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第七四四章 形勢逆轉(上)

  沈默的答案,就是他窗臺上擺得幾盆植物,當他讓三尺搬到堂中時,阮弼等人眼前一亮,道:“馬藍!”

  盤石公等人也低聲道:“大青…”他們當然認識這種高高的植物,在贛南山區的山坡上、道路邊,都能找到它的蹤影。

  “這大青又叫馬藍。”沈默笑吟吟的對盤石公道:“正是制取靛藍的最佳材料。”

  “大人說的極是。”阮弼頷首笑道:“馬藍可以長到三尺開外,葉密而厚,比低矮的菘藍、蓼藍出料量更高,又比木本的木藍成料時間短,是最好的制靛材料。”

  “而且從馬藍中提取出的靛藍,質量明顯優于其它種類,是我們最愛用的料。”那帶著玉扳指的新會首韋鳴也附和道:“馬藍得在陽光充足、通風良好的環境下生長。咱們贛南山區恰恰滿足這兩個條件,又經過大人的細致考察,發現這里的土壤也十分適合馬藍的生長,完全具備大規模栽種的一切條件。”

  聽他們幾個說得興奮,一干畬老卻不為所動,直到他們說完了,盤石公才指著那盆中的植物,道:“先別說那么多,咱就想問問把東西運到…蕪湖,那得少說半個月吧?”

  “差不多得二十天。”阮弼點頭笑道。

  “二十天啊?”一干畬老一下泄氣了,盤石公郁悶的指著自己藍色的麻布大褂,道:“咱們也會用大青染布,固然沒法跟你們比,可原理大差不差,得趁著大青葉的鮮嫩勁兒打汁吧?等你們把大青葉運回蕪湖去,沒干透也該爛透了吧,還怎么用啊?”

  沈默和阮弼聽了相視一笑,后者呵呵笑道:“石公好見識啊,不過咱們取靛藍的辦法,還是稍有不同。”說著對韋鳴道:“你給石公解釋下。”

  盤石公見狀也對下首一個豎著髻頭的中年人道:“千七郎,你給客人們講講,咱們怎么染布?”

  韋鳴便道:“葉料采回來,先是‘凈選清洗’,這一步咱們是一樣的,都是把鮮葉運到一起倒出來,去掉雜草、雜葉,再洗凈灰尖、泥沙。”

  “嗯,這個一樣。”千七郎點點頭,道:“然后我們就把原色的麻布和洗好的葉子放在池子里,一起用腳揉搓;也有講究的,先把大青葉的汁揉出來,再把麻布泡進去染…”想了想又道:“再就是加點草木灰,染得能又快又…”最后一個‘好’字,被畬老們的咳嗽硬生生打斷了。

  千七郎不解道:“咱說的不對嗎?”

  “對,太對了。”邊上的畬老瞪他一眼,小聲道:“誰讓你說這么細了?”

  “也沒人不讓我說這么細啊?”千七郎道。

  “閉嘴吧你。”左右的人一齊瞪他道。

  “閉就閉,”千七郎才不忿道:“咱再開口是小娘養的。”

  一段小插曲后,盤石公有些不好意思的對韋鳴道:“還是請韋會長講吧。”

  韋鳴理解的笑笑道:“這種就地制靛的方法,固然簡單可取,但此法的局限姓在于,只適合在藍草收獲季節進行,染液不能貯藏和運輸,因而山外已經發明了還原染色法,可以克服這些麻煩。”說著對那千七郎笑笑道:“我們是將洗凈的葉料,倒入窖中發酵數曰,”韋鳴特意投桃報李,說得詳細了些道:“然后撈出葉料,加入石灰攪勻了,打沫兩次后,再使其慢慢沉淀…這叫打靛,會打出藍色的靛液。”

  “然后呢?”千七郎聽得目眩神迷,馬上忘了那點不愉快,連聲追問起來。

  “再把合格的靛液引入沉淀池內,再沉淀幾曰后,放去上層的清水,便會得到濃縮的靛膏,經過水飛、干燥,便可得到最后的成品,裝桶后放個一兩年不成問題。”韋鳴的回答聽起來十分詳盡,卻將最關鍵的兩步輕描淡寫的帶過,既讓對方感到了他們的誠意,也沒有透露一點秘密。

  優秀的表現讓沈默不由點頭,對阮弼笑道:“怪不得石公大膽放手,原來有這么優秀的接班人了。”

  阮弼也欣慰的笑道:“還需要磨練,早著哩。”

  經過韋鳴的耐心講解,畬老們總算是了解了,原來通過技術手段,可以將靛藍變成一些固體物,然后裝罐運輸。

  “這就不怕運輸時間長了,”韋鳴微笑道:“而經過這一道道提純,最后的干靛藍效用極高,兩斤便可兌一池,所以很是值錢。”

  “那…值多少錢呢?”盤石公按捺住砰砰的心跳,聲音有些發顫的問道。

  韋鳴看看阮弼,見他微不可察的點點頭,才沉聲道:“三百斤一桶的收購價格,是紋銀二十兩。”

  畬老們登時一片嘩然,有算不過賬來的,暈乎乎道:“一兩銀子是一千錢,那二十兩就是二十千…”

  “是兩萬錢。”盤石公頓感沒面子道:“連個賬都算不過來。”兩萬錢能買多少東西?上好的白米也能買五石了,足夠五口之家吃半年了!若這事兒真能成了,還愁什么吃飯問題?

  但他畢竟是老江湖,很快冷靜下來道:“需要種多少大青,才能提出一桶靛藍呢?”

  韋鳴的專業十分過硬,不假思索答道:“取凈葉三十斤,石灰十二斤,拌成一料,四料便可做成一擔靛膏,水飛干燥之后,份量又會去掉七成…所以是四斤凈葉出一斤靛藍。”

  “一桶三百斤,要用一千二百斤凈葉,還有石灰四百八十斤…”盤石公算數可沒問題,緩緩道:“石灰倒不成問題,北邊信豐縣就有礦,你肯定是用精選的上等石灰,一擔需要一兩銀子,不算人工,光石灰就得四兩八錢,這就只剩下七成了,”頓一頓,他對韋鳴道:“最后一個問題,一畝地能出幾斤凈葉?”以前只是自用,上山采就足夠了,也從沒種這個的。但如果真要合作,就必須自己種植才能夠用了,所以了解這個必須的。

  “說它的產量高,就在這里。”韋鳴笑道:“一般的藍草每年只能收兩次,但馬藍如果冬栽的話,一年可收三次,初夏采‘胎葉’,立秋采‘優葉’立冬采‘刀葉’,一畝地每年可采六七百斤。”頓一下,他又道:“而且這東西三年才重栽一次,所以采取輪作的話,一家種個十來畝不成問題。”

  “哪有那么多地…”盤石公不禁搖頭道:“還要種糧食呢,一家三五畝也就可以了。”

  韋鳴點點頭,沒再說什么,讓一切交給時間吧,只要順利的種出馬藍,換成真金白銀,不信誰還愿意種糧食。

  盤算來、盤算去,盤石公都覺著大大的有利可圖,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道:“那運費誰出?”

  他一問出這個問題,沈默和阮弼等人全都松口氣,心說——成了。

  “我們到山里收,運費當然我們出了。”阮弼熱情洋溢的笑道:“放心吧老哥,咱們徽商講究個仁義,只做互惠互利的買賣,絕不會坑人的。”這話說得漂亮,其實這種高價易運不易損的貨物,運費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折到每一桶里,不過一二兩銀子而已…這還是在考慮了損毀遺失的前提下。

  “這樣的話…”盤石公心里已經有數了,便看向下首幾位道:“你們還有什么問題?”

  幾位畬老相互看看,其中一人問道:“那…答應的糧食還給不給?”

  聽了這問題,盤石公登時老臉通紅,狠狠瞪他一眼,那意思是,不給咱們山里人丟臉就活不下去啊?

  “呵呵…”沈默卻微笑道:“當然要給的,一碼歸一碼嘛。”又對盤石公道:“這些糧食足夠過冬了,明年如果你們開種馬藍的話,長公他們將會繼續提供口糧,直至成功制出靛藍,解除大家的后顧之憂。”

  “是么…”一眾畬老這下徹底心動了,如果真是這樣,那就試試唄,成了當然發財,不成就當給徽州商人扛活了,明年再種地唄。

  見眾人開始坐不住,盤石公咳嗽連連,提醒他們別忘了自己的吩咐。好歹讓畬老們重新矜持住,盤石公清清嗓子道:“經略大人,長公,還有韋先生,你們的誠意我已經感受到了,當然也要誠懇的回答你們…”說著拍拍胸脯道:“我本人對你們的提議十分感興趣。”目光掃過一干畬老道:“但這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

  “我們都答應…”五個畬老七嘴八舌道。

  盤石公差點沒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今兒可讓這些沒出息的家伙氣壞了,惱羞成怒道:“也不是你們能決定的!”說完深吸幾口氣道:“失態了,失態了…”

  “您的意思我明了。”沈默卻善解人意道:“這關系到所有人的生計,當然應該由鄉民們自己決定。”

  “是啊…”盤石公感激的笑笑道:“我得回去,征求全族人的意見;他們、還有外面的人也一樣,都不能自己做決定。”說著正色道:“不然就是出賣宗族鄉里的利益!”

  這大帽子一扣,誰也不敢多嘴了,哪個也不敢跟這種罪名扯上邊。

  “理所當然。”沈默贊許的點點頭,問阮弼道:“長公可有要補充的?”

  “只有一樁。”阮弼先朝沈默笑笑,然后對盤石公道:“請允許我的人,跟著一起去你們的山寨,可能有一些東西需要他們幫著解釋,且他們也可實地考察一下,看看每村能種馬藍的土地都有多少。”

  “合該如此。”盤石公點頭道:“和我們一起出發吧。”

  初步的談判還算順利,沈默的賞賜也開始劃撥。當天下午便有畬老跟著運糧隊離開了龍南,但因為縣庫存糧不足,還有一部分人,需要再留幾曰,好等經略大人從軍營調撥糧草。

  不過與起初的惴惴不安相比,沒走的畬老們也能把心放到肚子里了,畢竟前有車后有轍,既然有人領過了,他們也沒什么好擔心的。而且驛館中好酒好菜管夠,正好放開心懷吃喝一番。

  可他們不會想到災難的陰霾正漸漸籠罩過來…事情還要從數曰前說起,話說劉顯等人采用了沈明臣的計策,使一招一石二鳥虛張聲勢,不僅取得了剿匪首勝,還使那些叛匪的內應現了形。

  按劉顯的意思,當然是把這些人立刻揪出來,碎尸萬段了。但這事兒不歸他管,而是錦衣衛的工作范疇。結果對那幾個嫌疑分子盯梢數曰,許是盯得緊了點,竟讓他們給跑了。

  對此不作為,錦衣衛給出的解釋是——擔心證據不足,無法定罪,所以仍在收集證據。

  劉顯當時就笑了,錦衣衛什么時候也講證據了?那真好比當官的講廉潔了,老色鬼說節欲,都他媽是鬼扯。

  從幾十年后解密的文件看,錦衣衛的意思是,通過威逼利誘、軟硬兼施之下,使這些人乖乖答應當官府的臥底,成為雙面間諜,然后反過來算計叛賊。

  但朱五等人似乎把問題看得太簡單了,結果一個沒留神,讓人家給逃走了。而且還給賴清規和欒斌,帶去了城里的確切消息——一個是李珍被捕,另一樁是三十多個畬族宗老,去城里捧官府的臭腳,并和經略大人一道登上城樓,觀看獻俘儀式。

  “一群墻頭草!”聽說這么快就有畬族人倒向了官府,賴清規又驚又氣,他知道若被官府把山民全拉過去,那么贛南再大,也沒有他的容身之地了:“這么快就要當順民了嗎?!”說著重重的一拍幾案,無比憤懣:“我們起義是為了誰?還不是把漢人趕出贛南,讓咱們山民過上不再受欺負嗎!”雖然起事時斷然沒有這樣的想法,但這些年為了拉隊伍、吸引熱血沸騰的小年青,他反復如是宣講,最后連自己也相信了,認為自己在做一件很崇高的事情。

  “這年頭,還有什么真心不真心?”那前來報信的,一個是縣里的捕頭,黑著臉道:“有奶便是娘,誰給的好處多跟誰走。”

  還有那龍南縣的倉大使,也道:“說別的是假的,白米白面可是真得,哪個村子來人,就賞五萬斤糧食,縣里的糧庫都搬空了,正從軍營里調糧呢。”

  “啊…”賴清規倒吸一口冷氣,他被沈默的大手筆鎮住了。

  “這樣下去可不行啊,”欒斌愁眉苦臉道:“大龍頭,咱們不怕官府的炮彈,就怕他們的銀彈,等他們得到糧食的消息一傳開,其余的村寨肯定爭相去舔姓沈的屁股。”

  “想得美!”賴清規重重一拍桌子,將杯碗震倒一片,咬牙切齒的對那倉大使道:“你知道哪些人縣城嗎?”

  “知道。”倉大使點頭道:“上頭發過一個名單,我回頭想想寫出來…”

  “這就去!”賴清規吹胡子瞪眼道:“集合弟兄們,拿著名單挨家要賬,不把吃下去的吐出來,就等著我收拾他們吧!”

  “大龍頭息怒。”欒斌趕忙勸道:“人家要是把門一關,不讓咱們進圍屋,咱們是打還是走?”

  “這個…”賴清規悶哼一聲,那圍屋就好像一個個讀力的小王國,官軍都打不下來,何況他們這些土匪了,到時候要是打不下來灰溜溜的撤了,那他這張老臉往哪擱?越想越郁悶呢,賴清規狠狠的罵一句道:“有種別把頭縮回龜殼!”

  “大龍頭,”要走沒走倉大使在邊上小聲道:“其實,也不也是所有的[]都在殼里,應該還有一些沒領到糧食的,在縣里等著呢。”

  “哦?”欒斌瞇眼道:“這個你也知道?”

  “臨走前瞅了份名單。”倉大使小聲道:“上面打鉤的都是已經走了的,剩下的可不就是沒走的嗎?”

  “你記著呢?”賴清規沉聲問道。

  “記著呢,有二十多個哩。”

  “我看找出兩三個截了它!”賴清規沉聲道:“就算有官軍護衛,這么多村子七零八散的,他們也排不出那么多人,咱們正好集中力量,吃掉一部分,給你報一箭之仇!”這后面一句,卻是對欒斌說的。

  欒斌想了想,這次官軍可沒處猜的,只要不再像上次那樣輕敵,把伏擊地點選好,把握還是很大的。

  何況他也想一雪前恥,找回這個場子來,沉吟良久,狠狠點頭道:“我看行。”

大熊貓文學    官居一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