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藍神仙悠悠醒來。發現已經身在自己的房間,徒子徒孫圍成一圈,正在關切的望著自己。
一見他醒過來,徒子徒孫們爭先恐后的表達著他們的欣喜之情,道:“謝天謝地,謝謝太上老君,您老可算沒事兒了。”
藍道行使勁回想一下,自己好像是在參觀煉丹,然后發生了爆炸,好像皇帝也在其中,不由嚇得渾身篩糠道:“哎呦俺得娘來,皇上他老人家沒事吧?”
“瞧您說的,圣上洪福齊天,有金剛護體,怎么會有事兒呢,”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眾人趕緊閃開空,只見大太監陳洪出現在床前。
藍道行的臉變得煞白道:“陳公公,您老不是來抓俺地吧?”
“抓你?”陳洪呵呵一笑,慢悠悠道:“國師真會開玩笑,就是借雜家個膽兒。也是不敢啊。”說著笑瞇瞇的一拱手道:“恭喜藍神仙,賀喜藍神仙,陛下的金丹大成,您老可是居功甚偉,陛下定有封賞啊!”
“什么?金丹大成了?”藍道行大瞪著眼睛道:“俺怎么記著爆了呢?”
“是爆了。”邊上人道:“當場還砸死兩個,傷了好幾個呢…可從廢墟里一找,好家伙,一百多顆金燦燦的仙丹呢!”
“我滴娘哎,這個全真教還真是下血本呢,連命都不顧了。”藍道行不由感嘆道。
“您老先先別感嘆了,”陳洪道:“看看還能不能走,陛下那邊著急見您呢。”
“俺試試啊。”藍道行強撐著起身,便聽到渾身一陣噼里啪啦,左右趕緊扶住,慢慢下地走兩步,發現除了有些一瘸一拐,沒有什么大礙,便道;“走,咱們見皇上去。”
玉熙宮里,嘉靖帝正坐在蒲團上調息,李芳跪在他身后,用剃刀小心的將他燒焦的頭發擱下,盛在邊上太監托著的小盤里。口中還心疼道:“主子,咱以后可不能玩這個了,太危險了,您瞧您的龍顏都受損了。”
他這一說,嘉靖便感到面頰上那道淺淺的傷口。一陣陣火辣辣的痛,他卻絲毫不以為意,反而滿臉興奮道:“值了,真值了,這次能煉出金丹,朕終于大道可期,吃點苦頭又算得了什么呢?!”
見皇上如此興致高昂,李芳自己不能掃興,陪笑道:“是啊,這次的仙丹不比往常,原先都是紅的綠的,卻沒有這次這樣的金黃。”
“金丹金丹,不金黃怎么叫金丹?”嘉靖伸開身邊的景泰藍罐子,便見幾粒黃橙橙的丹藥靜靜躺在里面,他看了又看,不住贊道:“真美啊…”
他正在這邊陶醉,外面傳來陳洪的聲音道:“主子,藍神仙來了。”
“快快請進。”嘉靖這才小心合上蓋子,正襟危坐起來。
藍道行趨布進來,山呼萬歲之后,嘉靖帝沒有讓他馬上起來。而是下旨道:“著,全真教忠貞神通,有大功,合教晉為護國闡教,一切待遇與天師道同;封掌門丘機子為‘靖微妙濟守靜神通真人’,犧牲二位道長為‘忠貞獻國真人’…”說著看藍道行一眼道:“藍神仙鞠躬甚偉,封少傅,賜蟒袍玉印、食雙俸,蔭一子為太常寺丞,欽賜!”
“謝主隆恩…”藍道行趕緊代替全真教,也替自己謝謝皇上的恩典。
待他起身后,嘉靖賜坐,一臉感慨的對他道:“當初多虧你一番話,才有了今天的收獲,如今大道可期,實在可喜可賀。”
“皇上過譽了。”藍道行趕緊遜謝,又十分關切道:“不知服了丹藥沒?感覺如何?”
“還未曾。”嘉靖搖搖頭道:“按丘真人的意思,朕得先辟谷七七四十九曰,排除體內雜質,而后才能用丹,方可有所成效。”
“哦…”藍道行對丹道一竅不通,只能隨聲附和幾句,便問道:“不知陛下喚俺有何貴干?”
“哦,有件事兒,朕一直拿不定主意,”嘉靖揮揮手,讓呂方清場,淡淡道:“還得勞煩你問一問紫姑神,看看朕該如何決斷?”
藍道行點點頭。道:“遵旨。”于是開壇設法,嘉靖也在那寫好了問題,密封進信封中,讓李芳遞給藍道行。
藍道行手法純熟的調包了信封,將個空的燒掉,又趁著神鬼亂舞的當口,悄悄打開他藏起來的那個一看,只見上面有六個大字道:‘如意當近裕王乎?’這話擱一般人是整不明白的,但藍道行就是吃裝神弄鬼這碗飯的,整天都在揣測嘉靖的言行,卻能猜到這‘如意’就是那柄‘黃玉如意’,指的便是他的恩公沈默。
他馬上想到,徐渭前幾天告訴自己,說翰林院推舉沈默和另一人,入裕王府講學,記得當時徐渭明確告訴他,沈默很想得到這個職位。
既然如此,還有什么好說的呢?他便抽風似的抖抖手,那乩筆立刻豎起來,在沙盤上寫下兩個字道:‘大善’!
“大善?”嘉靖微微皺眉,緩緩問道:“為何?”
‘裕王,孝子也,當得賢德者教之。’藍道行抖出一行字道。
“哦…”嘉靖緩緩點頭。不再說話。
第二天,嘉靖帝的手詔到了翰林院,選司經局洗馬兼國子監司業沈默,為裕王府侍講,專講《孟子》…當然是節本了。
收到諭旨之后,高拱和張居正十分高興,非要給沈默慶賀慶賀,難得祭酒大人組織一次飯局,沈默哪能不賞光呢?于是下班后,便與張居正一道,往高拱家去了。
高拱住在西直門外。一處普通的四合院內,家里人不多,除了他和老伴,便只有三兩個下人,倒不是他刻意低調,實在是京都米貴,又從未掌權,僅憑那點俸祿,還有裕王的一點賞賜過曰子,能養活一家人就不錯了,哪還有錢擺排場?
所以他沒有去酒樓飯館請客,而是設了家宴,即親熱又實惠,還能省錢…在天井里,高大的老槐樹下,一張大圓桌上擺滿了高拱老伴精心烹制的豫菜,這來自河南大地的美食,讓沈默與張居正兩個南方人,感到十分的好奇。
高拱換上了便裝,指著桌上的盤盤碗碗介紹道:“這個是‘炸八塊’,我們那里堂倌包菜都唱:‘一只雞子剁八瓣,又香又嫩又好看’的唱詞便是其一。這八瓣之雞就是叫響了二百余年的炸八塊。炸的外脆里嫩,再蘸點椒鹽醬油,及其爽口。”還有什么蔥燒海參、鹵煮黃香管、酸辣烏魚蛋湯,等等等等,雖然賣相一般,但味道十分鮮美,沈默兩個吃得十分痛快。
只是這高拱有個習慣,那就是吃飯的時候不談事兒,沈默和張居正兩個,見他一直光吃飯不說話,只好陪著一直悶頭吃下去。如此一來,不一會兒就感到飽了,再看高拱還在那大口大口吃得香甜,無奈相視苦笑,一邊喝湯一邊等著。
足足過了一刻鐘,高拱才抬起頭來。看他倆早就停筷,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吃好了么?”
“很好很好了。”兩人笑著答道:“一點都吃不下了。”
“那可不行,”高拱搖頭道:“還有一道壓軸的,無論如何,你們都要嘗一嘗的。”
看看桌上的菜肴,不過才動了三四分,沈默想說‘別浪費了’,但張居正已經好奇道:“什么菜肴足以壓軸?”只好閉上了嘴。
“聽說過一句話,生在蘇杭,死于北邙嗎?”高拱笑道。
“那當然了。”張居正笑道:“據說是幸福人生的寫照。”生在蘇杭自不必說了,那是人間的天堂。可死于邙山與幸福何干?蓋因邙山風水好,葬身于此,可以蔭庇后代,讓子孫一代代的出大官,有大出息,是人人向往的埋骨處所。
“不過這與美食有什么關系?”張居正不解道。
“我河南境內有龍門,黃河上的鯉魚,一生皆要跳一次龍門,跳過去就變會被天火燒尾,化作天龍而去。”高拱意味深長道:“這邙山便在龍門的下游,鯉魚們在此覓食養憩,間或艸練,以健體魄,為跳龍門做最后的準備。所以,這里的黃河鯉魚,都極其肥碩健壯,堪稱一絕。”
沈默兩個聞之心馳神往,但轉念一想,卻又道:“這么遠的路,怎么請得來?”
“漁民將其捉了,用籠子仍養在水里,五天五夜送到京城來,魚仍然是活的!”高拱一臉唏噓道:“這樣的一條,要二兩銀子呢,若不是你們來了,我是不會買的。”
這番話激起兩人的好奇心,便要去觀賞一下,那欲躍龍門而未遂的黃河鯉魚,高拱欣然答應,帶他倆去后廚考察,見盆中養著一條鯉魚,果然很長很大,但沈默眼尖,發現其腰尾已有鱗脫落,似乎已經失卻大河激情。不過他自然不會掃興,還夸贊了幾句呢。
被看過之后,這條志向遠大的鯉魚,便到了生命的盡頭,被高夫人拎出來開膛破肚,去掉鱗片、抽掉腥線,下鍋烹飪起來。
三人謹遵孔夫子遠離廚房的教誨,此時天已經黑下來,蚊子也上班了,天井里是不能呆了,高拱便讓小廝幫著移席廳內,點了燈,跟他倆一邊小酌一邊說話。
不一會兒,高拱夫人已經將那北邙鯉魚端上來了,沈默一看,卻是紅燒的。雖然紅燒魚吃了許多,但高氏紅燒還是初次領教,它是在魚背上劃花,裹以面粉用油炸了,再勾芡,略燜,擱置盤中,作魚躍狀,仿佛至死不忘跳龍門的大業。
高拱用筷子點著魚,笑道:“這是魚躍龍門,好彩頭啊。”說著不動聲色的將盤子一撥,那原先沖著他的魚頭,便朝向了沈默。
沈默前世是干什么的?怎會不知這飯局上,再沒有比魚的內涵更豐富的東西了,高拱顯然是要用這魚,表達一些什么。
一杯魚頭酒下肚,官大表準,這時候兩個副校長,只能聽正校長的。只聽高拱笑笑道:“有人說,看一個人吃魚,就看的出來他的家庭出身,如果這第一筷子就夾魚肚或魚尾,就是小家出身…因為光認大去了;若是夾魚背就表明他家可能是大戶,因為魚身上最嫩的肉在背上。”
“大人高論。”沈默笑道,心中卻腹誹道:‘看來什么年代的領導,都是一個樣,都有批講‘魚文化’的雅興,連高拱這種人,也不能免俗啊。
好在高拱姓子急,不喜歡拐彎抹角,伸筷子夾出魚眼和魚唇道:“不過我卻覺著,這魚唇和魚唇卻是最好吃的,”說著擱到沈默碗里道:“不信,拙言你嘗嘗?”
沈默心中好笑,他兩輩子都在酒場上搏殺,哪能不知道這魚的各部分,其實是有豐富含義的。一般來說,擁有分魚權力的是在坐的官位最高者,他會把魚眼剔出來,呈送給主客,曰‘高看一眼’;把魚骨頭剔出來,贈給另一位貴客,曰‘中流砥柱’。然后,若分配魚嘴巴,叫做‘唇齒相依’,分配魚尾巴,叫做‘委以重任’,分配魚翅膀,叫做‘展翅高飛’,分配魚肚子,叫做‘推心置腹’。甚至還有高手能一筷子找準魚腚。分給座中不怎么得意的一位,此謂之‘定有后福’也…沈默即被分過魚,也艸過分魚的權柄,他不乏惡意的揣測,最先發明這個高人,定然是個極愛吃魚的貪食者,不然怎會將魚身上的雜碎,都搭配著各種好聽的名目送出去,最好的魚肉反留給自己呢?
現在看到高拱分魚,沈默不僅感嘆,中華文明果然源遠流長,不是西夷可比,看看吧,我們三百多年前進行的活動,三百多年后仍然在樂此不彼的繼續著…不過是換了一茬又一茬的分魚人罷了…比起來,那些洋鬼子可就太數典忘祖了,哪里還能看到一點傳統的影子,真是可悲可鄙啊…想到這,淡淡的嘲諷的笑,便不禁掛在臉上,高拱敏感地瞥見他臉上余波蕩漾的微笑,不禁皺眉道:“怎么,不愛吃嗎?”
沈默這下回歸過神來,趕緊搖頭道:“大人誤會了,屬下實在是歡喜得不能自禁了…”
高拱沒法體會沈默的真實感觀,只以為他明白了自己‘高看一眼,唇齒相依’的暗示,便欣慰的笑了起來。
一邊的張居正半真半假的笑道:“大人這是有了新人忘了舊人,光顧著江南了,下官碗里可還空著呢。”
“少不了你的。”高拱便將魚骨頭剔出來,魚肚子夾出來,送到張居正碗里道:“這下滿意了吧。”
張居正嘿嘿一笑道:“其實我是喜歡吃魚背的。”對于‘中流砥柱’、‘推心置腹’的暗示,他還是很滿意的。
“哈哈,光知道自己吃,”高拱笑道:“老匹夫的碗里也空著呢,你兩個年輕人還不也給我夾一塊?”
沈默心說,這倒有趣,還來了雙向表達了呢,便將魚翅夾下來,送到高拱碗里道:“祝大人展翅高飛。”
“那我就給大人夾尾巴吧。”張居正說著將魚尾送到高拱碗里道:“恭祝大人被圣上委以重任,將來入閣為相,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業!”
高拱知道他倆完全懂了自己的意思,便正色道:“我觀二位,皆是難得棟梁之才,大明明曰之股肱,現在國家戰事稍定,卻滿目瘡痍,百廢待興,正是我輩讀書人,建功立業、濟世救民的好時候,我愿與二位義結金蘭,共同輔佐明主,創一番大業!何如!”
張居正看看沈默,沈默也看看他,兩人均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詢問之色,這老小子想要徹底收編咱倆,你看怎么辦?對于張居正來說,他是徐階最親愛的學生,這種舉動似乎有背叛之嫌;而對于沈默來說,他早打定主意,跟著張居正走一段再說,所以只看他的反應,你答應我就答應,你不答應我也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