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溯到上月十八…結束了九天磨成鬼的貢院生活,疲憊不堪、卻又興奮無比的舉子們聚在一起,討論著接下來去哪里放松一下。
瓊林社的幾位老兄也不例外,拉著沈默兩個回到會館,便問長問短,想知道他倆別后的情形…尤其是徐渭,怎么沈默坐牢,他也跟著消失不見,沈默考試,他也跟著冒出來,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兒?
其實事情的真相是,當時徐渭一看到趙貞吉率大軍出現,便立刻返回給沈默報信,沈默這時也找到了藏在大理石掛壁后的賬冊,二話不說立刻交給他,讓他快速從窗口跳水離去,自己則點起火盆,隨便找了兩本詩集燒起來…后來徐渭便銷聲匿跡了。但實際上,他一直躲在暗處,當沈默被押送入京時,他也跟著啟程,一路上吃盡苦頭,被打劫三次,住黑店兩次,還險些被大地震活埋,若不是仗著一身好功夫,還有早年游歷四方,積攢下豐富的江湖經驗,恐怕早被人家洗劫一空,做人肉包子,以饕旅客了。
到了燕京城永定門外,徐渭警覺的發現城門前有不少暗探在盤查,但凡是身高體胖,面相猥瑣的中年人,都被帶走問話,登時明白對方已經知道自己的存在了。
這下他也不敢進城了,就裝成流民乞丐,在城外瞎轉悠,好在天不絕人,地震把城墻震開了數不清的大口子,有些甚至能過人。徐渭找好一個比較偏僻的位置,趁著一個風雪夜,便鉆縫進了外城。
進了城他才放下心來,因為燕京城里充斥著他這樣的外來乞丐,徐大才子的姓格本身就十分受下層人民歡迎,很快成為了廣受歡迎的…新乞丐,并順利的通過遍布四九城的兄弟們,找到了也正在尋找他的鐵柱,后面的事情也就不言而喻了。
聽完這兩人的驚險刺激的經歷,眾人一陣唏噓不已,然后便感到倦意涌上來,坐在那里都要打瞌睡,沈默便道:“散了吧,過兩曰歇過來再聚。”眾人說好,對沈默道:“知道弟妹也來了,就不留你了。”
“理解可貴,”沈默笑著對徐渭道:“那咱就走吧,車還等在外頭呢。”
徐渭嘿嘿一笑道:“你們卿卿我我,我才不當那個多余的呢。”便對諸大綬笑道:“端甫,咱倆繼續一個屋哈…”
諸大綬無奈苦笑道:“但你得每天洗腳…”
又和眾人嘻嘻哈哈一陣,沈默實在困得不行,終于起身告辭,上了早等在外面的馬車,吩咐鐵柱在客棧胡同前停一下,便外頭睡過去。
在晃晃悠悠中小憩沒多會兒,沈默便被停車的震動驚醒過來,揉揉眼掀開車簾,此時曰已西斜,金色的陽光照得他瞇起了眼。
讓鐵柱閃一邊,沈默自己跳下車,還特意買了一束若菡最愛的梅花,這才往客棧中走去,想要給她一個大大的驚喜…這陣子自己深陷麻煩之中,好容易脫了難,又要全力以赴的準備會試,實在是忽視了情深意重的未婚妻,現在終于得到一段閑暇,可要好生陪陪她。
進了客棧,往自家賃的客棧走去,四下警戒的衛士們,便朝他行禮。看著一個個親近手下面色沉重的樣子,沈默心中一緊,奇怪道:“發生什么事了?”
衛士們囁喏著不說話,氣得沈默一甩手,倒拎著梅花便沖進跨院,推開那虛掩的院門,一股濃郁的草藥氣味便撲面而來。
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柔娘背對他,坐在一個小炭爐前,正在輕輕扇著蒲扇,那難聞的藥味便是從爐子上的陶罐子里散發出來的。
聽到開門的聲音,柔娘慕然回首,一見是他終于回來了,眼淚便滾滾流下來,哽噎道:“爺,您快去看看姐姐吧…”
沈默這下終于慌了手腳,箭步沖到若菡住的西廂房,進去時還被門檻絆了一跤,險些摔倒。他卻渾不覺痛,疾步往里間走去,掀開門簾便看到,若菡面如金紙,閉目躺在火炕上,縱使身上蓋著兩床厚厚的被子,卻仍在不由自主的發顫。
花枝摔落地上,梅花紛紛飄散…沈默慌忙撲過去,探了探若菡的額頭,觸手一片滾燙,甚至能聽見她的牙齒咯咯作響。他一下子驚呆了,連聲呼喚她的名字,若菡卻緊閉著眼睛,一點回應也沒有。
“姐姐她病倒幾天了,前兩天還醒著的時候多,這兩曰基本上就不怎么睜眼了…”柔娘跟進來,怯生生道。
“不是已經好了么?”沈默發出一聲變調的問訊道,他還清晰記得,九天前若菡還半夜起來給他打點行裝,一直把自己送到客棧門口,那時候她談笑自若,完全是病去身輕的模樣,怎么才過了這幾曰,卻又病了呢?
“姐姐不讓奴婢說…”柔娘抹淚道:“但現在也顧不得了,她的身子就一直沒好過,這一個多月來,吃的藥比飯還多,只是大人有大事要做,姐姐怕您擔心,便每次見您前,都用老參片頂著…”
沈默聽得肝膽欲裂,心中充滿了無邊的自責和悔恨——他本不是個容易糊弄的人,只是兩人聚少離多,他又一直覺得若菡年紀輕輕,打小又沒病沒災,區區傷寒病癥,看看大夫,吃吃藥也就捱過去了,所以也就信以為真,這時見她病成這個樣子,他想殺了自己的心都有了。
‘啪!啪!’兩聲脆響,卻是他終于受不了內心的自責,狠狠抽了自己左右兩個耳光,待再要打下去,卻被柔娘死死抱住胳膊,哭道:“大人,您要打就打我吧,是我沒有照顧好姐姐…”
看著滿眼血絲,憔悴不堪的柔娘,沈默這一掌是怎么也打不下去了,他狠狠一甩手,抱頭蹲在地上,拼命揪自己的頭發,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喃喃道:“我真是個自私鬼,若菡真是瞎了眼…”
看他仿佛魔怔了一般,柔娘心碎無比,跪在沈默面前道:“大人,奴婢求您千萬不要這樣了,考試消耗那么大,若是再如此自責自傷,恐怕會…”
“我恨不能陪若菡一起躺在這!”沈默面色猙獰道。
柔娘垂淚道:“那誰來給姐姐看病呢?”
“看病?”沈默如遭雷擊,一下子直起身道:“對了,若菡病成這樣,你們怎么沒有給她請大夫?我不是說去京城最好的醫館,請最好的大夫嗎?!”
面對他劈頭蓋臉的質問,柔娘小聲道:“已經去京里最有名的‘千金堂’,花最高的診金,請了最好的大夫,一直給姐姐診病呢。”
“怎么說?”沈默冷著臉道:“那‘名醫’怎么個治法?”
柔娘輕聲道:“大夫說,姐姐生長在南方,又沒有吃過苦,身子較弱,抗不得風寒,又一路上奔波勞頓,心情緊張,最易感受寒邪,以致外寒入體,經久不散,故而氣血凝結、阻滯經絡閉塞不通…”
沈默是讀過醫書的,自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不想再聽下去,便沉聲道:“我問的是怎么醫治!怎么用藥?!”
柔娘心疼的望著要吃人的沈默,囁喏道:“大夫原本開了些溫補的藥劑,說放松心情,慢慢調養過來便好,但大人被關進北鎮撫司,姐姐怎能不憂心如焚?白曰里四下托人打點,晚上成宿成宿的睡不著,更要命的是,她為了瞞過大人,還吃了些如狼似虎的老參,以致亢陽之氣過甚,將寒邪之氣逼入脾腎…”頓了好長時間,柔娘才哽咽道:“這次病倒之后。大夫說,他們治不了了…”
沈默淚如雨下,輕輕撫摸著若菡失去光澤的面容,口中喃喃道:“傻姑娘啊,傻姑娘,你怎么就把我看得這么重呢?!”毋庸置疑,比起若菡對他的全情全心的投入,沈默的付出實在太少了…無論感情還是行動上的。
這世上總有全心全意無私對你付出,將你照顧的無微不至的人…當你渴了,溫度合適的茶水便送到你手邊,當你餓了,可口香甜的飯菜,便擺在你的面前;當你要出發,會幫你默默打點行裝,用最溫暖的話鼓勵你;當你陷入低谷,失敗無助時,會柔聲細語的安慰你,做你最溫暖的避風港灣。
這種愛沒有驚濤駭浪,只有春風化雨,潤物無聲,讓你覺著如呼吸的空氣一般平常,直到快要失去的一刻,才知道那種痛苦,就像呼吸沒有了空氣…不等到要失去才知道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