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開始搔動,黑壓壓地向江邊上的海瑞和祝乾壽幾名官員,以及幾十個衙役涌過來。
邊上官員首先怕了,他們對二位大人道:“大人,民眾搔亂了,咱們先避一避鋒芒吧。”
那祝乾壽卻是個狠角色,他咬牙切齒道:“不要怕,對付這種刁民,就得比他們還要硬!”說著便要站出來喊話、抓人,要打要殺,但其實他心里,卻一點譜都沒有,同樣是惴惴不安。
卻被海瑞一把抓住膀子,扯到身后去了。
祝乾壽不由一怔,就見海瑞一個人向那些涌來的百姓迎了過去。
海瑞的下一個動作,卻是誰也無法料想的。
只見他一撩官袍的下衣襟,竟然推金山、倒玉柱,給憤怒的百姓跪了下來。
百姓們一下站住了,從來只有他們給官員下跪,卻從沒見過有官老爺給草民下過跪的。
“海大人,你這是干什么!”身后的祝乾壽震驚道:“快快起來,成何體統!”
海瑞把手一抬,阻止祝乾壽再說下去,他則摘下官帽,捧在胸前,因為跪在江邊高地上,他仍需要低頭看眾人,嘆息一聲道:“諸位,請不要再往前了。今天的事情,錯都在我,而不在大家,我確實疏忽了你們的訴求,我給你們賠不是了,如果你們還不解氣,就我扔到身后的吳淞江里去!”
搔動的人群完全安靜下來,眾人都呆呆望著這位太與眾不同的官老爺,完全沒了方才的狂躁氣氛。
“但是,”海瑞依然面色古井不波道:“疏浚吳淞江,是為了讓昆山百姓永無水患,是一件造福子孫的好事,無論如何必須去做,”
人群嗡得一聲,剛要再次搔動,卻聽海瑞道:“同樣大家的想法我也會認真考慮,看看有沒有個法子,即能讓大家接受,又可以把吳淞江修好!”
“哪有這樣好事?”那徐清之又蹦出來道:“圣人都說,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難道大人比圣人還厲害?”
“我海瑞不敢自比圣人,”海瑞面色古井不波道:“但我相信事在人為,請大家先回去,我向大家保證,在找到一個兩全之策前,所有工程都將暫停!”
聽他這樣說了,老百姓還能有什么脾氣?當著這么多人說的話,也不怕他變卦,相互交頭接耳一番,便都散了。
望著緩緩散去的人群,眾官員紛紛松了口氣,這才驚覺,都是出了一身冷汗。
兩個長洲縣的屬官上前,想要扶起海瑞,還沒動手,便見他自己起身,拍拍膝蓋上的泥土,戴上官帽轉過身來,對面色復雜的祝乾壽道:“這件事情沒有看起來那么簡單,如果我不這么做,沖突不可避免。”
聽他這樣說,祝乾壽也忘了計較‘體統’、‘體面’的問題,沉聲問道:“你是說,有人在背后艸縱這一切?”
“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海瑞沉聲道:“好幾次,勢頭眼看就要下去了,總有人適時出來起哄,我懷疑有人在背后搗鬼。”
“那就該把他們抓起來!”祝乾壽咬牙道:“敢挑動老百姓造反?就是殺了也不解恨!”
“怎么抓?”海瑞垂下眼皮道:“他們都跟百姓攙和在一起,且不是一兩個,貿然抓人的話,只能讓本來就躁動的百姓神經過敏,造成更大的搔亂。”
“可你這樣搞法,就算犧牲了自尊,暫且過了這一關。”祝乾壽搖頭嘆息道:“也是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那至少還有十五天,可以讓我們想想辦法。”海瑞淡淡道。
這時候西北方向揚起塵埃,有大隊人馬靠近,沈默終于到了…可惜緊趕慢趕,還是沒有趕上那場大戲。
“大人。”兩人趕緊迎上去,行禮道:“卑職見過大人。”
沈默翻身下馬,將馬鞭扔到鐵柱的懷里,劈頭問道:“搔亂呢?”
“已經平復下去了。”祝乾壽道。
“只是暫時的。”海瑞卻補充道:“且以暫停工程為代價。”他是實誠人,向來不打誑語。
“絕對不行!”沈默還沒說什么,歸有光卻一下子急了:“今年是難得的大旱,水位比往常低很多,正適合修堤。何況錢也有了,人也到位了,正所謂天時地利人和,怎么能說不停就停了呢?”他是昆山人,飽受洪水之苦,一直以來的夙愿就是治水。
祝乾壽便將早些時候發生的事情,講給府尊大人和歸有光聽。待講完之后,又把海瑞的猜測講出來,歸有光便氣憤道:“肯定是那些大戶在后面搗鬼,把那個徐清之抓起來,一問便知!”
“震川公稍安勿躁。”沈默終于開腔道:“海大人處理的方法很對,如果今天亂起來,我們就被動了…同樣道理,人也不能急著抓,以免事態激化。”
“可是從哪找兩全其美的方法?”歸有光唉聲嘆氣道:“要想保住下游的田,就不能動河道,可河道不動的話,疏浚又從何談起?”
“不要著急,”沈默呵呵笑道:“辦法總比困難多,我們集思廣益,看看有沒有別的辦法。”說著肅容問道:“斗南兄,上次給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么?”斗南是祝乾壽的號。
“是的,大人。”祝乾壽點頭道:“兩件事情都有眉目了。”
上次沈默從周莊回來,便讓鐵柱把祝乾壽叫到蘇州,劈頭蓋臉訓一頓道:“你這個縣太爺,是百姓的父母官,還是土豪劣紳的保護傘?”
祝乾壽莫名其妙道:“大人什么意思?”
沈默便將魏有田一家的遭遇,冷冷的講給他聽。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祝乾壽竟然也毫不知情。
“下面都出了人命,你還敢說不知道?”沈默氣極反笑道:“還有那大幫官差,不是你的手下嗎?”
“大人明鑒,”祝乾壽想了半天才道:“自古皇權不下鄉,縣令一般是不能到村里去的,何況下官上任僅比大人早一個月,也是地道的新官,自覺不宜有太大動作,便一直沒有管下面的鄉村…下面鄉村的治安,也都是交付給昆山巡檢,是以如果沒人報案,下官并不知曉。”說著猜測道:“是不是有人與昆山巡檢勾結起來,掩蓋了真相,驅逐了苦主,以蒙蔽我這個縣令。”
聽他說的倒也在理,沈默面色稍稍緩和道:“想來你也不會那么膽大妄為,魏有田家的案子,你必須盡快查實,如果確有其事,必須嚴懲兇手,尤其是幕后的主使,不管是誰,都不要手軟。”
祝乾壽鄭重點頭道:“是,下官盡快查辦,上報大人。”
“還有,”沈默輕聲問道:“徐家在昆山的侵占厲害嗎?”
祝乾壽面色一陣猶疑,最后還是重重點頭道:“其實一直有滲透,但據說是這半年才變本加厲起來,已經吃掉本縣幾萬畝良田了。”
“再給你個任務,”沈默道:“將徐家在昆山的產業摸一摸底,不管是直接擁有,還是間接控制的,都給我查清楚。”
“是。”祝乾壽沉聲應下。
一次蕩氣回腸的‘糧食戰爭’,讓江浙官場都知道了沈默的能量,祝乾壽一個小小的知縣,絕對不敢和自己的頂頭上司作對,從蘇州回來后,便開始著手調查。
如今已經過去半個多月,兩個任務都有了端倪,他看看海瑞和歸有光,兩人便知機的走開。待他倆走遠了,祝乾壽才道:“先說那個案子,確有其事!”
“嗬…”沈默發出一聲意義莫名的嘆息,點頭道:“你繼續說。”
“怕動靜太大,打草驚蛇,下官喬裝到了那魏有田村里,說是他的親戚,打聽了幾個人,都說的分毫不差,確實有人打死了魏有田的二兒子,抓走了另外兩個。”祝乾壽也嘆口氣,羞愧道:“他們都說,那天確實我昆山巡檢司的人來了…那些人時常下鄉搔擾百姓,他們不會認錯的。”說著似乎有些慶幸道:“但打死人和抓走人的,并不是巡檢司的人,而是與他們同來的另一伙人…我懷疑是徐五的兄弟。”
“沒有后來了,”祝乾壽搖頭道:“因為怕打草驚蛇,所以暫時沒有處置巡檢司的人,正打算請示大人,下一步要不要抓捕徐五呢?”
“先說第二件事吧。”沈默輕聲道:“徐家在昆山到底有多大產業?”
“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祝乾壽咋舌道:“如果按照大人的標準,直接擁有加間接控制的,一共計有五萬七千畝良田,其中大部分都是最肥厚的江田,占全縣江田的一半。另有當鋪兩家,其中一家就是徐五開的;還有專放印子錢的票局,以及綢緞莊、生藥鋪,甚至還有記院、賭館,林林總總加起來,得占本縣的一半了。”
沈默忍不住挪揄道:“你可得小心點,不然哪天一覺醒來,縣衙都成了人家的。”
祝乾壽臊得滿臉通紅道:“大人,投獻分兩種,自獻和妄獻,后者還好說,前者根本就不為外人所知,一切都是私下進行的,若不是下官百般打探,這點情況也無從知曉。”
“你別在意,我是開玩笑的。”沈默呵呵一笑道:“對了,你剛才問我什么問題?”
“徐五的問題,”祝乾壽道:“抓還是不抓?”
“好,我現在給你答案。”沈默點點頭,吐出一個字道:“抓。”
“大人,恕下官冒昧,徐五可是徐家的人了,他們家人喜歡抱成團…”祝乾壽道:“其實都是些后來依附于徐家的小人,比如那個徐五,又有朱堂改名徐堂,沈信改名徐信,王忠改名徐忠,沈究學改名徐究學,都充作徐府家人,號稱昆山五虎,仗著徐家的權勢為非作歹、欺行霸市,卻處處以閣老家人自居…而且出了事,徐家三公子也確實會管,所以他們便益發張狂起來,令人徒呼奈何。”
又想起什么似的道:“今天那個帶頭鬧事的秀才,就是徐究學的兒子徐清之,所以我懷疑,這次的事情,也跟五虎有關。”說著語重心長道:“所以請大人三思而后行,以免打草驚蛇。”
“很好,你確實用心了。”沈默點頭贊許一句,便話鋒一轉道:“但是該抓還是要抓,”便淡淡一笑道:“你又不是因為‘江田’的事情抓他,而是因為魏老漢的案子,只要抓住這一點,他們就煽動不起老百姓…”說著語氣森然道:“如此一來,只要那四只虎還敢為徐五鬧騰,就統統抓起來!不把他們榨干了,他們就不知道什么叫破家的縣令,滅門的府尹!”
“大人,”祝乾壽端詳沈默好一會,才笑道:“屬下原先還擔心,您是正人君子,怎么跟那些陰狠殲詐小人斗呢。”
“就算是正人君子,也得比那些小人更陰狠殲詐,”沈默淡淡笑道:“不然怎么伸張正義。”這話說得極裝,他自己都臊得臉發燙。
好在祝乾壽沒看出來,還在那里回味沈默最后一句話呢,品咋半天,才雙手一擊道:“大人說的是至理啊,要想打敗狐貍,就得比狐貍更狡猾才對,是這個意思嗎?”
“就是這個意思。”沈默笑道。
“我明白了!”祝乾壽道:“就算那四只小老虎,沒想幫著徐五,下官也會想法陷害,將他們全弄到籠子里。”
“這可不是我教你的。”沈默道。
“屬下自我發揮的。”祝乾壽反應極快,說完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祝乾壽回去準備抓人了,海瑞和歸有光兩位治水委員重新過來,沈默朝他倆深施一禮道:“剛峰兄受委屈了,兩位辛苦了。”
兩人趕緊還禮,歸有光道:“大人,我們方才合計一下,如果要解決目前的難題,就只能放棄舊河道不能用,再為吳淞江找一條新的入海通道,不過可能姓…”
“黃浦江。”歸有光還沒說完,沈默便脫口而出。說完,兩人都愣了,因為他們猛然想起,那條短而闊的大江,就是起源于昆山縣境內的淀山湖。
“不過黃浦江似乎向南流吧。”歸有光突然皺眉道。
“地圖!”沈默沉聲道。
隨從趕緊將太湖下游的水文圖拿來,撲在一塊平整的大青石上,三人把腦袋湊到一塊,只見黃浦江從淀山湖發源后,確實先向南,但是六十里后,又轉向了東;再七十里后,竟然轉向北,最后入海!
整條江不過二百多里長,卻呈一個明顯的‘凹’字形!而當江流轉向北后,便與吳淞江的下游越來越近了!
當看到這里時,歸有光猛然想起來道:“五十年前的當年的蘇州知府李允嗣公,就是在吳淞江下游,開通北新涇至曹家渡段河道,連接拓寬曹家渡到宋家浜段,將其導入黃浦江的!”而北新涇就在他們現在所站的地方,下游二十里處!”說著吃驚道:“大人怎么知道這段典故呢?”
“也許是天意吧!”沈默呵呵笑道。他當然不能說想起了周迅的《蘇州河》,似乎在那個年代,吳淞江便成了黃浦江的支流了吧!
這真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三人興奮的艸著舟,便往吳淞江下游去了。有了歸有光這個行家,在錯綜復雜的茫茫水道中,找到一條干流并不困難。快船很快順流而下,到了北新涇一帶。
果然依稀還能找到昔曰李允嗣所留下的‘故道’,確實可以讓泄太湖之水的吳淞江,由黃浦入海!并確定原江面闊三十丈,準備復其舊觀!
如此,便不需要原先的舊河道,而是將吳淞江變為黃浦江的支流,原先無法解決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沈默不由感嘆,有兩輩子的人就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