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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八七章 圣心……

  沈默已經打定主意,就是把錦衣衛的酷刑都用一遍,也要讓陸繡說出幕后的真兇…哪怕不公開呢,但只要讓嘉靖知道就算達到目的了。

  但僅僅過了一天,他便接到上諭,讓他進宮面圣。

  “還沒問出什么呢,”朱九撓著大腦殼道:“怎么跟皇上交代?”

  “不用問了…”沈默一邊讓三尺為自己更衣,一邊沉著臉道:“待會兒你去詔獄說一聲,如果還沒招供,就別再用刑了。”

  “為什么?”對于大人態度的轉變,朱九有些猝不及防,心說昨天還那么堅決,怎么今天就惜香憐玉了?

  一看朱九的神情,沈默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輕嘆一聲道:“皇上已經沒興趣再查下去了,我們再畫蛇添足,豈不是自尋煩惱?”

  “皇上不想查了?”朱九難以置信道。

  “不信走著瞧。”沈默重重嘆口氣,接過大氅,邁步出屋上轎,往西苑方向去了。

  到得西苑玉熙宮,沈默意外的看到一人——江南織造局總管黃錦,這家伙竟然這么短的時間,便從蘇州回京了。黃錦的臉上,還帶著深深的疲憊,但一見到沈默便喜不自勝,咧嘴就要笑著打招呼。

  沈默卻搶先一步,平淡的拱手道:“黃公公別來無恙?”說著給他個‘小心’的眼色。

  “呃…”黃錦也不傻,很快斂起笑容,也拱手還禮道:“沈大人別來無恙。”

  沈默便問道:“皇上有召,不知公公可否通稟?”

  黃錦輕輕搖頭道:“皇上服了丹,正在練功呢。”

  沈默心里咯噔一聲,他想起李時珍對自己道:‘皇上已經走火入魔,勸諫無用,你還是早作打算吧…’現在看來,李先生所言非虛,嘉靖皇帝是非要把這條死路走到底了。

  見他神情游移,黃錦輕聲問道:“您不舒服嗎,沈大人?”

  沈默搖搖頭,強笑道:“可能是有些累了。”

  “那請在偏殿稍候,喝點茶坐著等。”黃錦笑道。

  “多謝公公。”沈默輕聲謝過,便到偏殿等候,黃錦陪著他吃茶說話…他接到老祖宗的急令,欸圣旨一到,便星夜兼程,換馬不換人,用了八個晝夜,從蘇州疾馳到了燕京,路上也知道了皇上將老祖宗發去修陵,便暗下決心,要找機會將老祖宗迎回來。

  但現在沈默三緘其口,卻讓黃錦心中打鼓,不知該如何是好,便一直不停的朝他擠眉弄眼,希望能得到點提示。

  沈默輕嘆一聲,知道這家伙說難聽點就是‘一根筋’,不達目的不會罷休的,便想起什么似的笑道:“時間過得真快,想起當年,公公拿下官的名字開玩笑,還好像就在眼前呢。”

  “什么玩笑?”黃錦撓頭道:“咱家記姓不好,還得大人提醒一下哩。”

  “您說‘百言百當、不如一默’。”沈默深深看他一眼,道:“難道忘記了嗎?”

  “百言百當、不如一默。哦…”黃錦反復默念幾遍,點點頭道:“我想起來了。”黃錦一下就明白了,沈默是在用實際行動,向自己表明此時的形勢有多嚴峻…兩人便只談些江南風物,絕不肯稍涉京城半分。

  過了小半個時辰,他瞧一眼桌上的西洋鐘道:“主子快收功了,咱家得去伺候著,失陪了沈大人。”

  “公公客氣了。”沈默笑笑道,便起身送黃錦出去。又過了一刻鐘,黃錦回來道:“大人,皇上召見。”

  沈默便跟他進去精舍,大禮參拜后,皇上命起身。沈默站起身來,意外的發現,在自己與皇帝之間,還隔著一層紗簾,只能隱約看到嘉靖的輪廓,卻絕看不到皇帝的表情。

  君前哪看無禮?他只飛速偷瞄一眼,便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過得一會兒,聽嘉靖緩緩道:“這次的事情,你處理的很好,朕心甚慰。”

  沈默趕緊恭謙道:“微臣年輕冒失,不過是秉著一顆對君父的赤誠之心做事,不敢居功,也不敢諉過。”

  這話讓紗幔后的嘉靖皇帝露出了笑容,他就知道,這沈默最能體會自己的意思了——這次查案子,與其說是為陸炳報仇,還不如說是嘉靖自己要擺脫惡名。原先盛傳,是嘉靖賜下的丹藥有毒,才把陸太保害死的,不管是有意還是失誤,都讓堂堂大明皇帝的臉沒處擱。

  尤其是那些充滿惡意的謠傳,什么皇帝嫌陸炳知道的太多,所以要賜死他;什么要不是陸太保給皇帝先試藥,這次死的就是嘉靖了…諸如此類的流言蜚語,像毒蛇一般戕害著皇帝那敏感自尊的心;而且不論哪一種,都在損毀著皇帝的形象。

  所以嘉靖必須要把這個案子查出個子丑寅卯,且結果必須符合他的心意。如果交給三法司,一切大白于天下,結果不好控制,交給東廠的話,難免淪為廠衛相爭的工具,所以他才將此案交給沈默讀力調查,并數次明示暗示,希望他不負圣望。

  結果令嘉靖帝十分欣慰,沈默先洗去了道士們的罪名,又沒有計較私怨,排除了陳洪等人的嫌疑,這就撇清了皇帝在此案中的關系。更是在萬眾矚目的陸炳喪禮上,將此結論深入人心、推而廣之,徹底還嘉靖清白。

  而且,此案已經演變為家族內部的恩怨情仇,不會波及朝堂,更不會掀起軒然大波了。至此,皇帝的所有目的都已經達到,怎能不心滿意足呢?便溫言對沈默道:“這件案子拖得夠久了,你準備什么時候結案?”

  “這個…”沈默輕聲道:“此案尚有許多疑點,微臣覺著應該再耐心些。”雖然私下里對朱九那樣說,但他還是要爭取一下…對于陸繡的種種表現,他越琢磨越覺著不對勁,那陸繡雖然恨自己入骨,絕不憚于用任何手段。但也不至于為了對付自己,先把她叔叔殺了吧?就因為陸炳護著自己?那也太變態了。

  雖然可以用偏執解釋,但她三緘其口,一言不發,到底是為誰打掩護?尤其是關鍵的案情,她一點都不透露,甚至連那藥盒當時擱在哪里,書房中有幾道門崗,這種不必隱瞞的問題都不回答,怎能讓沈默心里踏實?愈想下去便愈發感覺,此中必有隱情,也許后面的故事,會將自己的結論推翻…就算為了大局不能聲張,但真相必須大白,元兇應當伏法,否則如何向老師兄的在天之靈交代?

  但嘉靖顯然不這樣看,語帶不耐道:“既然已經確定,是他們家的內部恩怨糾葛,你就沒必要再摻和。給陸家一個說法,那個什么陸繡,便交由錦衣衛處置。至于你,最近也夠累的了,放幾天假歇歇,過完年再說吧。”

  “皇上容稟,對于那個陸繡,既沒有取得物證,也沒有問出口供。”沈默硬著頭皮道:“微臣覺著等她供述之后,再行處置不遲。”

  “朕的話你也不聽?”嘉靖提高聲調道:“不禁夸的東西!”

  沈默趕緊跪下道:“為臣不敢,微臣只是怕有什么隱情,到時候犯了欺君之罪。”

  聽他這樣說,嘉靖的臉色稍緩,道:“不要多事了,倘若真有,朕也赦你無罪就是。”

  話都到這份上了,沈默只好無奈接旨。

  嘉靖仿佛累了,沒有再說什么,便讓他退下。

  回望一眼玉熙宮上空灰蒙蒙的天,沈默坐進轎子里,陷入了深深的沉思。這次面圣雖然得圣旨結案,但讓他更加疑竇重重了…他感覺皇帝的表現,根本不能用怕麻煩來解釋,而是迫不及待要打住,生怕他再查下去一般。

  ‘到底是在怕什么呢?’沈默不由暗暗奇怪:‘為什么不想讓我再查下去…’突然后背一陣冰涼,臉色頓時煞白一片,不敢再往下想下去。他突然意識到,如果自己再查下去,很可能死掉的就是自己了…一路上冷汗津津,到停下轎,簾子一掀,冷風一吹,他不禁打個寒噤,頓感渾身乏力,趕緊緊了緊大氅。

  三尺見他仿佛害病一般,關切問道:“大人您沒事兒吧?”

  沈默搖搖頭,強笑道:“可能是讓風吹了一下,待會兒給我煮點姜湯。”三尺連忙吩咐下去。

  沈默便邁著沉重的步子,走進北鎮撫司,朱九迎上來急切道:“怎么樣,皇上怎么說?”

  沈默嘆口氣道:“再去看看陸繡,然后就結案吧。”

  “結案?”朱九吃驚道:“真讓大人說著了?”

  “我寧愿沒說對,”沈默揉一揉發漲的太陽穴,道:“唉,還是糊涂點好啊…”

  朱九不知他這是什么意思,便道:“我陪大人去詔獄。”

  “不必了”沈默搖頭道:“你親自將一應卷宗,全都送到我府上去,待我審定之后,便全部上交皇上。”

  這種案子向來不留底,朱九痛快答應下來,便帶人去辦。

  沈默則在三尺的陪伴下,下到詔獄深處的要犯牢房,見到了被縛在十字架上的陸繡,渾身傷痕累累,臉上也沒了好皮,只有一雙眼睛,還放射著仇恨的光,死死盯著沈默。

  “退下。”沈默吃力的抬抬手,三尺便把典獄和獄卒攆走。“你也退下。”沈默又下令道。三尺遲疑道:“大人,不能讓您自己在這兒。”

  “她都被綁成這樣了。”沈默罵一聲道:“還有什么危險?”三尺只好怏怏的走開。

  牢房里只剩下沈默和陸繡兩個,兩人對視著始終沒有說話,除了火把燃燒發出的劈啪聲,很長時間沒有別的聲音。

  最終還是沈默開了口,他嘶聲道:“那個人說可以讓你的夙愿得償,所以你才橫下心來,要用自己的命,擔下這所有的事。”說這話時,他緊緊盯著陸繡,果然從她眼中,看到了一絲吃驚,雖然轉瞬即逝,但依然沒逃過沈默的眼睛。

  “你還真是傻的可愛。”沈默輕嘆一聲道:“人家只不過是要你當替罪羊罷了,等你一死,誰還會記得許下過什么承諾?”

  “你以為誰都像你…”陸繡終是忍不住道。

  “在大明朝的官員里,我算是道德水平比較高的。”沈默大言不慚道:“你要是真在黃泉路上等著我,肯定會耽誤你投胎。”

  “哼,那就走著瞧…”陸繡冷哼一聲道。

  沈默望著她那張倔強的臉,竟想起當年在蘇州時,看到她女扮男裝的驚艷,心中竟蹦出一句‘卿本佳人,奈何為賊?’好險沒脫口而出。忙咳嗽一聲,低聲道:“如果你再什么都不說,將會按照‘子殺父、侄殺叔’,被處以凌遲之刑。凌遲你知道嗎?”

  “不就是三千六百刀…”陸繡的聲音有些發顫,但仍然倔強道:“我認了。”

  “唉,何必呢…”沈默搖搖頭,道:“死后有靈,你就會知道,自己白死了…”

  “不用詐我了,你什么也套不出來的!”陸繡堅決道。

  沈默終于相信,兩人根本生活在不同世界,完全無法溝通,何況嘉靖有旨,他也不能再她身上多下功夫了,只好放棄了最后的努力。他表情復雜的望著陸繡道:“如果有來生,但愿你生在普通人家,永不接觸這些骯臟的東西…”

  這普普通通的一句話,竟讓陸繡一陣心酸,噼里啪啦流下淚來,在這幽暗的地牢里,那淚水卻晶亮晶亮,讓沈默永遠無法忘記。

  但終究她還是什么都沒說,沈默只好無奈離去,走出大牢時,對那典獄說:“不要再用刑了,把她放下來,給她治治傷吧。”

  典獄諂笑道:“大人真是菩薩心腸。”

  沈默冷淡的看他一眼道:“你要是敢陽奉陰違,本官就讓你嘗嘗什么叫霹靂手段。”唬得那典獄都不敢放聲。

  當重見天曰時,沈默竟有些眩暈,扶著三尺的肩膀站了好一會兒,才嘶聲道:“回去吧。”

  話音未落,就聽到四處響起腳步聲和兵甲摩擦聲,侍衛們立刻緊張起來,便見不知從什么地方,涌出無數衣甲鮮明的錦衣衛,在院子里整齊列隊,只留下中間的道路。

  然后就見朱大和朱二等幾個錦衣衛頭頭,抬著沈默的轎子,從通道過來,走到他面前。

  沈默苦笑一聲道:“這是干什么?開不得這種玩笑。”

  朱大朝他笑道:“老叔,您為我們所作的一切,錦衣衛上下無不銘感五內,無以為報,只能抬您一段路,聊表敬意了。”

  沈默面色羞愧的推辭道:“我什么都沒做,當不起各位的大禮。”

  “不,您做了能做的一切!”朱大正色道:“沒有讓東廠落井下石,也讓我們錦衣衛重新自我證明,至少在一段時間里,我們不用擔心被吃掉了。”至于將來,鬼才知道,但至少給他們十三太保,留下了可供進退寰轉的時間,所以這種感激是發自內心的。

  沈默笑笑道:“放下轎子吧,如果真要報答我…”看看詔獄道:“就對那女子好一點,讓她走得痛快點…”說著聲音低沉道:“說起來,她是個真正的可憐人兒…”

  朱大等人本來都恨死那陸繡,憋著勁兒要炮制她呢,但現在沈默發了話,雖然很不情愿,卻也不得不答應下來。

  看看他們,沈默笑笑道:“好了,都回去吧,咱們以后也很難見面了,諸位都好生保重。”他這是實話,奉旨辦案時,他住在錦衣衛衙門也無妨,但一旦沒了差事,再跟這些特務接觸,那可真就是活得不耐了。

  朱大等人聽出沈默語氣中的決然,不由有些黯然道:“老叔…”

  “放心吧,錦衣衛不會再歸東廠了。”沈默仿佛能看穿人的心思,淡淡一笑,壓低聲音道:“你們再先堅持幾年,等陸綱服闋后,曰子就會好過了…”

  朱大等人更加感慨,老大的爺們,眼圈通紅,執意道:“請老叔上轎!”

  “請老叔上轎!”列隊的錦衣衛齊刷刷跪下,一起沉聲道。

  沈默無奈,只好坐上轎子。

  “起轎!”朱大高聲道:“送老叔!”

  “送老叔!”錦衣衛們便一齊高聲道。

  一直將沈默送到衙門口,才換成了他的轎夫,沈默掀開轎簾,看看北鎮撫司的那面匾額,心中暗暗道:‘希望是永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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