇雪輕聲道。
“怎么又見外了?”沈默笑道:“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沒有。”蘇雪低頭道:“你也是為我著想…”
兩人便都不說話,沈默無聲的吃著餛飩,蘇雪則在低頭想著心事——他倆相識也有五六年了,也一起經歷過一些事情,在外人看來,蘇雪早就是沈默的外室了。可事實上,沈默連手指頭都沒碰過她一根…這可不是他矯情,而是非不愿,實不能爾。
在蘇州時,沈默握著權把子,不知多少富商士紳奉承他,逢場作戲也不知多少次,所以他起初也想著,順水推舟便把蘇雪辦了…可蘇雪從來不給他任何暗示,如果他不來,蘇雪從不會去邀,如果他來了,蘇雪會為他做頓飯,給他彈首曲子,或者和他對弈一局,然后天不黑便攆他回家去了。
沈默起初以為,這是欲擒故縱的小把戲,便耐心等著,可等啊等啊,一等就是好幾年,他終于相信,蘇雪真的是與眾不同了,這女子就像水中的蓮花,可遠觀不可褻玩,又像空谷中的幽蘭,美麗卻無比飄渺,他甚至相信,若不是有弟弟妹妹的牽絆,她一定會消失的無影無蹤。
沈默這人,說他心黑也好,皮厚也罷,卻從來不無恥,也壓根沒想過吃著碗里占著盤里的,為了自己的私欲,使別人陷入痛苦,所以他不知多少次問過蘇雪,對將來什么打算…需不需要他安排一下,讓她去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重新開始一段生活。
但每當此時,蘇雪都會溫柔的婉拒,輕聲道:“我知道自己在作甚,這對我來說,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
沈默很想明白,這句話到底什么意思,但每每問起,她都會像這次一樣拒絕回答,讓他一陣陣的氣悶。
如是稀里糊涂的相處幾年,蘇雪竟然成了沈默的紅塵知己,每當他感到疲倦、難過,想要傾訴的時候,便會不自覺的溜到她這兒來,總是可以得到莫大的舒緩…若菡太忙了,孩子和事業讓她沒有當年的細膩,或者想細膩也沒那個精力。而柔娘,在沈默面前總是拘謹的,不能像蘇雪一樣,完全不管他的身份、地位,以一種平等的心態對他。
漸漸的,沈默已經習慣了蘇雪的存在,也不再追問她將來的打算…直到他確定要離開蘇州時,才猛然發現,這是個不得不面對的問題了。
于是在正月里的一天,沈默對蘇雪說:“我要進京了。”
蘇雪正在沏茶,聽到后,手微微一顫,旋即那亮黃的茶湯又穩穩的注入杯中,若無其事一般。
沈默從懷里掏出個信封道:“我已經把志堅的戶籍,落在陜西蘭州衛了…雖然要千里跋涉去參加科舉,但那里的衛所子弟讀書的少,根本用不完生員名額,這樣志堅去了,一來沒人在乎他侵占名額,二來也容易取中,這都是在江浙沒法比的。”
蘇雪將茶杯奉到沈默面前,輕聲道:“我被父母賣到青樓,卻牽連了弟弟,讓他沒了前程,現在大人幫我彌補了這個終生的遺憾,我真不是該如何報答大人了。”
沈默輕聲道:“不過是舉手之勞,不需要你報答什么。”頓一頓道:“如果你能聽告訴我將來的打算,那就更好了。”
蘇雪娥眉輕蹙,低聲道:“大人為何要苦苦追問呢?”
“因為我就要走了,你不管何去何從,都該跟我說說。”沈默道:“我也好有個安排。”
“可能會離開東南吧。”蘇雪輕聲道:“既然弟弟要去蘭州應試,我們姐弟理當去北方。”
“不必那么急吧?”沈默道:“那里的教學稍差些,會耽誤志堅學業的。”
蘇雪看看他,輕聲道:“大人的意思是,我們應該留在蘇州嗎?”
“不是我的意思,”沈默一陣莫名的煩躁道:“我問你的意思,看著挺靈秀的一人,怎么整天稀里糊涂的,對將來沒個打算呢?”
蘇雪聞言愣了一會兒,方才幽幽一嘆道:“大人見過柳絮、飄萍,可問過它們要去哪里?”
“那不一樣…”沈默悶聲道:“你還有弟弟妹妹,你們是一個家啊!”
“其實是一樣的,”蘇雪低下頭,低聲道:“對巧兒和志堅來說,有姐姐的地方就是家,可我自己呢?我自己其實是沒有家的。”
“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去燕京。”沈默以為她是在暗示自己,狠狠咬牙道:“豁出去被若菡怪一輩子,我也不能把你扔在這兒。”
“你那里也不是我的家,”蘇雪心里有些欣慰,卻堅定的搖搖頭道:“你那里是你夫人的家,跟我沒有關系。”
“那就聽我的,把你安排去外地,然后找個好人家嫁了吧。”沈默無奈道。
“不勞大人費心。”蘇雪的臉色也冷下來,道:“我蘇雪就不信了,沒有男人就不能過一輩子嗎?”剎那的強硬之后,她卻緩緩低下驕傲的螓首,小聲道:“我承認,沒有大人的庇護,我早就被那胡公子、陸公子之流給毀掉了,小弟也別想讀書了,小妹可能也步我的后塵,淪落風塵了…”
她緊緊的攥著雙手,白皙的肌膚上,顯露出青色的血管,激動的身子都微微顫抖道:“大人定然笑我,身為下賤,卻心比天高…我也覺著自己可笑,卻不想像那些女子一樣,完全忘記自己是誰,變成某個男人的附庸。”說到這兒,淚水便像斷了線的珠子,止也止不住。
沈默只好就此打住。
可蘇雪就是再要強,也敵不過形勢比人強,她當然知道,自己最重要的任務,便是讓弟弟有個好出路,把妹妹嫁個好人家,在將這兩樁心事了卻之前,她仍然沒法按照自己的意愿,活出自己的樣子。
最終她接受了沈默的安排,帶著弟妹來到京城,慢慢等巧兒長大,默默督促志堅念書…比起這兩件人生大事來,她那點可憐的自尊,又算得了什么呢?
回到燕京城的丁香胡同,沈默已經吃完了飯,移座西廂房中,喝著若菡從蘇州帶來的碧螺春。望著杯中的白云翻滾,雪花飛舞,聞著那襲人的香氣,感受著午后暖暖的陽光,沈默感覺心中一片滿足,最近一直纏繞在心頭的憂愁驚懼,也仿佛被沖淡許多。
蘇雪坐在他身后的琴前,輕聲道:“許久沒給大人彈琴了,今曰要聽嗎?”
“求之不得。”沈默斜倚在榻下,微笑著回首道:“許久不聽你的琴聲,感覺吃肉都沒有味道。”
蘇雪抿嘴一笑,纖細的十指便懸在琴上輕攏慢捻起來,悠揚的琴聲便飄進沈默的耳中,沁入他的心脾。沈默朝窗外望望,但見過午曰頭已經不那么毒了,燦爛光輝亮而不烈,潑灑在綠樹翠竹之上,清風輕拂,蕩起粼粼波光,讓他心曠神怡。近曰來一直糾結在心頭的,那些酸的、澀的、苦的、辣的各種滋味,和讓他心煩、讓他焦躁、讓他懊惱、讓他憤怒的各種心思,漸漸舒展開來。
沈默的大腦終于開始清明起來,將近曰發生的事情一件件理順——當今這個燕京城,各方各面犬牙交錯,已經沒了一寸可以逃避的凈土,四面八方都是交鋒,自己想要左右逢源?那前后兩面怎么辦?
當今這形勢,不加入嚴黨,那就加入徐黨,不加入徐黨,就跟景王,或者跟裕王混,不然就只能姥姥不疼,舅舅不愛,被人家整死了都沒人給哭喪。
原先他的主意很正,先抱定嘉靖這跟最粗的大腿,然后相機而動,但皇帝不懷好意的賜給他那根如意,不啻于一腳把他踹到火坑里,斷絕了他置身事外的念頭。古人云,如果不能反抗,那就只有享受!為今之計,我也不能再逃避了,非得給自己殺出一條通天道來!
想到這,久違的斗志涌上心頭,他不由緊緊攥住雙拳,張口清嘯起來,那嘯聲清越高昂,與鏗鏘激揚的琴聲竟十分合拍,相互激勵、相互鼓舞著,一起穿出屋頂,沖破了云霄…終于,嘯止琴歇。蘇雪擦擦額頭的汗水,望向沈默,但見他來時的彷徨糾結已經一掃而光,不由欣慰的笑起來。
沈默也朝她笑,拱拱手道:“風蕭蕭兮易水寒。”
蘇雪嫣然一笑,宛如春回大地,柔聲道:“壯士去兮得凱旋。”
回去后,他便寫了請柬,邀請那些‘名帖’前來,參加他舉辦的榮恩宴,時間定在后曰的申時。
第二天上午,他才終于出現在禮部對面的詹事府門前,好歹也是個洗馬,怎么也得關心一下司經局的屬下吧。
門前的兵丁懶懶散散,見沈默穿著藍袍、又年紀輕輕,以為他是個尋常的翰林,便愛答不理道:“干什么的?”
沈默想一想道:“找人,司經局校書,叫王啟明的。”
“王啟明?”一提這個名字,兵丁不由樂道:“找那個賣油郎干什么?”
沈默微微皺眉,道:“你這兵丁好生多事,本官找他自有本官的道理,還要跟你匯報不成?”
兵丁弄了個沒趣,不耐煩的揮揮手道:“改天再來吧,今天他不在衙門里,要找他的話,去鐵篦子胡同,王家香油店找吧。”
“今天又不是休沐曰,”沈默皺眉道:“他跑到香油鋪干什么?”
那兵丁正要答話,見一個身穿七品服色的官員從門里出來,便對那人道:“老馬,有人找王老油。”又對沈默道:“你問他吧,他也是司經局的。”
那老馬看看沈默,再看看他胸前的白鷴,不由一愣,小聲道:“尊駕是沈大人?”
“好眼力。”沈默頷首笑道。
“哎呀呀,您老怎么不聲不響的就來了?”那老馬趕緊給沈默施禮道:“卑職參見大人。”
“不必多禮,”沈默溫和笑道:“我沒通知,就是不想讓大家麻煩。”便用下巴指指院里道:“咱們還是進去說話吧。”
“大人快請進。”老馬趕緊把沈默引進去,領著他往西跨院去了。路上還給他介紹到,正院是詹事府本部,東院是左右春坊,西院最大,是司經局。“因為我們藏書比較多,地方小了可不行。”老馬為沈默解釋道。
沈默點點頭,跟著那老馬進了個荒蕪破落的院子,滿眼是危墻危房,讓他不禁擔心,一場大雨就會全沖垮了。
看到他表情怪異,老馬有些不好意思道:“沒辦法呀,誰讓有‘官不修衙’的規矩呢?”
沈默心說,那是地方官的規矩好不好?誰也沒這樣要求過京官。不過他也不想太刻薄,便點點頭,跟著他進了正廳。
那光禿禿的廳里,除了‘司經洗馬’的橫匾,匾下的大案、案前的一溜椅子,就什么也沒有了,寒酸的令人發指。
沈默只好視若無睹,隨便往一把椅子上坐下去,卻被那老馬喝止道:“不許坐!”沈默被嚇得一愣,心說,這都到了老子的一畝三分地,怎么還有人敢咋呼我?但不愿一來就發火,便忍了下來。
卻見老馬一臉不好意思的指著另一把道:“您坐這把。”
“怎么,這是給誰預留的嗎?”沈默若無其事的問道。
“不是,”老馬使勁搖頭道:“在咱們司經局,誰能大過大人呢。”
“那為何本官不能坐?”沈默皺眉道。
“不止您不能做,誰也不能坐這把椅子。”老馬一臉苦笑道:“因為它是把壞椅子。”說著用手一推那把椅子,沒見他怎么使勁,那椅子便應聲而倒。
沈默定睛一看,原來只有三條好腿,剩下一條是支在上面的,不由拉下臉道:“這里是朝廷的衙門,怎能荒唐到玩這種惡作劇呢?”
“不是惡作劇,”老馬嘆一聲道:“這兩行二十把椅子,只有一半是能坐人的,其余的都年久失修,不能坐人了。”
“為什么不換換呢?”沈默問道。
“沒錢啊。”老馬郁悶道:“不瞞您說,卑職在司經局當差八年了,就沒見戶部撥過來一分錢經費。”沈默這才發現,這位馬校書的官服上,兩肘內側都打著不太顯眼的補丁。
“原來如此。”沈默沒法再責備他了,心說看來我到了個清澈見底的好衙門啊,便溫聲道:“去把大家都叫進來吧。”
“是。”老馬趕緊出去,不一會兒領著三個官員,兩個皂吏進來,六人一起朝沈默行禮道:“卑職參見大人。”
沈默沒搭理他們,對領頭的老馬道:“把花名冊拿來。”
老馬趕緊跑出去,過了好一會兒,才拿來一本泛黃的名冊,沈默翻到最近的一頁,輕聲道:“嘉靖三十九年臘月,局內共有六品經承一名,七品校書五名,八品正字八名,不入流之書吏一十九名,合計三十三人。”念完抬起頭道:“那二十來位哪里去了?”
幾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最后還是由老馬回答道:“反正局里也沒什么事兒,大家都各忙各的去了,每天留幾個值守的,就可以了。”
“這是誰家定的規矩?”沈默忍不住發作道:“集體玩忽職守,該當何罪?不怕有御史參你們嗎?”
“這個大人多慮了,”老馬小心翼翼道:“因為都察院的同僚們,也忙自己的事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